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肺里的空氣帶著鐵銹味，每一次喘息都撕扯著喉嚨。
眼前這棟孤零零矗立在荒地中央的教室，像一座被遺忘的墳?zāi)埂?/p>
門縫底下吝嗇地漏出一線昏黃的光，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微弱得像將熄的殘燭。
我遲到了?？赡芤环昼姡苍S兩分鐘。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擂鼓，
每一次搏動都泵出冰冷的恐懼，迅速凍結(jié)四肢。抬起的手懸在半空，
指尖離那扇冰冷厚重的木門只有幾寸，卻像隔著深淵。王淑琴老師在里面。光是這個名字，
足以讓寒意順著脊椎爬上頭皮。她憎惡遲到，如同憎惡污垢。她的規(guī)矩是刻在鐵板上的律令，
違逆者，死路一條——至少，她的眼神是這么說的。2.“吱呀——”門軸發(fā)出刺耳的呻吟，
猛地被拉開一道縫。昏黃的光像潰堤的洪水涌出，刺得我瞇起眼。
王淑琴老師就堵在那光與暗的交界處，瘦削的身影被拉長，像一柄懸在斷頭臺上的鍘刀。
她沒說話，用鏡片后那雙冷得能凍裂玻璃的眼睛，死死釘在我臉上。
教室里嗡嗡的低語瞬間死寂，無數(shù)道目光像冰冷的針，穿透門縫扎在我背上?！巴趵蠋?，
我……”聲音卡在喉嚨里，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我徒勞地張著嘴，
恐懼的藤蔓死死纏住了我的舌頭，絞碎了所有辯解。就在這時，
一個身影靈活地擠到了門縫邊，是李強(qiáng)，他臉上堆著慣常的、油滑的笑?！鞍淹趵蠋?！
”他聲音洪亮，帶著夸張的諂媚，“外邊兒黑得跟墨汁似的，路都看不清！小苒她一個女生，
跑過來多不容易，慢一兩分鐘太正常了！您看這……”他一邊說，一邊側(cè)著身子，
像條泥鰍一樣從王淑琴老師身側(cè)那窄縫里“滋溜”一下滑了進(jìn)去。王淑琴老師紋絲未動，
甚至沒看李強(qiáng)一眼，她的目光像冰錐，依舊牢牢釘在我臉上。李強(qiáng)進(jìn)去后，
門在他身后迅速合攏了一些，光被吞噬掉一大塊。緊接著，又一個人影——趙磊，他悶著頭，
動作更快。幾乎是撞開剩下的門縫擠了進(jìn)去，只留下一句含糊的“老師好”。光，更暗了。
最后一點光，被門框無情地吞噬了。那扇厚重的木門，在我面前，帶著一種碾碎一切的冷酷，
緩慢而堅決地，關(guān)上了?！斑菄}?！辨i舌彈進(jìn)鎖扣的聲音。清脆，冰冷，
帶著金屬特有的、終結(jié)一切的質(zhì)感。像鍘刀落下，
切斷了我和里面那個喧囂、明亮、屬于“活著”的世界之間，最后的、脆弱的聯(lián)系。3.光，
徹底消失了。黑暗，濃稠的、沉重的、帶著冰冷濕氣的黑暗，像瀝青一樣瞬間包裹上來。
淹沒了腳踝，沒過膝蓋，堵住口鼻，直灌入肺腑。它是有重量的，壓迫著每一寸皮膚，
擠壓著胸腔里最后一點空氣。寂靜在耳邊轟鳴，血液沖刷血管的奔流聲，
牙齒不受控制磕碰的咯咯聲，甚至睫毛顫抖的微響。都被這片死寂放大了無數(shù)倍，
變成折磨神經(jīng)的噪音。無邊無際的黑暗，瞬間涌了上來，
淹沒了我的腳踝、膝蓋、胸口一直沒過頭頂。它是有重量的，像冰冷的、浸透了水的棉絮，
沉甸甸地壓迫著每一寸皮膚，擠壓著肺里的空氣。我甚至能嘗到黑暗的味道，
一種陳舊的、帶著塵土和霉味的冰涼氣息，直沖鼻腔。3.整個世界只剩下我一個活物。不，
或許連“活物”這個詞都變得可疑。寂靜在耳朵里轟鳴，令人發(fā)瘋的、巨大的無聲。腿一軟，
我靠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墻滑坐到地上。后背緊貼著墻壁，堅硬冰冷的觸感，
是此刻唯一的依靠。太黑了……我抬起頭，強(qiáng)迫自己觀察這個把我拒之門外的“囚籠”。
這棟孤零零的房子，在無邊的黑暗中顯得異常高大……空曠。它不像教室，
更像一個廢棄的倉庫或者什么實驗樓。墻壁很高，刷著慘白的石灰，
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死氣沉沉的灰。窗戶很高，很小，像一個個嵌在墻上的黑洞，
沒有任何光亮透出。房子周圍是光禿禿的泥地，零星長著幾叢枯黃的野草，
在夜風(fēng)里發(fā)出簌簌的、如同嗚咽的聲響。視野所及，沒有任何其他建筑，
只有荒涼的地平線融入無邊的墨色。一個人待在里面？這個念頭剛冒出來，
就被更深的寒意取代。那巨大的空間，那些高而黑的窗戶，
深不可測的角落……比外面這片純粹的黑暗更讓人毛骨悚然。但現(xiàn)在，我被鎖在了外面。
里外都是絕境。4.手指在口袋里摸索，觸碰到冰涼的塑料外殼。手機(jī)。對，手機(jī)！
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guī)缀跏穷澏吨阉土顺鰜?。屏幕亮起?/p>
慘白的光瞬間刺破了眼前一小片濃墨，突兀得像個傷口。光本該帶來安全感，
卻只映亮了我煞白的臉和因恐懼而圓睜的眼睛，顯得格外詭異。
我下意識地、近乎貪婪地解鎖屏幕，手指胡亂地在圖標(biāo)上滑動，
只想找點東西——隨便什么東西——來填滿這片吞噬一切的寂靜和黑暗。來證明我還存在，
這個世界還有光。指尖劃過屏幕，下意識地點向那個熟悉的圖標(biāo)，
隨便什么亮著的東西填進(jìn)來就好。點開視頻軟件？或者瀏覽器？我的腦子一片混亂，
手指完全不聽使喚。屏幕猛地一跳，自動播放起一個視頻。沒有加載，沒有緩沖，
就像它一直蟄伏在那里，只等著這一刻。5.畫面劇烈地晃動，
帶著讓人眩暈的、手持?jǐn)z影的粗糲感。光線昏暗得如同在深井底部，勉強(qiáng)辨認(rèn)出形狀。
洞穴的入口，嶙峋的怪石像巨獸參差不齊的獠牙。鏡頭推進(jìn)，畫面中心，是一群人。不，
不是活人。他們排著一種僵硬的、沉默的隊列，一個接一個，
緩慢地、無聲地走向那個幽深的洞口。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得可怕，
如同被無形的線操控的木偶?？床磺迥?，深色、粘稠的液體，在昏暗的光線下，
從他們的脖子、肩膀、后背的破口處蜿蜒流下。滴落在崎嶇的地面上，
留下深色的、反光的痕跡。沒有聲音，只有一片死寂。我的胃猛地抽搐起來，
一股酸水直沖喉嚨。想移開視線，手指卻僵硬得不聽使喚。畫面猛地切換。巨大的深坑。
里面層層疊疊，堆積如山的，是尸體。不是人的。是動物。
扭曲的、殘破的、腐爛程度各異的動物尸體。巨大的牛頭，
空洞的眼窩瞪著上方……剝了皮的羊，露出猩紅的肌肉和白色的筋腱……被踩扁的雞，
羽毛和內(nèi)臟糊在一起……它們以一種令人作嘔的方式糾纏、堆疊，
形成了一座不斷蠕動、淌著黑水和油脂的尸山。畫面邊緣，
幾只形態(tài)怪異、無法形容的生物在尸堆上緩慢爬行，啃噬著腐爛的軟組織。
它們的身軀臃腫變形，皮膚潰爛流膿，長著歪斜的、不屬于任何已知物種的角和畸形的附肢。
6.“呃……”短促、被扼在喉嚨里的干嘔終于沖了出來。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黏膩冰冷。手機(jī)的光映在臉上，一定像個死人。關(guān)掉！快關(guān)掉！恐懼像冰水兜頭澆下，
我猛地驚醒，拇指用力按向側(cè)邊的電源鍵。沒反應(yīng)。屏幕依舊固執(zhí)地亮著，
那個令人作嘔的尸坑畫面像生了根。再按，用力！指甲都掐進(jìn)了塑料殼里。還是沒反應(yīng)。
屏幕紋絲不動，慘白的光，牢牢地霸占著視野。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在手機(jī)屏幕上，
暈開一小片模糊。我發(fā)瘋似的用指甲去戳屏幕上的返回鍵、主頁鍵，甚至想直接摳開電池蓋。
屏幕上的圖標(biāo)像被凍結(jié)了，毫無反應(yīng)。那個該死的視頻，還在無聲地流淌著死亡和腐爛。
7.黑暗不再僅僅是視覺的缺失。它帶著一種不懷好意的重量，沉沉地壓迫在皮膚上，
順著衣領(lǐng)的縫隙鉆進(jìn)來，激起一層又一層細(xì)密的雞皮疙瘩。
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手機(jī)屏幕慘白光芒的夾縫里，我全身的汗毛毫無征兆地炸了起來。
一種類似強(qiáng)烈的第六感在尖嘯——有東西！就在我背后！
冰冷的、帶著腐朽塵埃氣息的微弱氣流，極其緩慢地拂過我后頸裸露的皮膚。它太近了。
近得能感覺到那氣息里裹挾的寒意。我的身體瞬間僵直，血液凍結(jié)，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分毫。
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個尖銳的念頭：它在我后面……它正看著我。逃！
8.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從冰冷的地上彈了起來，后背死死抵住粗糙的墻壁，
冰涼的顆粒感透過單薄的衣物刺痛皮膚。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每一次搏動都泵出滾燙的恐懼。我猛地扭過頭，用盡全身力氣，
將視線投向那片剛剛還空無一物的、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角落。它在那里。
像一張底片在顯影液中突兀地浮現(xiàn)輪廓。矮小、臃腫的人形輪廓，純粹、吸收光線的白色。
它沒有五官。本該是臉的地方，只有一片模糊、毫無起伏的雪白平面，
像一塊粗劣捏就、尚未雕刻的蠟。那片令人心悸的空白下方，
垂著一條東西——一條鮮紅得刺眼的圍巾。紅得像剛凝固的、最濃稠的血，
松松垮垮地纏繞在它那短得幾乎沒有的脖子上，兩端軟軟地垂落。在死寂的黑暗中，
無風(fēng)自動，微微飄蕩。雪人？9.荒謬的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更深的恐懼碾碎了。
絕不是孩子們堆在院子里、插著胡蘿卜鼻子的雪人。
它散發(fā)一股冰冷、空洞、帶著某種非人觀察意味的詭異存在感。
“為什么……”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干澀，沙啞，像是兩塊粗糙的骨頭在摩擦，
又像是從一口枯井深處傳來的空洞回響。聲音鉆進(jìn)我的腦子，無視空氣的傳導(dǎo)。
“知道我不是人？”它說話了。那個沒有嘴的雪人，它說話了！惡寒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幾乎要把我的頭發(fā)都掀起來。空洞回響鉆進(jìn)我的顱骨，在腦髓里震蕩?！爸牢乙阅悖?/p>
”它……它是個吃人的東西。盤踞在那片土地上的、吃人的東西！它怎么會在這里？！
10.它那顆沒有五官的頭顱，極其輕微地歪了一下。
血紅的圍巾隨著這個細(xì)微到極致的動作，飄蕩的幅度似乎大了一點點。這個動作，
比任何猙獰的表情都更讓人魂飛魄散。冰冷、帶著濃烈腥甜和腐朽冰雪氣息的風(fēng)，
毫無征兆地?fù)涿娑鴣恚档梦翌^發(fā)向后飛揚，幾乎窒息。它動了。不是邁步，
像在冰面上無聲地滑行，瞬間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腐爛混合著極地寒冰的刺鼻氣味濃烈得令人作嘔！它要過來了！它要吃掉我！“啊——?。?！
”我猛地轉(zhuǎn)身，爆發(fā)出畢生最快的速度，朝著記憶中鄰居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冰冷的夜風(fēng)刀子般刮在臉上，身后沒有腳步聲?；?、令人牙酸的細(xì)微摩擦聲，如跗骨之蛆，
緊貼在后背心。我不敢回頭！死也不敢回頭。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每一次跳動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雙腿沉重得像灌滿了鉛，肺葉火燒火燎地疼，
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腥味。11.鄰居家！那點昏黃的、代表著人間煙火的燈光，
在前方濃稠的黑暗里，像溺水者眼中唯一的浮標(biāo)。我?guī)缀跏亲驳侥巧仁煜さ哪鹃T上，
用拳頭瘋狂地砸著門板。砰！砰！砰！“張叔！張叔開門！開門?。∮袞|西！有東西追我！
”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門內(nèi)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帶著被打擾的濃濃不快。門鎖“咔噠”一響，木門拉開了一道縫隙。
昏黃的燈光和飯菜的油膩氣息泄了出來。張叔那張胡子拉碴、睡眼惺忪的臉出現(xiàn)在門縫里。
他披著件舊外套，手里還拿著半根沒掐滅的煙?！靶≤郏俊彼辞迨俏?，
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睡意被煩躁取代，“你大半夜不回家，咋跑我這兒來了？
我都要睡下了！”他探出頭，左右張望了一下，語氣更加不耐，“你舅呢？
又喝貓尿找不著北了？”12.我像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他粗壯的胳膊，
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他肉里。渾身抖得像篩糠，牙齒咯咯作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用盡全身力氣，另一只手指向身后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院門外面，
燈光勉強(qiáng)照亮一小塊地磚的邊緣，再往外，就是深不見底的黑淵。
“在……在……追我……它……”喉嚨里只能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
恐懼讓我的眼神一定像見了鬼。張叔順著我指的方向，瞇起眼睛，
帶著被打擾的怨氣和不以為然，朝那片黑暗里看去。他臉上的不耐煩幾乎要溢出來，
草草地掃了幾眼。我死死抓著他的胳膊，眼睛也死死盯著那片黑暗，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終于，他收回目光，臉上的肌肉松弛下來，露出一種“果然如此”的、近乎厭煩的神情。
用力拍了拍我的手背，“行了行了，看你嚇得，臉都跟死人似的。沒事了，小苒，
黑燈瞎火的，自己嚇唬自己吧？準(zhǔn)是野狗或者啥的。
”他試圖強(qiáng)硬地把我的手從他胳膊上掰開，“趕緊的，回家去！深更半夜的，在我門口嚎喪，
像什么話！招晦氣！”“不……它就在那里！剛才還在！它……”我語無倫次，
急切地想證明自己沒瘋。“嘖，你這丫頭，咋這么犟呢？”張叔徹底不耐煩了，
他猛地側(cè)過身，把門拉得更開些，幾乎是用吼的，指著院門的方向，“你看！
你自己瞪大眼睛看清楚！哪有什么鬼東西？啊？鬼影子都沒一個！趕緊給我回去！
別在這兒給我添堵！”他手指的方向，燈光與黑暗的交界處。
院門是那種老式的、上半截裝著玻璃的木門。玻璃上蒙著厚厚的灰塵和油膩，
但勉強(qiáng)能透出外面一點點模糊的景象。燈光只照亮門前一小塊方寸之地，再往外，
便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色。張叔粗暴的語氣和篤定的態(tài)度，像一盆冷水澆在瀕死的火星上。
也許……真的是我嚇瘋了？也許它真的走了？一絲微弱的、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僥幸，
像風(fēng)中殘燭般搖曳起來。我被他的氣勢懾住，不由自主地，抱著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