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夜。
雨毫無征兆地來了。先是幾滴豆大的雨點沉重地砸在瓦片上,發(fā)出“啪啪”的悶響,很快就連成了線,繼而變成了瓢潑之勢。雨水猛烈地沖刷著屋頂和青石板街道,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嘩嘩聲,仿佛要將整個城市都淹沒。
我和老胡在柜臺后守著?;椟S的煤油燈被門縫里鉆進來的風吹得搖曳不定,在墻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巨大黑影。老胡蜷在藤椅里,裹著一件舊棉襖,似乎睡著了,但眼皮卻在不安地顫動。算盤珠子冰冷,我手指僵硬地搭在上面,卻無心撥動,全部的感官都警惕地捕捉著門外的雨聲和任何一絲異常的動靜。
“轟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不是雷聲,而是當鋪那兩扇沉重的黑漆木門被暴力撞開的聲音!門軸發(fā)出痛苦的斷裂呻吟,兩扇門板猛地向內(nèi)拍在墻壁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回響。
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水瞬間灌入!煤油燈的火苗瘋狂地搖曳了一下,幾乎熄滅,鋪子里的光影劇烈地晃動、扭曲?;璋抵?,幾條濕淋淋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撲了進來!他們動作迅捷如豹,臉上都蒙著濕透的黑布,只露出一雙雙在昏暗光線下閃爍著兇殘光芒的眼睛。
“別動!要命的就別出聲!”為首的黑影低吼一聲,聲音嘶啞而狠厲,帶著濃重的、難以分辨地域的口音。他手中一把閃著寒光的短刀直直指向我的咽喉,刀尖離我的皮膚不過寸許,冰冷的殺氣幾乎要刺破肌膚。
與此同時,另外兩條黑影已經(jīng)如同訓(xùn)練有素的獵犬,一個箭步撲向了柜臺!其中一人手中沉重的鐵錘高高掄起,帶著千鈞之勢,狠狠砸向柜臺下方那個我存放血玉蟬的暗格位置!
“哐當——咔嚓——!”
刺耳的木頭碎裂聲在雨夜的死寂中炸開!厚實的黃銅包角柜臺像紙糊的一樣被砸開一個大洞,木屑四濺!另一人立刻伸手進去,粗暴地翻找、摸索。他的動作精準得可怕,目標明確,沒有絲毫猶豫!
我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血玉蟬!他們的目標果然是血玉蟬!恐懼和憤怒如同冰火交織,瞬間席卷全身。我下意識地想要動作,但脖頸前那冰冷的刀鋒和蒙面人兇狠的目光如同鐵箍,死死將我釘在原地。
“找到了!”翻找柜臺的黑影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帶著興奮的嘶吼。他從破碎的暗格里猛地抽出手,指間牢牢捏著的,正是那只紫檀木匣!匣子上沾著的暗紅污漬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更加刺眼、更加不祥。
“走!”為首的黑影一聲令下,短刀瞬間收回。三條黑影如同來時一樣迅捷,毫不戀戰(zhàn),轉(zhuǎn)身就撲向敞開的大門,瞬間沒入門外狂暴的雨幕之中。整個過程快得如同電光石火,從破門到得手撤離,不過幾個呼吸之間。
狂風卷著冰冷的雨水持續(xù)不斷地灌入當鋪,吹得破碎的門板吱呀作響。柜臺被砸開的大洞如同一個猙獰的傷口,露出里面狼藉的木屑和被翻亂的雜物??諝饫飶浡绢^碎裂的粉塵味、冰冷的雨水腥氣,還有一股暴戾過后殘留的硝煙般的味道。
老胡此時才像是被巨大的聲響驚醒,猛地從藤椅里彈跳起來,發(fā)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尖叫:“少東家!少東家!你沒事吧?!”他跌跌撞撞地撲過來,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老臉上血色盡失,只剩一片死灰。
我沒有回答老胡,目光死死盯著那被砸開的柜臺破洞,又猛地轉(zhuǎn)向門外狂暴的雨幕。匣子!血玉蟬!就這樣被搶走了!在陳老板暴斃之后,在當鋪里!一股被愚弄、被踐踏的怒火混合著冰冷的恐懼,在胸腔里猛烈地燃燒、沖撞。
“你守著!”我甩開老胡的手,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沒有半分猶豫,我一把抄起柜臺下常年備著的、一根沉甸甸的棗木門栓,一頭扎進了門外那傾盆的暴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間將我澆透,衣服緊緊貼在身上,沉重而冰冷。視線被密集的雨簾嚴重阻隔,只能看到眼前幾尺模糊晃動的光影。腳下濕滑的青石板路反射著遠處零星昏暗的燈火,像一條條扭曲的、通往未知深淵的蛇。
劫匪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雨幕深處。我憑著剛才他們逃離的方向,以及空氣中若有若無的一絲……血腥味?不,更像是某種特殊的、混合著土腥和汗液的體味,在雨水的沖刷下極其微弱,但我常年與各種古物打交道,鼻子對特殊氣味異常敏感。我咬著牙,循著那絲微弱的氣息,在暴雨如注的黑暗街巷中狂奔、追逐。
雨水順著額發(fā)流進眼睛,又澀又痛。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追過一條幽深的小巷,巷口堆著幾個半人高的破舊籮筐。那絲特殊的氣息在這里似乎濃郁了一瞬。
就在我沖過巷口的剎那——
“噗!”
一聲極其沉悶、如同鈍器擊打沙袋的聲音,突兀地穿透嘩嘩的雨聲,在左側(cè)響起!
我猛地剎住腳步,心臟驟停。循聲望去,只見左側(cè)堆放籮筐的陰暗角落里,一個黑影蜷縮著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是劫匪?!他們內(nèi)訌了?
我握緊了手中的棗木門栓,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繃緊,警惕地、一步步靠近那個蜷縮的黑影。
距離拉近。借著巷口遠處一點微弱的、被雨水扭曲的路燈光,我看清了。
一個穿著濕透黑衣的壯碩男人,面朝下?lián)涞乖隗a臟的泥水里,后腦勺上一個恐怖的、深可見骨的凹陷,紅白之物混合著雨水,正汩汩地往外流淌,在他身下迅速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是那個用鐵錘砸柜臺、搶走紫檀匣子的劫匪!
他的身體還在輕微地抽搐著,一只手向前伸出,死死地摳著身下濕冷的泥地,指甲縫里全是黑泥。而另一只手,則怪異地壓在身下。
我強忍著濃烈的血腥味帶來的反胃感,用門栓小心翼翼地撥開他的身體。
他的身下,赫然壓著一塊石頭!一塊沾滿了新鮮血跡和泥漿的、棱角分明的石頭!顯然,這就是兇器。
是誰殺了他?其他劫匪?黑吃黑?還是……滅口?
我的目光落在他那只壓在身下的手上。手指因為臨死前的痙攣而扭曲著,死死攥著拳頭。我蹲下身,用門栓費力地撬開他冰冷僵硬的手指。
“當啷?!?/p>
一個冰冷的小物件從他緊握的掌心滾落出來,掉在濕漉漉的泥地上。
不是血玉蟬。而是一個小小的、銅制的、磨得發(fā)亮的蟬形哨子!做工粗糙,卻透著一股粗獷詭異的風格。
哨子……
我猛地想起,剛才劫匪破門而入時,似乎聽到過一聲極其短促、如同蟲鳴般的尖銳哨音!當時情況混亂,并未在意,現(xiàn)在想來,那分明是某種聯(lián)絡(luò)或行動的訊號!
我的目光再次掃過尸體,最終定格在他因為劇烈抽搐而卷起的左邊褲腿處。雨水沖刷著他小腿的皮膚,在泥水和血跡的污濁之下,靠近腳踝的位置,赫然露出一小片刺青的圖案!
那是一只線條簡單卻異常猙獰的蟬!雙翼怒張,復(fù)眼圓睜,透著一股原始的兇戾之氣!與那塊粗糙的銅哨子,還有……匣子里那只血絲玉蟬,在某種神韻上,竟有著詭異的相似!
血玉蟬……銅蟬哨……蟬形刺青……陳老板褲腳的暗紅泥漿……當鋪匣子上的污漬……還有父親當年那張字條上模糊的“蟬”字……
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后頸灌入衣領(lǐng),凍得我渾身一顫。一股寒意,比這傾盆暴雨更加刺骨,瞬間攫住了心臟。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仿佛被一根無形的、冰冷的線,極其恐怖地串聯(lián)了起來。
這不是簡單的搶劫。這是一場與那只詭異血玉蟬緊密相連、充滿了血腥和陰謀的旋渦!而這個死去的劫匪,和他身上的刺青、哨子,就是指向旋渦深處最直接的線索!
我迅速撿起那枚冰冷的銅蟬哨,揣入懷中。又最后看了一眼尸體腳踝上那只猙獰的刺青蟬,將它的模樣死死刻進腦海。然后,我毫不猶豫地起身,將棗木門栓丟在一旁,再次沖入茫茫雨幕。
目標明確——警察廳!去找那個在德順茶樓門口,用冰冷目光審視過我的高大警官!只有他,或許能介入這越來越深的泥潭。
暴雨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當我渾身濕透,像個水鬼一樣撞開警察廳那扇沉重鐵門時,里面值班的警員被嚇了一跳。刺鼻的消毒水味和劣質(zhì)煙草味混合著撲面而來。
“我要報案!槐安當鋪遭劫!德順茶樓陳老板的案子,還有關(guān)聯(lián)!”我的聲音因為寒冷和激動而嘶啞顫抖。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里間辦公室走了出來。正是那天在茶樓門口見過的警官。他身材高大挺拔,穿著筆挺的黑色警服,帽檐依舊壓得很低,露出一雙深邃銳利、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此刻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一種職業(yè)性的冷峻。
“沈槐安?”他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我是警長韓峰?!彼J利的目光掃過我狼狽不堪、滴著水的樣子,在我臉上停留片刻,“跟我來?!?/p>
他把我?guī)нM一間單獨的詢問室。房間里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盞白熾燈懸在頭頂,發(fā)出慘白的光。墻壁是冰冷的灰綠色,沒有任何裝飾,只有一張巨大的北平地圖釘在上面,顯得有些壓抑。
韓峰示意我坐下,自己則靠在桌邊,高大的身軀在狹小的房間里投下巨大的陰影。“說吧,從頭到尾,詳細說。不要遺漏任何細節(jié),尤其是……那只玉蟬?!?/p>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玉蟬”兩個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我心中一凜,不敢有絲毫隱瞞,將從鬼節(jié)收到紫檀匣、玉蟬的詭異、老胡的恐懼、去茶樓發(fā)現(xiàn)陳老板暴斃(包括他褲腳那片泥漿)、當鋪被劫、我雨中追逐發(fā)現(xiàn)劫匪尸體、尸體身上的銅蟬哨和腳踝刺青……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和盤托出。說到激動處,聲音難以抑制地發(fā)顫。
韓峰一直安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睛,銳利得像鷹隼,緊緊鎖住我的臉,捕捉著我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語氣的變化。當我說到劫匪尸體上的蟬形刺青時,他的眼神似乎微微閃爍了一下。
“銅哨呢?”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我趕緊從濕透的懷里掏出那枚冰冷、沾著泥水的銅蟬哨,小心翼翼地放在他寬大的掌心里。
韓峰捏起哨子,湊到慘白的燈光下仔細端詳。他粗糙的手指摩挲著哨子粗糙的紋路,眼神專注而銳利,仿佛在解讀某種密碼。片刻后,他放下哨子,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
“這個刺青,”他的聲音低沉而肯定,“不是普通的地痞流氓會有的東西。它屬于一個很古老的、行事極其隱秘的團體——‘地藏門’?!?/p>
“地藏門?”這個名字帶著一股陰森的地府氣息,讓我心頭一寒。
“嗯。”韓峰點點頭,走到墻邊那張巨大的北平地圖前,手指精準地點向西北方向一片廣袤的區(qū)域,“他們活動的老巢,就在西北。特別是……”他的指尖在地圖上劃過一道清晰的軌跡,最終落在一個被著重標記的地名上,“烏蘇爾圖戈壁一帶。”
烏蘇爾圖!
這三個字如同驚雷,在我腦中轟然炸響!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那個父親十年前隨考古隊失蹤、最終尸骨無存的地方!電報上那冰冷的“西北戈壁遭遇沙暴,全員罹難”……父親遺物中模糊的“蟬”字……血玉蟬……陳老板的死……劫匪身上的刺青……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如同被一道慘白的閃電驟然照亮,無比清晰又無比恐怖地匯聚到了同一個地方——烏蘇爾圖!那個吞噬了我父親生命的不祥之地!
“韓警長!”我猛地站起身,聲音因為激動和徹骨的寒意而劇烈地顫抖,“我父親!沈云柏!十年前就是隨一支考古隊,在烏蘇爾圖戈壁失蹤的!和您說的‘地藏門’……有關(guān)聯(lián)嗎?”
韓峰緩緩轉(zhuǎn)過身。慘白的燈光從他頭頂瀉下,將他輪廓分明的臉龐切割成明暗兩半,那雙銳利的眼睛在陰影里顯得更加深不可測。他看著我,沉默了幾秒鐘。那短暫的沉默,仿佛被拉長成一個世紀,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
“沈云柏……”他低聲重復(fù)著這個名字,像是在咀嚼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意味,“令尊的事,當年在廳里也有些記錄。案子……很復(fù)雜,牽扯很深?!彼D了頓,目光變得極其銳利,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直視靈魂深處,“沈槐安,你確定要繼續(xù)查下去?有些真相,知道了,未必是福。踏進去,可能就再也出不來了?!?/p>
他話語里的警告意味如同冰錐,直刺心底??謶秩缤涞奶俾查g纏繞上來,勒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但比恐懼更強烈的,是十年前那個風雨之夜撕心裂肺的痛楚,是十年間守著當鋪如同守墳的壓抑,是血玉蟬帶來的不祥詛咒,是陳老板暴斃的慘狀,是當鋪被砸的屈辱……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轟然爆發(fā),化為一股不顧一切的決絕!
“查!”我的聲音嘶啞卻異常堅定,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拗,在冰冷的詢問室里回蕩,“那是我爹!十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如今這鬼東西纏上了我,沾上它的人都死了!不查個水落石出,下一個死的可能就是我!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是閻羅殿,我也要闖進去!我要知道,我爹當年在烏蘇爾圖,到底遭遇了什么!這該死的玉蟬,到底是什么來頭!”
韓峰靜靜地聽著我的咆哮,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言喻的波動,像是……一絲極淡的欣賞?又或是更深的憂慮?
他沉默了片刻,最終,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好?!彼徽f了一個字。但這個字,卻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預(yù)示著無法回頭的驚濤駭浪即將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