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盞墜地,碎裂聲清脆得刺耳。那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冷宮偏殿里撞出空洞的回響,
像極了我此刻寸寸裂開的心房。碎片濺開,映出窗外一池枯敗的殘荷,扭曲、破碎,
恰如我茍延殘喘的五年。宣旨太監(jiān)的聲音,干癟得像秋風(fēng)刮過枯枝,
毫無波瀾地碾過我的耳膜:“沈晏,大逆不道,窺伺宮闈,罪不容誅。賜鴆酒。”鴆酒。
兩個字,冰錐般刺穿了我早已凍僵的魂魄。托盤被一只枯瘦、布滿斑點的手捧到眼前。
瓷白的酒壺,小小的杯盞,在昏暗光線下泛著森冷的光。端酒的老太監(jiān),眼皮耷拉著,
渾濁的眼珠深陷在褶皺里,看不出一絲情緒,只余下漠然,
仿佛他捧著的不是奪人性命的毒藥,而是一杯再尋常不過的茶水。我忽然想笑。五年了。
從他被萬人山呼萬歲、戴上那頂十二旒冕的巔峰時刻,
親手將這副沉重的玄鐵鐐銬鎖上我的手腕,
將我如同丟棄一件廢棄的舊物般扔進這不見天日的冷宮角落,至今,整整五年。
那日御極臺上的萬丈榮光,映著他年輕俊朗卻冰冷如鐵的面容。
他的手指拂過鐐銬冰冷的邊緣,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鑿進我的骨髓:“沈晏,
莫怪孤心狠。你知曉的太多了?!敝獣蕴??知曉他如何踩著兄弟的尸骨,
如何用盡陰私手段構(gòu)陷忠良,如何在我殫精竭慮鋪就的帝王之路上,
每一步都浸透了我沈晏的血汗與智謀?知曉他那些不為人道的恐懼、軟弱,
還有……那些見不得光的交易?那時鐐銬的冰冷尚不及心死的萬分之一。我看著他黃袍加身,
聽著震耳欲聾的“萬歲”,只覺得一場荒誕的大戲終于落幕,而我這個耗盡心力搭臺的伶人,
只配在黑暗中腐爛。冷宮的歲月,是鈍刀子割肉。孤寂和絕望一點點啃噬掉所有殘存的希望,
只余下一具空洞的軀殼。心,早在那副鐐銬鎖上的瞬間,就已徹底枯死、灰敗。
直到三個月前。冷宮破敗的院門外,傳來了那個我魂牽夢縈、刻入骨血的聲音。清亮,
帶著少女的嬌憨,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風(fēng)。是阿沅,我的阿沅?!皬馗绺?,
這里……好生荒涼破敗呀?!彼穆曇魩е唤z恰到好處的怯意和憐憫,
“那人……就關(guān)在這里?真可憐?!薄班??!笔鞘拸氐穆曇?,溫存得能滴出水來,
是我從未聽過的柔情,“一個廢人罷了,莫污了阿沅的眼。孤心里,從始至終,只有你一人。
待朝局再穩(wěn)些,孤便……”后面的話被風(fēng)吹散,模糊不清??赡且宦暋皬馗绺纭保?/p>
那溫存入骨的應(yīng)答,已足夠。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劈開了我五年混沌的黑暗。原來心死之后,
還能被碾成更細碎的齏粉。原來那些年青梅竹馬的情意,月下花前的誓言,
她眼底曾為我閃爍的星芒,全是虛假的幻影!她早已攀上那最高的枝頭,而我,
不過是她和他登頂路上,一塊可以隨時踢開、甚至需要徹底抹去的絆腳石!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又被我死死咽下,灼燒著五臟六腑?!吧虼笕?,
”老太監(jiān)的聲音毫無起伏,像在宣讀一件尋常公事,“該上路了。陛下和未來的皇后娘娘,
還等著回話呢?!蔽磥淼幕屎竽锬铩詈笠唤z支撐轟然倒塌。我猛地抬頭,
枯槁的臉上肌肉因極致的恨意而扭曲抽搐。目光死死釘在那老太監(jiān)布滿皺紋的臉上,
釘在他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里,像要從中挖出那對狗男女此刻得意洋洋的嘴臉。“好,
好一個情深義重,好一個郎情妾意!”我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蕭徹!林晚沅!
你們,不得好死!”每一個字都耗盡了我殘存的生命力,帶著血沫從齒縫間迸出。
再沒有半分遲疑。我用盡最后的氣力,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抓起托盤上那只小小的酒杯。
冰冷的瓷壁貼著掌心,里面的液體微微晃蕩,映出我此刻猙獰如鬼的面容。鴆酒入喉。
沒有想象中的苦澀,只有一股奇異的灼熱感,瞬間沿著喉嚨燒了下去,直抵臟腑深處。
緊接著,是翻天覆地的劇痛!像有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在五臟六腑里瘋狂攪動、穿刺!
—老太監(jiān)冷漠的臉、窗外的枯荷、地上碎裂的琉璃殘片——都開始劇烈地旋轉(zhuǎn)、扭曲、發(fā)黑。
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著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骨頭碎裂的聲響清晰可聞,
卻遠不及體內(nèi)那焚心蝕骨的痛楚。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最后一瞬,
我看到老太監(jiān)那張布滿褶子的臉,嘴角似乎極其詭異地、難以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渾濁的眼珠里,飛快地掠過一絲絕非憐憫的、冰冷如毒蛇的光芒。不是憐憫,那是什么?
是,快意?念頭只閃過一瞬,便徹底被滅頂?shù)暮诎低淌?。冰冷的觸感。堅硬,
帶著細微的紋理,硌著我的臉頰。一股淡淡的、陳舊的木頭和塵土混合的氣味,
頑固地鉆入鼻腔。意識像是從萬丈冰窟的底部掙扎著上浮,沉重而遲緩。
眼皮仿佛被粘稠的血塊糊住,每一次試圖掀開,都牽扯著尖銳的痛楚。喉嚨深處,
那鴆酒焚燒般的灼熱感似乎還殘留著,隱隱作痛,提醒著那撕心裂肺的終結(jié)。
“咳咳……”一聲壓抑的嗆咳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擠出。周圍瞬間安靜了一瞬。緊接著,
是刻意壓低的、帶著驚疑的議論聲嗡嗡響起?!吧蜿??他怎么了?”“看著臉色煞白,
莫不是魘著了?”“貢院重地,肅靜!”一個威嚴而略帶不耐的聲音響起,如同驚堂木拍下,
瞬間壓下了所有雜音。這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塵封的門鎖!
我猛地睜開眼!刺目的光線涌入,帶來短暫的眩暈。映入眼簾的,是排排低矮的案幾,
身著統(tǒng)一青色儒衫的學(xué)子們正襟危坐,或奮筆疾書,或凝神苦思。
空氣中彌漫著墨汁特有的微腥氣味,還有無數(shù)人身上散發(fā)出的、因緊張而蒸騰出的汗味。
前方高臺之上,端坐著幾位身著緋色官袍的主考官。為首那位須發(fā)半白、面容嚴肅的老者,
正是禮部尚書張謙!剛才那聲“肅靜”,就出自他口!貢院!會試!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
撞擊著胸腔,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目光不受控制地向下移。案幾上,
鋪著一張微微泛黃的宣紙。上面墨跡淋漓,已寫滿了大半篇策論。那熟悉的字跡,力透紙背,
結(jié)構(gòu)嚴謹,正是我沈晏的手筆!文章的題目赫然在目——《論帝王心術(shù)與馭下之道》!轟??!
一道無聲的驚雷在識海中炸開!五年前!景和二十二年春闈!
這是我沈晏一鳴驚人、金榜題名,從此踏入東宮、成為太子蕭徹心腹謀士的起點!
也是我一步步踏入地獄的入口!我……重生了?回到了五年前?!
巨大的荒謬感和隨之而來的狂喜、悲憤、刻骨的仇恨……如同洶涌的潮水,
瞬間將我淹沒、窒息!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單薄的里衣。
“沈晏!”張尚書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明顯的不悅,“緣何喧嘩?速速答題!
莫要耽擱!”這聲呵斥如同冰水澆頭,讓我沸騰混亂的思緒驟然冷卻、凝聚。
指尖的顫抖奇跡般地平復(fù)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刺骨的冰冷和前所未有的清晰。答題?
答什么題?再寫一篇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的錦繡文章,去博取那個狼心狗肺之徒的賞識,
重蹈覆轍,再入那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嗎?!不!絕不!前世冷宮的孤寂,鴆酒穿腸的劇痛,
還有阿沅那一聲聲甜膩的“徹哥哥”……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腦海!
滔天的恨意如同地獄的業(yè)火,瞬間焚盡了最后一絲猶豫和軟弱!
目光掃過那篇精心寫就、引經(jīng)據(jù)典的策論,每一個字都像是對我前世愚蠢的嘲諷!
“呵……”一聲極低、極冷的嗤笑,從我喉間逸出。那笑聲里沒有半分溫度,
只有無盡的嘲弄和決絕。在周圍學(xué)子驚愕不解的目光注視下,
在張尚書陡然變得凌厲的視線中,我猛地伸出手!“嘶啦——!”刺耳的裂帛聲,
驟然打破了貢院死水般的寂靜!那張承載著我前世命運轉(zhuǎn)折點的答卷,被我雙手攥住,
用盡全身的力氣,毫不猶豫地、狠狠地從中間撕開!紙張堅韌,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抵抗聲,
最終在我手中裂成兩半!墨跡未干的字跡被粗暴地扯斷、扭曲。再撕!“嘶啦——嘶啦——!
”動作又快又狠,帶著一種毀滅一切的瘋狂!裂帛聲如同驚雷,一聲接一聲,
炸響在鴉雀無聲的考場內(nèi)!紙屑紛飛,如同祭奠的雪片,洋洋灑灑,落滿了我的案幾,
飄落在冰冷的地面。滿場死寂!落針可聞!所有學(xué)子都停下了筆,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如同看著一個突然發(fā)瘋的怪物。連高臺上的幾位考官,也全都僵住了,
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沈晏!”張尚書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臉色鐵青,
須發(fā)皆張,怒喝道,“你……你這是做什么?!藐視貢院,擾亂考場!你可知這是何等大罪?
!”我緩緩抬起頭。臉上所有的痛苦、彷徨、軟弱都已消失不見,
只剩下一種被冰水浸透、被烈火焚燒后的極致平靜。平靜得近乎死寂,卻又在死寂之下,
涌動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瘋狂恨意。我迎上張尚書驚怒的目光,
嘴角甚至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一個微小的弧度。那不是笑,那是一個宣告,
一個與過去徹底決裂的儀式?!斑@題……”我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寂靜的考場里回蕩,“答之無益,徒增惡心?!闭f完,
我不再看任何人,也不理會身后驟然爆發(fā)的巨大嘩然和張尚書氣急敗壞的咆哮。
我挺直了背脊,帶著滿身的紙屑和墨痕,在無數(shù)道驚駭、不解、鄙夷的目光洗禮下,
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走出了這決定無數(shù)人命運的貢院大門。門外,春日陽光刺眼,
卻毫無暖意。風(fēng)卷起地上的塵埃,打著旋兒。我站在臺階上,瞇起眼,望向皇城的方向。
那巍峨的宮墻,金碧輝煌的殿宇,此刻在我眼中,
不過是巨大的、吃人不吐骨頭的牢籠和墳場。蕭徹,林晚沅。我的“好”太子,“好”青梅。
前世你們予我的,這一世,我沈晏定當百倍、千倍奉還!既然你蕭徹視手足如草芥,
視恩義如敝履,那么……你最厭惡、最忌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是誰?三皇子,蕭衍。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毒火,瞬間燎原!三日后,城西,秋水閣。
這座臨水而建的三層木樓,在京城權(quán)貴圈里素以清雅別致、消息靈通著稱。
此刻二樓臨窗的雅間,窗戶半開著,微涼的春風(fēng)帶著水汽和若有似無的花香拂入。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只有一杯清茶,早已涼透。目光看似隨意地落在樓下喧囂的街市上,
實則每一根神經(jīng)都緊繃著,捕捉著樓梯口傳來的每一絲動靜。約定的時辰已過一刻。
雅間內(nèi)靜得能聽到自己刻意放緩的呼吸聲。終于,沉穩(wěn)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門外。
木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來人穿著一身看似尋常的墨藍色錦袍,
腰間束著玉帶,并無過多華貴佩飾。他的面容是極其英俊的,輪廓分明,鼻梁高挺,
但那雙眼睛……漆黑深邃,如同不見底的寒潭,此刻正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一絲玩味,
精準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銳利如鷹隼,帶著久居上位者的無形威壓,仿佛能穿透皮囊,
直抵人心深處。正是三皇子,蕭衍。他身后跟著一個面容普通、眼神卻異常精悍的隨從,
無聲地守在門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蕭衍踱步進來,姿態(tài)閑適,徑直在我對面的位置坐下。
他并未立刻開口,只是拿起桌上早已備好的另一杯茶,修長的手指摩挲著光滑的杯壁,
目光依舊停留在我臉上,帶著探究?!吧蜿蹋俊彼_口,聲音低沉悅耳,
卻像初春解凍的溪流,底下暗藏著刺骨的冰棱?!皶囍希敱娝簹Т鹁?,自絕于仕途。
如此……驚世駭俗之舉,如今滿京城都在議論。本王很好奇,”他身體微微前傾,
那無形的壓迫感驟然增強,“你費盡心機,托人輾轉(zhuǎn)遞話,約本王在這僻靜之地相見,
所為何事?”他的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絲漫不經(jīng)心,
但每一個字都透著極度的不信任和戒備。我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前世在蕭徹身邊,
早已習(xí)慣了這種來自上位者的審視。只是此刻,心境截然不同?!叭钕拢蔽议_口,
聲音因長時間的沉默而有些微啞,卻異常平穩(wěn)清晰,“撕卷,非是自絕,而是自救。
”“自救?”蕭衍挑眉,眼中玩味之色更濃,仿佛聽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話,“救于何人?
救于何地?”“救己身于虎口,救余生于深淵?!蔽抑币曋畈灰姷椎捻樱蛔忠痪涞?,
“更想……助殿下,登青云之梯?!毖砰g內(nèi)靜了一瞬。
窗外街市的喧鬧似乎被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蕭衍摩挲杯壁的手指微微一頓。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不大,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嘲諷和冰冷的疏離。“助我?
”他身體向后靠向椅背,姿態(tài)看似放松,眼神卻更加銳利如刀鋒,“沈晏,
你可知你在說什么?本王與你,素昧平生。你一個自毀前程、聲名狼藉的白身,
憑什么敢在本王面前,妄言‘助我登青云’?”他的語氣陡然轉(zhuǎn)冷,
如同臘月的寒風(fēng)刮過:“就憑你那篇撕掉的、據(jù)說文采斐然的策論?
還是憑你……此刻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空氣仿佛凝固了,
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我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
臉上依舊維持著那近乎死寂的平靜。我知道,這是第一道關(guān)隘。
若不能在此刻拋出足夠分量的籌碼,下一刻,我就會被他如同拂去一粒塵埃般掃出門外。
“憑我,”我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那凝滯的空氣,
“知曉三日后秋獵,太子殿下所騎御賜的‘照夜玉獅子’,會因鞍轡被人暗中動了手腳,
于西山獵場驚馬狂奔,沖下斷崖!”話音落下的瞬間,雅間里死寂得可怕。
窗外一縷風(fēng)擠進來,吹動桌布一角,發(fā)出細微的窸窣聲。
蕭衍臉上的漫不經(jīng)心和嘲諷瞬間凝固了。他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驟然收縮,
瞳孔深處爆射出兩道極其銳利、如同實質(zhì)般的精光!他身體依舊靠著椅背,
但整個人的氣場在剎那間變得極其危險,像一頭慵懶假寐的猛獸,驟然鎖定了獵物。
他盯著我,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探針,試圖刺穿我的每一寸偽裝:“秋獵驚馬?沖下斷崖?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蘊含著風(fēng)暴,“沈晏,你可知構(gòu)陷儲君,是何等滅族之罪?
你可知你這番瘋話,本王此刻便可命人將你拿下,投入詔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股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zhì)般彌漫開來,幾乎令人窒息。
我清晰地感覺到后背瞬間滲出的冷汗。但我沒有退縮。我知道,此刻一絲一毫的動搖或恐懼,
都會成為他判定我“瘋言瘋語”或“蓄意構(gòu)陷”的證據(jù)?!皹?gòu)陷?”我迎著他迫人的目光,
嘴角甚至勾起一絲極其細微的、冰冷的弧度,“殿下大可不信。三日后,西山獵場,
自見分曉。”我微微停頓,加重了語氣,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鞍轡連接左后蹄的皮扣,
內(nèi)側(cè)第三枚銅釘,被人以極精巧的手法撬松過,只留一絲微末牽連。尋常行走無礙,
但若疾馳跳躍,受力不均,頃刻便會崩斷!屆時鞍轡滑脫,烈馬受驚,斷崖就在前方十丈!
”蕭衍的眼神劇烈地閃爍了一下。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
我說的細節(jié)太過具體!太過精確!精確到不像憑空捏造,更像是一個……親歷者的描述!
或者,一個……處心積慮的謀劃者!他沉默著,審視的目光如同刮骨鋼刀,
在我臉上反復(fù)逡巡,不放過一絲一毫細微的表情變化。雅間內(nèi)的空氣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無比難熬。許久,
久到我?guī)缀跄苈牭阶约盒呐K在胸腔里沉重搏動的聲音。蕭衍緊繃的身體線條,
終于極其細微地松弛了一分。他眼中的殺意并未完全消退,但那份審視中,
第一次摻入了一絲極其凝重、極其深沉的探究。他沒有再追問消息來源,
也沒有質(zhì)疑細節(jié)的真?zhèn)巍K皇蔷従彽?、一字一頓地問道:“你……想要什么?”我知道,
第一關(guān),算是險險過了?!拔乙?,”我直視著他深不可測的眼眸,聲音平靜無波,
“是殿下身邊,一個謀士的位置。一個,能讓我沈晏,親手將某些人拉下地獄的位置。
”“地獄?”蕭衍重復(fù)著這兩個字,眼神幽深難辨。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茶,
湊到唇邊,卻沒有飲下,只是用杯沿輕輕碰了碰下唇,似乎在品味著什么?!吧蜿?,
”他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審視,“本王很好奇,
你所說的‘某些人’,究竟是誰?又因何……讓你恨之入骨,不惜自毀前程,
也要投入本王這……‘泥潭’?” 他語氣里帶著自嘲,眼神卻銳利如鷹。我放在膝上的手,
指尖微微陷入掌心。恨意如同毒藤,瞬間纏緊心臟,帶來窒息般的抽痛。冷宮枯荷的倒影,
鴆酒穿腸的灼燒,還有那聲甜膩的“徹哥哥”……畫面在腦中瘋狂閃回。“殿下,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恨海,聲音冷硬如鐵,“有些債,需用血來償。有些仇,
唯死方休。至于債主仇家是誰……待殿下覺得沈晏有用之時,自當坦誠相告。此刻,
”我抬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知道得太多,于殿下并無益處,反而可能……引火燒身。
”我的回答避開了關(guān)鍵,卻也明確地表達了無法調(diào)和的深仇。這既是一種保留,
也是一種試探——試探他蕭衍,
是否真的敢收留一個帶著如此強烈、且目標不明的復(fù)仇之火的人。蕭衍定定地看著我,
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波瀾不驚,看不出喜怒。雅間內(nèi)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市井之聲。半晌,他忽然極輕地嗤笑了一聲,打破了沉寂。
“好一個‘引火燒身’?!彼酒鹕?,高大的身影在雅間內(nèi)投下壓迫性的陰影,“沈晏,
本王給你一個機會?!彼痈吲R下地看著我,眼神銳利如刀鋒,“三日后,西山獵場。
若你所言為虛,或意圖不軌……”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的威脅如同冰冷的刀鋒,
懸在了我的頭頂。“若你所言成真,”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帶著一絲冰冷的玩味,“本王身邊,
自會有你一席之地。至于地獄……”他唇角勾起一個極淡、卻毫無溫度的弧度,
“本王倒要看看,你如何親手,將它點燃?!闭f完,他不再看我,轉(zhuǎn)身,
墨藍色的袍角在門口一閃,便帶著門外那道沉默的影子,消失在了樓梯口。
雅間內(nèi)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桌上那兩杯早已涼透的清茶。我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
掌心赫然是幾道深陷的指甲印痕,微微滲出血絲。后背的冷汗被風(fēng)吹過,帶來一陣寒意。
第一步,賭對了。西山獵場。皇家圍場特有的旌旗獵獵,號角長鳴。
空氣中彌漫著青草、塵土、皮革和駿馬混合的粗獷氣息。
身著各色獵裝的皇親貴胄、文武勛臣策馬揚鞭,
呼喝聲、馬蹄聲、獵犬的吠叫聲交織成一片熱烈的喧囂。高臺之上,景和帝端坐龍椅,
雖年近五旬,但精神矍鑠,目光銳利地掃視著下方躍躍欲試的子弟臣工。
皇后與幾位得寵的妃嬪陪侍在側(cè),衣飾華貴,言笑晏晏。太子蕭徹?zé)o疑是場中最耀眼的存在。
他一身明黃色騎射勁裝,襯得身姿越發(fā)挺拔英武。
胯下那匹通體雪白、神駿非凡的“照夜玉獅子”,更是引來無數(shù)艷羨贊嘆的目光。
他端坐馬上,唇角噙著溫和矜貴的笑意,目光掃過人群,帶著天然的儲君威儀。所過之處,
臣子們紛紛躬身行禮,諛詞如潮?!疤拥钕掠⒆瞬l(fā),真乃我大景之福?。 薄坝写肆捡x,
今日魁首,非殿下莫屬!”“殿下騎術(shù)精湛,定能滿載而歸!”蕭徹微微頷首,笑容得體,
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掠過遠處觀禮臺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站著幾個低階文官和內(nèi)侍,
其中就有我。此刻的我,換了一身毫不起眼的青色內(nèi)侍服飾,帽檐壓得很低,混在人群中,
毫不起眼。當他的目光掃過時,我下意識地垂下眼簾,掩住眸底翻涌的冰冷恨意。
但就在視線接觸的剎那,我清晰地捕捉到,蕭徹的眼神在我身上似乎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瞬。
那眼神……并非認出,而是一種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探究,仿佛在看一個模糊的影子,
帶著一絲莫名的……熟悉感?錯覺?還是……不等我細想,蕭徹的目光已若無其事地移開,
重新投向場中,恢復(fù)了那種高高在上的矜持?!叭钕碌?!”一聲通傳響起。
人群稍稍分開一條通道。蕭衍一身玄色勁裝,策著一匹通體烏黑油亮的駿馬,
不疾不徐地行來。他并未像蕭徹那般刻意營造聲勢,姿態(tài)甚至顯得有些隨意,
但那挺拔的身姿和冷峻的側(cè)臉線條,在人群中自有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他身后跟著幾個親隨護衛(wèi),個個眼神銳利,氣息沉穩(wěn)。蕭徹看到蕭衍,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
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極快、極冷的嫌惡,如同看到什么礙眼的穢物。他勒住馬韁,
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周圍一圈人聽到:“三弟今日氣色不錯。
聽聞你前些日子在府中閉門謝客,潛心讀書?看來是頗有進益了?!?話語看似關(guān)心,
實則暗諷蕭衍不務(wù)騎射正業(yè),只知死讀書。蕭衍勒住馬,面無表情,
只是對著蕭徹的方向微微頷首,聲音平淡無波:“有勞太子皇兄掛心。臣弟愚鈍,
不過略讀些閑書罷了,比不得皇兄騎射無雙,英姿勃發(fā)?!?回應(yīng)得滴水不漏,
卻也沒有半分熱絡(luò)。兄弟二人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無形的火花似乎噼啪作響。
周圍的喧囂似乎都靜了一瞬,氣氛微妙地緊繃起來。景和帝在高臺上看著,
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號角聲再次響起,雄渾悠長,預(yù)示著圍獵正式開始!
“兒臣(臣等)愿為父皇獵得祥瑞!” 蕭徹率先抱拳,聲音洪亮,引來一片附和。
他意氣風(fēng)發(fā),猛地一夾馬腹,胯下神駿的“照夜玉獅子”長嘶一聲,如同離弦之箭般,
率先沖了出去!目標直指獵場深處據(jù)說有猛虎出沒的險峻山林——西山斷崖的方向!
他身邊的東宮侍衛(wèi)和一群急于表現(xiàn)的年輕勛貴子弟,立刻策馬緊隨其后,卷起滾滾煙塵,
聲勢浩大。蕭衍并未立刻追趕。他勒馬在原地,目光幽深地望向蕭徹絕塵而去的背影,
又極其隱晦地、快速地朝我所在的觀禮臺角落瞥了一眼。那一眼,極其短暫,
卻像一道無聲的命令,帶著冰冷的決斷。我站在角落,
帽檐下的目光死死鎖定著那抹急速遠去的明黃色身影。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
每一次搏動都帶著巨大的風(fēng)險。成敗,生死,皆在此一舉!時間在緊張中緩慢流逝。
遠處山林傳來陣陣呼喝聲、箭矢破空聲、野獸的嘶吼聲,顯示著圍獵正酣。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突然!“唏律律——?。。?/p>
”一聲凄厲至極、充滿驚恐和暴怒的馬嘶,如同裂帛般,猛地從那片靠近斷崖的密林中炸響!
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喧囂!緊接著,是人群爆發(fā)出的、極度驚恐的呼喊!“太子殿下!馬驚了!
”“快!攔住!攔住那馬!”“天??!它朝著斷崖去了!快救駕!救駕?。?!
”整個獵場瞬間陷入一片混亂!
驚呼聲、馬嘶聲、雜亂的奔跑聲、侍衛(wèi)們焦急的呼喝聲……如同沸水般炸開!
高臺上的景和帝猛地站起,臉色劇變:“徹兒!” 皇后更是花容失色,驚叫一聲幾乎暈厥。
所有人的目光,都驚恐地投向那片煙塵騰起的密林邊緣!
只見那匹通體雪白的“照夜玉獅子”,此刻雙目赤紅,口吐白沫,如同瘋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