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飛機降落在南方小城的機場時,窗外正下著綿密的細雨。
我關(guān)閉了王律師發(fā)來的現(xiàn)場視頻,站在艙門前,深吸一口氣。
潮濕的風(fēng)裹挾著故鄉(xiāng)特有的、混合著樟樹和青苔的氣息撲面而來。
一瞬間沖刷掉了我身上殘留的那座北方大城的浮華與血腥。
故鄉(xiāng)的雨,是溫柔的。
我獨自拖著簡單的行李箱,走在雨中。
行李箱里只有幾件換洗衣物、一本舊相冊,那里面是兒子的珍貴回憶。
至于那些昂貴的珠寶、名牌衣物,連同那場噩夢般的婚姻,都已被我永遠留在了那座冰冷的別墅里。
雨水打濕了發(fā)梢,順著臉頰滑下,像是這座城市在為我哭泣,又像是為我洗去半生的塵埃。
突然,一把黑色的打傘在我頭頂撐開,遮住了綿密的雨絲。
“槿月,”
低沉的嗓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歲月沉淀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僵在原地,這個聲音——即使隔了四十年,依然像少年時那般,我也能輕易認出來。
我緩緩轉(zhuǎn)身——是余聞凱,我的竹馬。
余聞凱就站在那里,舉著傘。
他穿著簡單的藏青色襯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
歲月在他眼角刻下了細紋,卻沒能磨平他挺拔如松的身姿。
他的眼睛依然清亮,卻倒映著此刻我的狼狽。
“真的是你?!彼p聲說,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我在機場看到像你的背影,就跟了一路?!?/p>
他的傘完全傾向我這邊,自己半邊身子都淋在雨里。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發(fā)不出聲音。
太多往事涌上心頭——十六歲那年他塞在我書包里的青梅,二十歲生日時他在月光下欲言又止的表情,還有我執(zhí)意要跟顧修北上前,他在我家別墅前站了整整一夜。
“你,一直在這里?”我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卻發(fā)現(xiàn)問了個蠢問題。
余聞凱笑了笑,眼角泛起溫柔的紋路:“嗯,守著家里的產(chǎn)業(yè),打理父親留下的幾個茶園?!?/p>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空蕩蕩的無名指上,“聽說你回來了。就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p>
沒有問為什么突然回來,沒有提那些沸沸揚揚的新聞,甚至沒有問我為什么淋著雨獨行。
這就是余聞凱,永遠給我留足余地,就像小時候我爬樹摔下來,他從不責(zé)備,只是默默幫我拍掉裙子上的灰塵。
雨聲漸密,我們在傘下沉默地站著。
“我一個人了。”我突然說,“兒子也不在了。”
這句話一出口,我這四十年的委屈、痛苦和憤怒突然決堤,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余聞凱的手立刻穩(wěn)穩(wěn)扶住我的肩膀,溫暖的掌心透過濕透的衣料傳來令人安心的溫度。
“我知道?!彼曇艉茌p,“我都知道?!?/p>
是啊,余聞凱的話他會一直關(guān)注著我的消息。
他一定從新聞里看到了顧楠車禍的報道。
“余聞凱,”我抬頭看他,雨水和淚水在臉上交織,
“我留了東西給他們,在臥室抽屜里?!?/p>
抽屜里,不僅僅有我的“假”結(jié)婚證以及顧修和邱聰?shù)挠H自鑒定。
更有一個銀色U盤,那里面是我秘密調(diào)查到的關(guān)于顧楠車禍真相的影像——駕車逃逸的人正是他最信任的親生兒子,邱聰。
余聞凱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他握住我冰涼的手指:“要做些什么嗎?我還有幾個老同學(xué)?!?/p>
我搖搖頭,望向雨中朦朧的遠山:“夠了。我可以處理剩下的事?!?/p>
那些材料足夠讓顧修、邱丹雪和邱聰下半生在監(jiān)獄里互相撕咬。
余聞凱的拇指輕輕摩挲我的手背,像在安撫受驚的雛鳥。
他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包裝袋,打開——是幾顆腌得恰到好處的青梅,晶瑩剔透,就像多年前他常摘給我的那樣。
“嘗嘗?還是老配方?!彼劬α亮恋模路鹞覀冞€是十六歲的少年少女。
我捏起一顆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瞬間在舌尖綻放,沖淡了半生的苦澀。
余聞凱望著我,忽然紅了眼眶:“槿月,這次,不走了吧?”
我深吸一口故鄉(xiāng)潮濕的空氣,把行李箱交到他手中:“不走了。帶我去看看你家的茶園?”
余聞凱的手猛地收緊,他眼中有什么東西亮了起來,“好?!彼舆^行李,把傘穩(wěn)穩(wěn)地罩在我們頭頂。
清晨的茶園還籠著一層薄霧,我推開老宅的窗戶,遠處山坡上,余聞凱的身影已經(jīng)在翠綠的茶壟間穿行。
"余總天沒亮就來了,說今早的露水茶芽最嫩。我都好多年沒見過余總親自摘茶了。"
幫工小妹阿秀眼睛笑得彎彎的,"這籃青梅也是余總剛摘的,說您最愛吃半青半黃的。"
我微笑著不語,吃了幾顆青梅后就走向忙碌的余聞凱。
余聞凱正彎腰查看一株老茶樹,聽見腳步聲,他直起身,沾著泥土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從懷里掏出個紙袋子。
"趁熱吃。"他遞過來的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一家餅,真沒想到竟然還能吃到這個味道。
我咬了一口,沒注意餅皮簌簌落在衣襟上,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替我拂去,指尖在領(lǐng)口停頓了一秒,又觸電般縮回。
"你剛回來還是好好休息。"他轉(zhuǎn)身走向茶壟,耳尖卻紅了。
他的背影已經(jīng)不再是少年時的挺拔,衣服下擺隨著動作掀起一角,露出后腰上一道疤——那是十四歲他為救我,被失控的車刮傷的,當時血流如注,他卻只顧著檢查我膝蓋上的擦傷。
我抿了抿嘴,跟在他身后,學(xué)著他的手法掐下嫩芽。
晚飯后下起小雨,我們坐在回廊下閑聊。
他突然哼起一支走調(diào)的歌,是我們小時候自創(chuàng)的歌曲。
"走音了。"我笑著糾正,卻忍不住跟著唱起來。
他望過來的眼神十分溫柔,手掌輕輕覆上我布滿繭子的手背。
這一次,誰都沒有躲開。
夜里,老座鐘敲了十二下。
余聞凱起身告辭時,雨幕中亮起一串光點——從門廊到院門,他不知何時埋了一路的螢石燈。
"路滑。"他把傘塞給我,自己冒雨走進燈帶暈染的光暈里
。背影漸漸模糊,唯有聲音穿過雨幕傳來:"明天給你帶你小時候愛吃的糕點。"
我站在燈下,看著這個等了我半生的男人消失在雨巷盡頭。
微笑著送別的我卻不知何時已經(jīng)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