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薄霧還未散盡??諝饫锬钋锾赜械臐窭?,鉆透了我的工裝外套。
露水沉甸甸地掛在卷心菜肥厚舒展的葉瓣邊緣。一碰,就是一片冰涼。
我呼出的氣在面前凝成一團短暫的白霧。又迅速被吸進肺里的寒氣取代。我彎著腰。
左手熟練地托住一顆深綠色的卷心菜沉甸甸的球體。右手握著鋒利的短柄鐮刀。
刀鋒貼著根部干凈利落地一旋。嚓。那顆菜便脫離了泥土,穩(wěn)穩(wěn)落在我的臂彎里。
動作早已成了肌肉記憶,單調(diào)、重復(fù)。只有鐮刀切入菜梗那一聲脆響,
能短暫地劃破這無邊無際的寂靜。我把這顆菜丟進身旁的塑料筐。
筐底已經(jīng)鋪了一層沾著新鮮泥土的卷心菜,綠得發(fā)暗。我直起酸痛的腰。
用手背抹掉濺到臉上的泥點。視線習慣性地掃過面前這片遼闊得令人窒息的菜田。
一行行卷心菜整齊地排列著,一直延伸到遠處灰蒙蒙的天際線。
像一片凝固的、沒有盡頭的綠色海洋。農(nóng)場主老周總吹噓這里的土地如何肥沃,
遠離工業(yè)污染,空氣如何純凈。可此刻,在這無人的曠野里,
我只感到一種沉重的、幾乎要把人壓垮的孤獨。我走到下一顆卷心菜前。它長得格外敦實。
葉片緊緊包裹,裹得密不透風。像一顆頑固的綠色心臟。
我習慣性地伸手去撥開它最外層幾片略顯干枯的老葉,準備清理掉,露出里面更嫩的部分。
指尖剛觸到那粗糙冰涼的葉面——一種異樣的觸感猛地刺穿了我麻木的神經(jīng)。
那感覺……不對!完全不是葉子該有的脈絡(luò)紋理或泥土的顆粒感。指尖下的東西,柔軟。
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彈性。更可怕的是,那觸感之下,竟隱隱透出一絲……溫熱?
像捂在厚厚毯子下,沉睡的生命散發(fā)出的那種暖意。我像被滾燙的烙鐵燙到一樣,
猛地縮回手。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瘋狂撞擊,撞得肋骨生疼。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脊椎骨炸開,直沖頭頂。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清晨的寒氣似乎一下子凝成了實質(zhì)的冰針,扎進每一個毛孔。四周死寂。
只有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空曠的田壟間突兀地回蕩。
那片被我無意間撥開的葉子縫隙里,有什么東西……在動。不,不是動。是……看!
一只眼睛。一只渾濁、布滿血絲、瞳孔放大的眼睛。
正死死地、毫無生氣地從卷心菜層層疊疊的翠綠葉片深處,穿透出來。
直勾勾地、怨毒地釘在我臉上!那眼神空洞得像個無底深淵。
卻又凝著一股沉甸甸的、令人骨髓發(fā)冷的寒意?!鞍 ?/p>
”一聲短促凄厲的尖叫撕破喉嚨沖了出來,我自己都嚇了一跳。雙腿瞬間脫力。
我踉蹌著向后猛退。腳下一滑,重重地跌坐在冰冷潮濕的泥土里??鹱颖粠У?。
里面剛收獲的卷心菜咕嚕嚕滾了一地。鐮刀脫手飛出。
刀鋒在熹微的晨光里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斜插進旁邊的壟溝。我癱坐在泥地上,
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牙齒格格打架。眼睛卻像被磁石吸住,
根本無法從那片葉子縫隙里移開。那只渾濁的眼睛依舊嵌在那里,一眨不眨。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單薄的工裝,黏膩冰冷。死寂。無邊的死寂再次籠罩下來,
比剛才更沉重,更窒息。風停了。連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也消失了。我像截爛木頭,
癱在冰冷的泥地里。動彈不得。那只眼睛,依舊死死地嵌在卷心菜的縫隙里??斩础T苟?。
仿佛要把我的靈魂吸進去。時間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直到一聲粗暴的吆喝撕裂了這片死寂?!拔?!發(fā)什么呆呢!”是農(nóng)場主老周。
他矮壯的身影出現(xiàn)在田壟盡頭,正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滿臉的不耐煩。他看到我癱坐在地,
滾倒的菜筐,散落一地的卷心菜,還有我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他粗黑的眉毛擰成了疙瘩。
“搞什么鬼名堂?”他吼著,唾沫星子在晨光里飛濺,“菜都糟蹋了!不想干了?!
”我喉嚨發(fā)緊,像被砂紙磨過。手指抖得不成樣子,勉強抬起來,指向那顆詭異的卷心菜。
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澳恰恰劬Α甭曇羲粏〉萌缤畦?。
老周順著我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就是那一眼。他臉上所有的不耐煩和怒火瞬間凍結(jié)。
就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他的臉色,在熹微的晨光中,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比田壟上掛霜的枯草還要白。那張總是兇巴巴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驚恐。
一種深沉的、源自骨髓的恐懼。他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聲音又急又厲,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別碰它!”他幾乎是撲過來的。動作快得驚人。完全不像他平時那副慢悠悠的樣子。
他一把將我往后拽,力氣大得驚人,差點把我的胳膊扯脫臼。
我被他拖得在地上又蹭了一段距離,泥水浸透了褲腿。他擋在我和那顆卷心菜之間。
寬闊的后背繃得死緊。像一堵突然豎起的墻。他死死盯著那顆菜。眼神復(fù)雜得可怕。恐懼。
厭惡。還有一絲……絕望?“滾!”他猛地回頭,沖我咆哮。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
“現(xiàn)在就滾!回家去!今天不用你干了!滾!”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變調(diào),尖利刺耳。
我被他吼懵了。巨大的恐懼和被粗暴對待的委屈交織在一起。
“老周……那到底是什么……”我試圖掙扎著站起來,聲音帶著哭腔。“閉嘴!
”他厲聲打斷我,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領(lǐng),
像拎小雞一樣把我從泥地里提溜起來。他的臉湊得極近。我能聞到他嘴里濃重的煙草味,
還有他身上那股泥土和汗水混合的氣息。他渾濁的眼睛里,
此刻只剩下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瘋狂的嚴厲?!奥犞?,”他壓低聲音,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子,砸進我的耳朵,“忘掉你看到的。
一個字都不許提!聽見沒有?”他手上的力道大得嚇人,衣領(lǐng)勒得我喘不過氣。
我驚恐地點點頭?!盎丶胰?!鎖好門!”他猛地松開我,把我往后一搡,“別問!別想!
也別……再回來碰這些菜!”他轉(zhuǎn)身,不再看我。像躲避瘟疫一樣,背對著我,
面對著那顆詭異的卷心菜。肩膀微微聳動。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別的什么。
我踉蹌著后退幾步。心臟還在狂跳。手腳依舊冰涼發(fā)軟。
我?guī)缀跏沁B滾爬爬地逃離了那片菜田。身后,老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立在原地。
一動不動。只有風,不知何時又刮了起來。卷起地上的枯葉。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我逃也似的沖回農(nóng)場邊緣那座簡陋的工棚。那是我的臨時住所。砰地一聲甩上門。
背死死抵住冰涼粗糙的門板。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里衣,緊緊貼在皮膚上,
冰冷黏膩。眼前全是那只渾濁的、布滿血絲的眼睛。還有老周那張瞬間慘白、寫滿驚恐的臉。
“忘掉你看到的……”他的話像魔咒一樣在腦子里盤旋。
“一個字都不許提……”怎么可能忘掉?那只眼睛,那詭異的溫熱觸感……真實得可怕!
我沖到水槽邊,擰開水龍頭。冰冷刺骨的自來水嘩嘩流下。我把手伸到水流下,拼命搓洗。
尤其是那根碰到“那個東西”的食指。一遍。又一遍。皮膚搓得通紅,幾乎要破皮。
可指尖那種詭異的柔軟、彈性和殘留的、令人作嘔的溫熱感,仿佛已經(jīng)滲進了骨頭縫里。
怎么也洗不掉??謶窒裉俾?,緊緊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老周知道。他一定知道那是什么!
他那反常的、巨大的恐懼,就是最好的證明??赡堑降资鞘裁垂頄|西?!
卷心菜里……怎么會長出人的眼睛?!
不……可能不止是眼睛……那個觸感……我不敢再想下去。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沖到墻角,
扶著粗糙的墻壁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恐懼,沉甸甸地墜在胃里。
---渾渾噩噩地過了不知多久。也許是半小時,也許是一小時。門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是老周回來了。他沒有敲門。腳步聲在我門前停了一下。很短暫。接著,
我聽到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咔噠。輕微的金屬摩擦聲。他……他在鎖門?從外面?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想干什么?把我關(guān)在這里?腳步聲沒有停留,很快遠去了。我沖到門邊,
抓住冰冷的門把手,用力擰動。紋絲不動。真的被反鎖了!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比清晨在田里感受到的還要冰冷刺骨??謶种?,又添了一層被囚禁的絕望。他為什么鎖門?
怕我跑出去亂說?還是……怕我再去菜田?我頹然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背靠著門板。
工棚里光線昏暗。只有一扇小窗戶透進些許慘淡的天光?;覊m在光柱里無聲地飛舞。
四周安靜得可怕。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和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
每一下都敲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時間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是煎熬。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天快黑了。門外終于又響起了腳步聲。停在了門口。鑰匙插入鎖孔。咔噠。門鎖開了。
老周推門進來。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擋住了大部分光線。屋里顯得更暗了。
他手里端著一個粗瓷碗。碗里冒著熱氣。他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兇戾似乎褪去了一些。
但那股深沉的疲憊和濃得化不開的憂慮,沉甸甸地壓在他的眉宇間。
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他把碗重重地放在屋里那張搖搖晃晃的木桌上。
“吃飯?!彼曇羯硢。瑤е畹目谖?。是碗很稠的菜粥。散發(fā)著食物溫熱的氣息。
可我一點胃口都沒有。胃里像塞滿了冰冷的石頭?!袄现堋蔽姨痤^,聲音干澀,
“那東西……到底是什么?”老周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他沒有看我。目光落在墻角,
那里堆著幾個麻袋。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又要發(fā)火。久到空氣都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