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臉上能撕下層皮來。
林夜赤著腳踩在結(jié)了薄冰的石板路上,凍得發(fā)紫的腳趾早已沒了知覺。
他肩上壓著兩只半人高的木桶,桶沿晃蕩的冰水順著桶壁往下淌,浸濕了他單薄的粗布衣衫,冷風一吹,那布料便像鐵殼子似的貼在骨頭上,凍得他牙關(guān)止不住地打顫。
這里是青云宗,大夏王朝境內(nèi)赫赫有名的修仙宗門。
山門外的凡人提起這三個字,眼里總會泛起敬畏的光,說那是神仙住的地方。
但雜役院的人都知道,所謂神仙府邸,也分三六九等。而他們這些雜役,就是墊在最底下的那一層,連給仙人提鞋都不配。
“喲,這不是咱們雜役院的‘廢柴’林夜嗎?挑這點水都晃悠,是昨晚沒給趙頭兒舔靴子,沒力氣了?”
尖銳的嘲笑聲從身后傳來,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
林夜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和他同期入宗門的雜役王二。
這人靈根雖差,卻憑著會溜須拍馬,成了雜役頭趙虎身邊的跟班,平日里最愛拿他尋開心。
林夜沒應聲,只是把腰彎得更低了些,加快了腳步。
在雜役院,沉默是最好的生存法則。反抗只會招來更重的拳頭,辯解只會換來更惡毒的羞辱。
他三年前被測靈根的執(zhí)事判為“無靈根”,也就是所謂的“廢柴”,從那天起,“廢物”這兩個字就像烙印一樣刻在了他身上。
兩只木桶撞在一塊兒,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的肩膀早已磨出了厚厚的繭子,可此刻依舊傳來火燒火燎的疼。
這擔水要送到山腰的外門弟子住處,一來一回足有十里地,而他每天要跑六趟,這才只是清晨的第一趟。
“砰!”
后背突然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林夜踉蹌著往前撲去,木桶脫手砸在地上,大半桶水潑灑出來,在石板路上迅速凝結(jié)成冰。
王二帶著兩個跟班圍了上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臉上掛著戲謔的笑:“你看你這廢物樣,連水都挑不穩(wěn),留你在宗門也是浪費糧食。依我看,不如卷鋪蓋滾回凡間,說不定還能娶個村姑生娃,總比在這兒當狗強?!?/p>
另一個跟班踹了踹地上的木桶:“趙頭兒說了,今天要是誤了外門弟子用早膳的時辰,就讓你去清理茅廁三天。林夜,你說你咋就這么沒用呢?”
林夜咬著牙從地上爬起來,凍得僵硬的手指攥成了拳頭。他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刺骨的疼痛讓他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
他知道,現(xiàn)在哪怕說一個字,換來的都會是一頓拳打腳踢。
“怎么,不服氣?”王二見他不說話,反而來了勁,伸手就要去揪他的頭發(fā),“我告訴你,廢物就該有廢物的樣子……”
“王二哥,別跟他計較了,耽誤了送水,趙頭兒該怪罪咱們了?!?/p>
一個溫和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林夜抬頭,看到阿木提著個空木桶跑了過來。
阿木比他小兩歲,也是個沒靈根的雜役,身子骨比他還要瘦弱,臉上總帶著點怯生生的笑。
阿木是雜役院里唯一愿意跟他說話的人。
王二斜了阿木一眼,啐了口唾沫:“算你這小崽子識相。林夜,這次就饒了你,下次再出岔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說罷,帶著跟班罵罵咧咧地走了。
林夜望著他們的背影,胸口像是堵著一塊巨石,悶得喘不過氣。
“林夜哥,你沒事吧?”阿木趕緊扶著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遞過來,“我早上省了半個窩頭,你快吃點墊墊肚子。”
油紙包里的窩頭還是溫的,帶著淡淡的麥香。林夜看著阿木凍得通紅的鼻尖,喉嚨突然有些發(fā)緊。在雜役院,食物比什么都金貴,每個人的份例都少得可憐,省下半塊窩頭,意味著阿木中午就要餓肚子。
“我不餓,你自己吃吧。”林夜把窩頭推了回去。
“你快吃嘛,”阿木把窩頭硬塞進他手里,撓了撓頭笑道,“你挑水累,比我需要力氣。再說了,我下午去后山砍柴,說不定能摘到野果子呢。”
林夜捏著那塊溫熱的窩頭,眼眶有些發(fā)熱。在這冰冷的雜役院,阿木的善意就像寒冬里的一點火星,微弱,卻足以讓他撐過一個又一個難熬的日夜。
他掰了一半遞給阿木:“一起吃?!?/p>
阿木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小口小口地啃著。兩個半大的少年蹲在結(jié)冰的石板路上,就著寒風分享著一塊干硬的窩頭,卻像是在享用什么珍饈美味。
“林夜哥,你說……我們真的一輩子都只能當雜役嗎?”阿木突然小聲問道,眼睛里帶著一絲憧憬,“我聽說,有些雜役后來也測出了靈根,成了正式弟子呢?!?/p>
林夜沉默了。
測靈根是每個凡人進入宗門的第一道關(guān)。三年前,他站在測靈石前,看著別人的靈石亮起各色光芒,而自己的那塊卻始終黯淡無光。當時負責測靈根的執(zhí)事修士皺著眉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似的把他趕到了雜役院,那句“凡根濁骨,難入仙途”,他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靈根是天生的,就像人的骨頭,生下來是什么樣,這輩子就是什么樣。所謂的“后來測出靈根”,不過是雜役們自欺欺人的幻想罷了。
“別想這些了,先把水挑完吧。”林夜站起身,拿起扁擔重新挑起水桶。剩下的半桶水晃蕩著,倒映出他清瘦而倔強的臉。
阿木也趕緊站起身,幫他扶著桶沿:“我?guī)湍阋黄鹛?。?/p>
兩人一前一后,慢慢朝著山腰走去。寒風依舊凜冽,山路兩旁的松柏上掛滿了冰棱,陽光透過稀疏的枝椏照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突然,一陣破空聲傳來。
林夜和阿木下意識地抬頭,只見三道流光從頭頂掠過,落在不遠處的外門弟子住處。光芒散去,露出三個身著青色道袍的年輕人,他們腰間掛著玉佩,神情倨傲,正是青云宗的外門弟子。
其中一個弟子似乎嫌腳下的石階臟,抬手一揮,一股無形的氣流便將石階清掃干凈。另一個弟子則從袖中取出一把折扇,輕輕扇了兩下,周圍的寒氣仿佛都消散了幾分。
“是御劍術(shù)!”阿木看得眼睛都直了,小聲驚嘆道,“他們好厲害……”
林夜也看呆了。他來青云宗三年,這還是第一次這么近地看到外門弟子施展法術(shù)。那輕盈的身姿,那舉重若輕的氣度,和他們這些在泥地里掙扎的雜役比起來,簡直是天上地下。
“他們是引氣期修士,”林夜低聲道,“聽說只要引氣入體,就能御使法器,寒暑不侵?!?/p>
“要是我們也能引氣入體就好了?!卑⒛镜穆曇衾锍錆M了向往。
林夜沒有說話,只是死死盯著那幾個外門弟子的背影。他的手心又開始發(fā)癢,不是凍的,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渴望。他想起三年前父母把他送上山時的眼神,想起他們說“進了仙門,就能過上好日子”,可現(xiàn)實卻是,他連一頓飽飯都吃不上。
憑什么?
憑什么他們生下來就能擁有靈根,就能御劍飛行,就能被人尊敬?而自己,只能像條狗一樣被欺負,連活著都要拼盡全力?
一股莫名的情緒在他胸腔里翻涌,帶著不甘,帶著憤怒,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狠戾。
“林夜哥,快走了,不然真的要遲到了?!卑⒛纠死母觳?。
林夜猛地回過神,壓下心頭的躁動,重新低下頭,邁開沉重的腳步。只是這一次,他的步伐似乎比剛才快了些,腳下的冰層被踩得咯吱作響。
兩人好不容易把水送到外門弟子的住處,剛放下水桶,就看到趙虎帶著兩個跟班走了過來。趙虎是雜役院的頭兒,也是個沒靈根的,但他靠著巴結(jié)外門弟子,在雜役院里作威作福,手里的鞭子從沒閑著過。
“林夜,剛才王二說你灑了水?”趙虎斜著眼看他,手里的皮鞭在掌心輕輕拍打著,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是……是弟子不小心?!绷忠沟椭^,聲音有些發(fā)緊。
“不小心?”趙虎突然提高了音量,一鞭子抽在旁邊的柱子上,發(fā)出刺耳的響聲,“外門弟子等著用熱水洗漱,你一句不小心就完了?我看你是故意偷懶!”
阿木趕緊上前一步:“趙頭兒,不怪林夜哥,是路太滑了,我可以作證……”
“你算個什么東西,也配替他說話?”趙虎一腳踹在阿木肚子上,把他踹得連連后退,捂著肚子疼得說不出話來。
“阿木!”林夜睚眥欲裂,猛地抬起頭,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怎么,你還想動手?”趙虎冷笑一聲,皮鞭突然朝著林夜臉上抽來,“我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規(guī)矩!”
林夜下意識地閉上眼,可預想中的疼痛卻沒有落下。他睜開眼,只見趙虎的鞭子被一只手抓住了。
抓著鞭子的是個外門弟子,正是剛才那個用氣流清掃石階的年輕人。他皺著眉看著趙虎:“吵什么?大清早的,擾人清靜。”
趙虎臉色瞬間變得諂媚,連忙點頭哈腰:“是是是,弟子知錯了,這就帶他們走?!?/p>
那外門弟子沒再看他,目光落在林夜身上,眼神里帶著一絲審視,像是在看一件物品。他看了片刻,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走了,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費時間。
趙虎不敢再多說什么,狠狠瞪了林夜一眼,壓低聲音道:“算你運氣好,滾!”
林夜扶著阿木,踉蹌著離開了外門弟子的住處。直到走出很遠,阿木才緩過勁來,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趙虎太過分了……”
林夜沒有說話,只是扶著阿木的手越來越用力。他剛才清晰地看到,那個外門弟子看他的眼神,和他看路邊的石子沒什么區(qū)別。在那些真正的修士眼里,他們這些雜役,根本就不是人。
回到雜役院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其他雜役都在院子里等著分配活計,看到林夜和阿木,不少人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
趙虎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拿著一個名冊,清了清嗓子:“都聽好了,今天的活計照舊。另外,宗主最近要閉關(guān)沖擊金丹期,長老們決定煉制一批筑基丹輔助修行,需要……”
他頓了頓,目光在雜役們臉上掃過,眼神里帶著一種讓人心悸的貪婪:“需要一些‘藥引’。從今天起,每晚抽調(diào)三人去后山的煉丹房幫忙,選中的人,每月多領(lǐng)一斤米?!?/p>
“藥引?”
“去煉丹房幫忙?”
雜役們議論紛紛,臉上都帶著疑惑。煉丹他們聽說過,但從沒聽說過需要雜役去當藥引的。
林夜的心卻猛地一跳。他想起了前幾天夜里,雜役院突然消失的兩個人。當時大家都說是跑了,可現(xiàn)在想來……
他下意識地看向阿木,發(fā)現(xiàn)阿木也正看著他,眼里充滿了不安。
趙虎看著眾人的反應,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具體做什么,你們就不用多問了??傊@是好事,是給你們?yōu)樽陂T效力的機會。好了,現(xiàn)在開始點名……”
寒風從敞開的院門灌進來,卷起地上的塵土,迷了人的眼。林夜站在人群里,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比臘月的風還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