方向盤上那圈溫潤的深色實木,像一塊被歲月反復摩挲的活化石,
表面早已滲透了油潤的光澤。亞歷山大·梅賽德斯的手指輕輕搭了上去,
指腹觸到一處細微的凹痕——那是他祖父亨利當年在某個遙遠城市談判成功后,
過于激動留下的印記。他深吸一口氣,車內(nèi)彌漫著陳年頂級皮革與雪松木的混合氣息,
像沉甸甸的歷史壓進肺腑。他啟動引擎,低沉渾厚的聲浪在專屬車庫中沉穩(wěn)地脈動起來,
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被喚醒,那是血脈里流淌的、屬于梅賽德斯家族的低語?!霸缟虾?,
梅賽德斯先生?!避囕d系統(tǒng)柔和的合成女聲響起,平穩(wěn)中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優(yōu)雅,
如同一位訓練有素的管家。亞歷山大沒有立刻回應,
目光落在儀表盤上方那個小小的黃銅時鐘上。時間精確地指向七點整,分秒不差,
但亞歷山大的心卻像被無形的手攥緊。今天,
他要將這輛被父親威廉稱為“邁巴赫小姐”的傳奇座駕,
駛向公司董事會——一個即將決定是否徹底剝離傳統(tǒng)制造業(yè)務,
全力押注冰冷人工智能與自動駕駛技術的戰(zhàn)場。
他低聲啟動那個從祖父時代延續(xù)至今的、近乎儀式的稱呼:“早安,小姐。
”車身線條流暢如凝固的銀色河流,無聲地滑出梅賽德斯莊園厚重的鐵藝大門,
將清晨薄霧中那些古老的橡樹和玫瑰園拋在身后。車窗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車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亞歷山大指尖輕點,調(diào)出一段塵封的影像——那是他父親威廉,
正值壯年,同樣坐在這駕駛座上,面容冷峻如鐵,正對著鏡頭說話,聲音穿越時光而來,
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亞歷山大,記住,梅賽德斯的血脈在引擎蓋下轟鳴,
也在你的血管里奔流。這輛車,她只認梅賽德斯的血脈。別讓她失望。
”畫面最后定格在父親那雙深不見底、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睛上。他閉上眼。指尖下,
那圈溫潤的實木方向盤仿佛微微發(fā)燙,傳遞著來自過去的溫度與重量。
他仿佛穿越了時光的迷霧,看見半個多世紀前的祖父亨利·梅賽德斯。
硝煙尚未散盡的戰(zhàn)后德國城市,斷壁殘垣間,年輕的亨利穿著沾滿油污的工裝褲,
正蹲在一輛傷痕累累的老式汽車骨架旁。汗水混著油泥從他額角滾落,
他眼神卻像淬火的鋼釘一樣銳利,死死釘在膝上鋪開的一張泛黃設計圖上。那張圖,
畫著一輛擁有流暢曲線的車,一個關于速度、力量與優(yōu)雅的夢想雛形。
正是這張在瓦礫堆里誕生的草圖,最終孕育了第一輛刻下梅賽德斯家族徽記的汽車。
亨利低聲自語,每一個字都像在用力敲打靈魂:“機器,要有靈魂……不是冰冷的鐵塊。
”他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冰冷的車骨架上,沉悶的響聲在廢墟間回蕩,
仿佛一個不容置疑的誓言就此烙印。車輪碾過城市冰冷的街道,
窗外飛速掠過的玻璃幕墻大廈,像一面面巨大的、漠然的鏡子。
亞歷山大將車駛?cè)搿拔磥韯恿Α笨萍脊灸浅錆M未來感的巨大地下車庫。
純白的燈光冰冷刺眼,光滑如鏡的地面映出“邁巴赫小姐”優(yōu)雅卻格格不入的身影。
車門打開,他邁步而出,锃亮的定制皮鞋踩在光潔的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回響。
電梯無聲而迅疾地上升,將他送入頂層的董事會會議室。巨大的環(huán)形落地窗外,
是整座城市鋼鐵森林的冰冷脈絡。會議桌光滑如冰面,圍坐著面無表情的董事們,
他們的眼神銳利,像手術刀一樣切割著亞歷山大的提案?!皝啔v山大,情懷不能驅(qū)動財報,
”一位資深董事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毫無溫度,“你祖父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
‘邁巴赫小姐’?她只是個昂貴的古董,一個移動的博物館展品,
無法融入‘未來動力’的AI矩陣。市場需要的是算法驅(qū)動的效率,
不是上個世紀的機械情懷?!彼讣庠谧烂娴娜⑼队吧蟿澾^,
冰冷的藍色數(shù)據(jù)流瀑布般傾瀉而下,勾勒出自動駕駛出租車網(wǎng)絡的宏偉藍圖,高效、精確,
像一張鋪天蓋地的、沒有溫度的網(wǎng)?!皠冸x傳統(tǒng)制造,全力投入AI,這是唯一理性的選擇。
”“理性?”亞歷山大猛地站起身,雙手撐在冰冷的桌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環(huán)視著那一張張被數(shù)據(jù)和利益驅(qū)動的臉,感到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激憤在胸腔里沖撞。
祖父亨利在廢墟中用生命點燃的火焰,父親威廉在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注入的心血,
難道就為了今天被輕飄飄地貼上“古董”的標簽,扔進歷史的垃圾堆?
“我祖父從戰(zhàn)爭的廢墟里撿回鋼鐵,用雙手賦予它們生命!我父親在每一次經(jīng)濟寒冬里,
是這輛車載著他,讓他挺直脊梁,守住這份基業(yè)!”他聲音不高,
卻像重錘敲打著寂靜的空氣,“你們要剝離的,不只是幾間廠房和生產(chǎn)線!
你們要剝離的是梅賽德斯的靈魂!”會議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
他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那些冷漠的眼睛,大步走向門口,那扇沉重的門在他身后合攏,
隔絕了那個冰冷的數(shù)據(jù)世界。夜色如墨汁般浸染了城市。亞歷山大沒有回家。
他再次坐進“邁巴赫小姐”的駕駛座,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回到唯一的巢穴。車門隔絕了外界,
車內(nèi)只剩下引擎低沉而穩(wěn)定的脈動,像一顆巨大、溫暖的心臟在黑暗中搏動。
他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昂貴的皮革溫柔地承托著他疲憊的身軀。
手指無意識地拂過溫潤的方向盤邊緣,那熟悉的凹痕仿佛在回應他指尖的溫度。他閉上眼,
父親威廉低沉的話語在耳畔響起,清晰得如同昨日:“她認得你,亞歷山大。梅賽德斯的血,
她認得?!甭曇衾飵е环N不容置疑的信念?!拔以撛趺崔k,小姐?”亞歷山大喃喃自語,
聲音干澀沙啞,帶著前所未有的迷茫和脆弱。他仿佛不是在詢問一臺機器,
而是在向一個沉默的、見證了家族全部興衰的守護者尋求答案?!八麄儭麄円ǖ粢磺小?/p>
”車載系統(tǒng)沉默著。沒有預想中柔和的女聲回應。只有引擎那沉穩(wěn)而有力的脈動,
在寂靜中持續(xù),像一種無言的安撫,又像一種堅韌的等待。他猛地睜開眼,
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發(fā)泄的力道,狠狠按下啟動按鈕。
強大的V12引擎爆發(fā)出壓抑已久的咆哮,聲浪在封閉的車庫內(nèi)轟鳴激蕩,
震得空氣都在顫抖。他猛地掛擋,銀色車身如離弦之箭,撕裂車庫的寂靜,
咆哮著沖入城市午夜冰冷的燈火洪流之中。車輪瘋狂地碾過空曠的午夜街道。
亞歷山大緊握方向盤,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他粗暴地關閉了所有電子輔助系統(tǒng),手動降擋,
引擎轉(zhuǎn)速瞬間飆升,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嘶吼。車尾在高速過彎時猛地甩出,
輪胎摩擦地面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嘯叫,橡膠的焦糊味瞬間彌漫開來。他粗暴地轉(zhuǎn)動方向盤,
車身劇烈扭動,像一頭被激怒的銀色巨獸在空曠的道路上橫沖直撞。
速度表指針瘋狂地向右擺動,數(shù)字不斷攀升,
引擎的咆哮聲浪在寂靜的城市峽谷里反復沖撞、回蕩。
每一次換擋的頓挫都清晰而沉重地傳遞到他的脊椎,
每一次高速切彎帶來的巨大離心力都狠狠擠壓著他的身體,
仿佛要將所有無處安放的憤怒、挫敗和迷茫,都通過這近乎自毀的狂飆甩出體外。儀表盤上,
紅色的警示燈冰冷地閃爍,無聲地發(fā)出警告,他卻視而不見,油門踏板被死死地踩到底,
仿佛要將自己和這輛車一同燃盡在這無人的長街盡頭。
當?shù)谝豢|慘白的光線掙扎著刺破東方的云層,城市邊緣盤山公路的最高點,
亞歷山大終于猛地踩下剎車。輪胎發(fā)出瀕死般的尖嘯,車身在巨大的慣性作用下劇烈擺動,
最終帶著刺鼻的橡膠焦糊味,驚險地停在懸崖邊緣,半個車輪幾乎懸空。碎石簌簌滾落深淵。
引擎蓋下,過熱的水汽嘶嘶作響,如同垂死的喘息。他渾身被汗水浸透,胸膛劇烈起伏,
雙手因長時間過度用力而控制不住地顫抖。冷汗沿著額角滑落,滴在真皮座椅上。
他癱在駕駛座上,大口喘著粗氣,精疲力竭。車頭正對著懸崖外無垠的虛空,
下方是沉睡的城市,灰蒙蒙一片。引擎蓋下散發(fā)的灼熱氣息,混雜著輪胎摩擦后的焦糊味,
沉重地包裹著他。剛才那不顧一切的瘋狂,如同一個短暫的噩夢,
此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虛脫和更深的茫然。就在這時,駕駛艙內(nèi)發(fā)生了奇異的變化。
初升的朝陽,那第一縷真正意義上的金色光芒,如同液態(tài)的黃金,猛然穿透前擋風玻璃,
精準地照射在方向盤中心那枚古老的梅賽德斯星徽上。星徽瞬間被點亮,
反射出璀璨奪目、近乎神圣的光輝。這道光流瀉開來,
溫暖地覆蓋在亞歷山大因脫力而微微顫抖的手背上,帶來一種奇異的、安撫性的暖意。
幾乎是同時,車載音響系統(tǒng)里,一段極其微弱、帶著沙沙電流底噪的旋律,
毫無征兆地流淌出來——是勃拉姆斯那支深沉、內(nèi)斂,
飽含著復雜情感的《間奏曲》(Op.118 No.2)。那舒緩而略帶憂傷的琴音,
如同一條溫暖的溪流,溫柔地注滿了整個駕駛艙。亞歷山大猛地一震,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他從未在車載曲庫中存入過勃拉姆斯。這旋律,
這特定的樂章……是父親威廉書房里那臺老式黑膠唱機最常播放的!在無數(shù)個深夜里,
當威廉獨自處理棘手文件或陷入沉思時,這深沉而撫慰的旋律便會從門縫中流淌出來。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如同閃電擊中了他。他幾乎是屏住呼吸,顫抖著伸出手指,
在車載系統(tǒng)那復雜的控制界面上笨拙地、帶著一絲近乎朝圣的虔誠,反復點按、滑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