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年我六歲,奶奶的菜刀劈進了生產(chǎn)隊長的腦門。那是個悶熱的午后,空氣熱乎乎的。
我正蹲在院子角落,用手指撥弄泥巴里一只掙扎的綠頭蒼蠅。蒼蠅嗡嗡地振翅,
卻總也飛不出那圈濕泥的小小牢籠。突然,院門被撞得山響,門栓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我嚇得一哆嗦,蒼蠅趁機掙脫泥濘,“嗡”地一聲竄得沒了蹤影?!袄钣駜海L出來!
”一個粗嘎的嗓子像破鑼一樣砸進來,震得我耳朵嗡嗡的。我認得這聲音,是生產(chǎn)隊長劉海。
他身后跟著民兵隊長吳思樂,還有幾個村里的小年輕,扛著胳膊粗的木杠子,
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亢奮和兇狠的表情。門板被撞得砰砰直跳,灰塵簌簌落下。
奶奶李玉兒正在灶間。她聞聲出來,步子很穩(wěn),手里還拎著那把切菜的刀,
刀刃在灶房的光線下閃過一道冷冽的白光。她沒說話,徑直走到院門后,
動作不緊不慢地抽開了門栓。門“嘩啦”一聲被徹底撞開了。劉海第一個沖進來,
他個子不高,但異常壯實,像頭蠻牛,黧黑的臉上橫肉堆疊,那雙鼓脹的眼睛掃過院子,
最后死死釘在奶奶身上?!暗刂髌爬钣駜?!”他啐了一口濃痰,
一口黃痰落在奶奶腳邊的泥地上,“上頭命令,最后通牒!劉暉家的浮財,
還有你藏著掖著的那些剝削來的血汗錢,今天必須全給我交出來!少一個銅板,
老子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奶奶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褂子,
頭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一絲不茍的圓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段雪白的脖頸。盡管衣衫粗陋,
她那副眉眼依舊精致得驚人,只是此刻,那精致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像一塊冰冷的玉雕。
“劉隊長,”奶奶的聲音很平靜,像深秋的潭水,聽不出波瀾,
“家里早被你們翻過多少遍了,但凡值點錢的,連根針都沒剩下。米缸都見了底,
哪里還有浮財?”“放你娘的狗屁!”劉海猛地往前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奶奶臉上,
“誰不知道你男人劉暉以前是這十里八鄉(xiāng)最大的地主?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會沒有?
我看你就是欠收拾!”他那只粗黑的手,帶著一股汗臭和煙草混合的怪味,猛地伸過來,
目標不是奶奶,而是站在她身后、被這陣勢嚇得瑟瑟發(fā)抖的我?!斑@小崽子身上穿的是啥?
新的吧?說不定里面就縫著袁大頭!”他獰笑著,粗糙的手指直直抓向我細瘦的胳膊。
就在那只臟手即將碰到我胳膊的瞬間,一道寒光毫無征兆地在我眼前炸開!
快得像一道撕裂悶熱空氣的閃電。“噗嗤!”一聲沉悶又令人驚訝的鈍響。時間仿佛凝固了。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狂亂的心跳,擂鼓一樣撞擊著耳膜。
我驚恐地瞪大眼睛,看到那把切菜的刀,深深嵌在劉海的左額角上。刀口很深,暗紅色的血,
蜿蜒而下,迅速染紅了他半邊粗黑的臉頰。一滴血珠,猛地濺起,不偏不倚,
正正砸在我的臉頰上。溫熱,帶著濃烈的腥氣。劉海的動作完全僵住了。
他臉上的橫肉劇烈地抽搐著,那雙暴突的眼睛里,
兇狠瞬間被一種巨大的、難以置信的茫然和恐懼取代。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
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身體晃了晃,卻沒有立刻倒下。那把菜刀,
就那么穩(wěn)穩(wěn)地、殘酷地釘在他腦門上,刀柄還在微微顫動。院子里死寂一片。
連剛才跟著劉海吆喝的那幾個小年輕都嚇傻了,扛著的木杠子“哐當”掉在地上。
吳思樂的臉瞬間褪盡了血色,慘白得嚇人,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手按在了腰間的武裝帶上,手指卻在微微發(fā)抖。奶奶的手還穩(wěn)穩(wěn)地握著刀柄。
她甚至沒有再看劉海一眼,那雙極黑極亮的眼睛冷冷地掃過院子里每一個呆若木雞的人。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帶著一種玉石俱碎的決絕:“誰再敢碰我孫女一下,”她頓了一下,
目光最后釘在吳思樂慘白的臉上,“下一刀,就劈在誰的心口上。”那一刻,六歲的我,
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觸摸到了“兇悍”這個詞的溫度和重量。
它并不來自男人粗壯的胳膊和兇狠的咆哮,
而是來自這個被所有人唾罵為“地主婆”的、我美麗的奶奶——李玉兒。她的平靜,
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膽寒。那滴血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滑,留下一道暗紅色的軌跡,
最終掛在下巴上,像一顆隨時要墜落的血淚珠。院子里只剩下粗重壓抑的喘息,
還有劉海喉嚨里發(fā)出的、越來越微弱的“嗬嗬”聲。吳思樂的手還按在武裝帶上,
指尖抖得厲害,卻始終沒能把槍拔出來。他臉上的肌肉抽搐著,
眼神在奶奶臉上那把兀自釘著的菜刀和奶奶那雙冷得結冰的眼睛之間來回逡巡,終于,
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句:“瘋…瘋了!李玉兒,你等著!等著吃槍子兒吧你!”他猛地一揮手,
聲音嘶啞地對嚇傻了的手下吼:“還愣著干什么?抬走!快把劉隊長抬去衛(wèi)生所!
”幾個小年輕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沖上前。他們笨拙地架起已經(jīng)軟得像面條一樣的劉海,
其中一人試圖去碰那把刀,手伸到一半又觸電般縮了回來,驚恐地看向奶奶。
奶奶依舊紋絲不動地站著。最終,他們只能胡亂地架著劉海,拖死狗一樣把他往外拖。
劉海耷拉著腦袋,那把刀隨著身體的晃動而輕微搖擺,暗紅的血一路滴滴答答,
在干燥的泥地上畫出斷續(xù)扭曲的紅線。院門被粗暴地帶上,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
震落門框上的灰塵。喧囂和暴戾像退潮的海水,瞬間撤得干干凈凈,
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靜和空氣中還未散去的血腥味。(二)奶奶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松開緊握刀柄的手,那只剛剛劈裂腦骨的手,此刻卻微微顫抖著。她轉過身,
沒有看我臉上那滴血,也沒有看地上那灘刺目的紅,只是伸出冰涼的手指,
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我的臉頰,仿佛要擦去什么極其骯臟的東西。她的動作很重,
擦得我皮膚生疼。“珍珍不怕,”她的聲音低啞,
帶著一種強壓下去的疲憊和某種更深的、我那時無法理解的東西,“有奶奶在?!彼哪抗?,
越過低矮的院墻,投向遠處灰蒙蒙的天際。那一刻,我恍惚覺得,她看的不是天,
而是另一個時空里,同樣被血與火染紅的日子。她的美麗在破敗的院子和血腥氣中,
顯得異常突兀,也異常脆弱,卻又像生了根的老樹,透著一股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蠻橫勁。
我傻傻地站著,臉頰被她擦得火辣辣地疼。那滴血似乎已經(jīng)滲進了皮膚里,
留下一個滾燙的烙印。奶奶的“兇悍”在我心里有了形狀,但這形狀模糊而沉重,
混合著恐懼和一種懵懂的安全感。這個被叫做地主婆的美麗女人,像一團包裹著冰塊的火焰。
混亂的思緒中,一個清晰得刺目的片段猛地跳了出來——那是幾個月前,
村子中央的打谷場上,人山人海。高高的臺子上,爺爺劉暉被反綁著雙手,
脖子上掛著沉重的木牌,上面用刺眼的紅油漆寫著“惡霸地主劉暉”,
名字上還用墨汁畫了個巨大的叉。震耳欲聾的口號聲像洶涌的潮水,一波接著一波,
要把人徹底淹沒:“打倒惡霸地主劉暉!”“清算血債!”“劉暉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石頭、泥塊、爛菜葉,甚至還有臭烘烘的破鞋,雨點般砸向臺上那個瘦弱的身影。
爺爺?shù)念^被砸得破了皮,血混著污穢淌下來,糊住了他半邊臉。他佝僂著背,
身體篩糠似的抖,眼神空洞得像兩個窟窿,里面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
就在一片山呼海嘯般的聲討達到頂峰時,一個人影猛地沖上了土臺子。是奶奶李玉兒。
她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撥開兩個試圖阻攔的民兵,徑直沖到爺爺面前。那一刻,
所有的喧囂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她穿著同樣洗得褪色的舊衣,
頭發(fā)卻依舊梳得一絲不亂。在無數(shù)雙噴火的眼睛注視下,
在那些隨時可能砸過來的石頭威脅下,她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動作。
她一把扯下爺爺脖子上那塊寫著“認罪書”三個字的破紙板!那紙板用細麻繩拴著,
勒進了爺爺?shù)钠と饫铩D棠痰膭幼饔挚煊趾?,“刺啦”一聲,麻繩被生生扯斷,
沾著血跡的破紙板被她攥在手里。臺下瞬間死寂,連風都停了。
負責主持批斗會的吳思樂臉都青了,厲聲喝道:“李玉兒!你想干什么?翻天嗎?!
”奶奶看也沒看吳思樂。她攥著那塊破紙板,高高舉起,然后,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
雙手抓住邊緣,猛地用力向兩邊撕扯!
“嘶啦——嘶啦——”粗糙的牛皮紙在她手中發(fā)出刺耳的哀鳴,被輕易地撕裂成兩半,
四半……破碎的紙片像枯敗的落葉,紛紛揚揚從她指縫間飄落,落在泥地上。她抬起頭,
目光掃過臺下黑壓壓的人群,掃過臺上臉色鐵青的干部們。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平靜,穿透了死寂的廣場:“他沒打過長工。”她一字一頓地說,
每一個字都像千斤重錘落下,錚錚作響,“他膽小,怕血,連殺雞都不敢看?!彼兰?。
絕對的死寂。短暫的空白之后,是火山爆發(fā)般的怒吼和斥罵?!胺戳颂炝?!這地主婆反了!
”“打她!打死這個頑固分子!”“撕毀認罪書就是對抗人民!罪加一等!
”拳頭和棍棒如雨點般落下,砸在奶奶瘦削的背上、肩上。她被粗暴地拖下土臺子?;靵y中,
我只看到她被推搡著跌倒在地,又被人強行架起來。她始終沒有再看爺爺一眼,
只是死死咬著下唇,唇上滲出血絲,那挺直的背脊卻像一桿寧折不彎的標槍,
在一片混亂和暴戾中,留下一個孤絕到令人心悸的剪影。
(三)爺爺最終沒能等到槍決的那天。批斗會后,他被關進了村頭廢棄的破廟里,
由民兵輪流看守。那地方又冷又潮,終年彌漫著一股腐朽的味道。那是一個飄著小雪的深夜,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著窗戶紙,發(fā)出嗚咽的怪響。我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凍得牙齒咯咯打架。
奶奶把我緊緊摟在懷里,用她單薄的體溫試圖焐熱我。黑暗中,她睜著眼睛,
望著漆黑的屋頂,一動不動,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突然,
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死寂的夜。腳步聲在院門外停下,
接著是粗暴的拍門聲,伴隨著一個男人壓低了卻依然驚惶的喊叫:“嫂子!嫂子!開門!
快開門?。 蹦棠痰纳眢w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她猛地坐起身,
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冷風。她沒有點燈,摸黑下了炕,走到門邊,深吸一口氣,拉開了門栓。
寒風裹挾著雪花鉆進了屋里,門外站著的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趙全,他渾身沾滿了泥和雪,
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一種大事不妙的慌亂。他身后,
兩個黑影抬著一個用破草席草草卷裹著的東西,那東西很長,軟塌塌的。
“嫂子…劉暉大哥他…”趙全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神躲閃著,不敢看奶奶的眼睛,
“他…他一時想不開,在…在破廟里…撞墻了…”后面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堵了回去。
奶奶站在門檻內(nèi),屋外的風雪吹動她額前的碎發(fā)。她沒有尖叫,沒有哭泣,甚至沒有動一下。
她只是直直地看著地上那卷破草席。時間仿佛停滯了。寒風卷著雪粒子,瘋狂地撲打著門框,
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奶奶的臉在門框投下的陰影里,看不真切表情。過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她變成了一塊石頭,她才極其緩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出了門檻。
她走到那卷草席旁,蹲下身。她的動作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她伸出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手指,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掀開了草席的一角。
借著屋里透出的微弱天光和地上積雪的反光,我看到了。是爺爺?shù)哪槨?/p>
那張曾經(jīng)溫和、總是帶著一絲怯懦笑意的臉,
此刻沾滿了已經(jīng)半凝固的暗紅血塊和灰白色的腦漿,額頭正中央,
一個碗口大的、猙獰的黑紅色窟窿,邊緣的骨頭茬子白森森地刺了出來。他的眼睛還睜著,
瞳孔擴散得很大,空洞地望著飄雪的天空,里面凝固著最后的、極致的驚恐和絕望。
“嘔……”濃烈的血腥味和那恐怖的景象讓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嘔起來。
奶奶卻像沒聽見。她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張破碎的臉,盯著那個黑洞洞的窟窿。
她的手指停留在掀開草席的姿勢,一動不動。雪花無聲地落在她烏黑的頭發(fā)上、肩膀上,
落在爺爺血肉模糊的臉上。整個世界只剩下風雪聲和我們壓抑的呼吸聲。終于,
她極其緩慢地放下了草席的一角,蓋住了那張臉。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
她挺直了背脊,那背影在風雪中顯得異常單薄,卻又異常堅硬。“抬進來吧。
”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聽不出絲毫波瀾。那平靜之下,
是萬丈深淵般的死寂。爺爺被抬進了堂屋,放在冰冷的地上。那卷破草席成了他最后的棺槨。
沒有哭聲,沒有靈堂,
只有一盞如豆的油燈在寒風中飄搖和奶奶守在旁邊、如同石雕般的側影。(四)幾天后,
一個更加寒冷的日子。大隊部的人來了,領頭的是副隊長張敏,
一個平時說話還算溫和的中年女人,此刻臉上也罩著一層公事公辦的寒霜。
一同來的還有吳思樂和幾個民兵,以及村里的貧協(xié)代表趙妍和婦女主任江曼?!袄钣駜和荆?/p>
”張敏的語氣還算克制,但眼神里沒有任何溫度,“根據(jù)政策,劉暉作為惡霸地主,
其名下所有財產(chǎn),包括這處宅院、田地、浮財,一律沒收充公,歸集體所有。這是文件。
”她把一張蓋著紅章的紙放在桌上。吳思樂則直接得多,他指揮著民兵:“搜!仔細搜!
一個耗子洞也別放過!把剝削來的東西都翻出來!”他的眼神掃過角落里的我和奶奶,
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和勝利者的傲慢。小小的家瞬間被翻了個底朝天。
破舊的箱柜被粗暴地拉開,里面僅有的幾件打著補丁的舊衣服被抖落一地,
踩在沾滿泥巴的腳下??幌幌崎_,露出下面墊著的干草。墻角的腌菜壇子被推倒,
咸澀的汁水流了一地。奶奶緊緊攥著我的手,她的手心冰涼,把我小小的手攥得生疼。
她抿著唇,臉色蒼白,但背脊依舊挺得筆直,冷冷地看著那些人在她僅存的方寸之地里肆虐。
“報告隊長,都翻遍了,就這些破銅爛鐵!
”一個民兵把翻出來的幾件不值錢的舊銅器、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扔在地上。“媽的,
真晦氣!”吳思樂罵罵咧咧,一腳踢開滾到他腳邊的破碗,“剝削了這么多年,
就剩這點破爛?肯定還有藏著的!給我再搜!”張敏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