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風,刮骨刀一般。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七月,榆木川。御帳內(nèi),燈燭昏黃,
藥氣與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鐵器在潮濕處緩慢銹蝕的腥氣混雜彌漫。
朱棣又一次從那個深不見底的噩夢里掙扎出來,喉嚨里嗬嗬作響,
枯槁的手死死抓住身下冰冷的、繡著猙獰團龍的錦褥。依舊是那片無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沒有天,沒有地,只有一種粘稠如墨汁的虛無包裹著他,
每一次試圖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淤泥。然后,毫無征兆地,一點幽綠的光出現(xiàn)了,
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帶著一種刺骨的、直抵靈魂的惡意。綠光無聲地膨脹,扭曲,
最終凝聚成一個模糊卻無比猙獰的輪廓——一個盤踞在虛空中的巨大龍影!
它沒有具體的五官,只有那對空洞的眼窩,仿佛通往深淵的入口,死死地“盯”著他。
一股帶著腐朽鐵銹和血腥氣的冰冷吐息,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狠狠刺入他的骨髓。“啊——!
”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吼從朱棣干裂的唇間迸出。他猛地蜷縮起身子,寬大的龍袍下,
肩胛骨的位置劇烈地凸起、扭動,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奮力要從皮肉之下鉆出來!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里衣,混著一種淡黃色的、帶著異味的粘液。劇痛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
從骨頭縫里往外扎,順著血脈蔓延全身。他知道,那該死的鱗片,又在生長了。
帳簾被猛地掀開,昏黃的光線透了進來,
映出英國公張輔和大學士楊榮、金幼孜驚惶蒼白的臉。他們看到皇帝陛下像一只離水的蝦,
蜷在巨大的龍床上,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
那張曾經(jīng)威嚴如天神的面孔,此刻因極致的痛苦而扭曲變形,布滿了深褐色的斑點,
皮下隱隱有青黑色的紋路在燈光下詭異蠕動?!氨菹?!” 張輔搶步上前,聲音都在發(fā)顫。
他想去攙扶,手伸到一半?yún)s僵住了。一股濃烈的、帶著鐵腥氣的腐敗味道撲面而來,
讓他胃里一陣翻騰。那味道,竟與當年鄱陽湖水底淤泥中散發(fā)的死氣有幾分相似!
“藥…朕的藥!” 朱棣猛地睜開眼,那雙曾經(jīng)鷹隼般銳利的眼眸此刻渾濁不堪,
布滿了血絲和一種瀕死的瘋狂。他死死盯著楊榮捧在手中的一個紫檀木小盒,
如同溺水者盯著救命的稻草。楊榮雙手顫抖得幾乎捧不住那盒子。盒蓋打開,
里面是幾顆鴿卵大小、顏色暗紅如凝固血塊的丸藥,
散發(fā)著一股極其濃烈刺鼻的、混合了硫磺、麝香和不知名腥氣的怪異味道——這是隨軍太醫(yī),
在朱棣的嚴令甚至死亡威脅下,參考了無數(shù)蒙古薩滿留下的殘破羊皮卷、宮廷秘藏的丹方,
甚至夾雜了從遙遠南洋帶回的詭異香料,用虎骨、鹿血、朱砂以及一些不可言說的“藥引”,
在行軍途中那簡陋的爐火上,以近乎巫祝的方式煉制出來的“鎮(zhèn)龍丹”。每一次服用,
都伴隨著臟腑灼燒般的劇痛和神智短暫的瘋狂。朱棣一把奪過藥丸,看也不看,
直接塞入口中,用僅剩的力氣狠狠咀嚼。苦澀、腥咸、灼熱……難以形容的味道在口中炸開,
一股狂暴的熱流瞬間沖入四肢百骸,暫時壓過了那蝕骨的陰寒與劇痛。他急促地喘息著,
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帳頂,仿佛要穿透那厚厚的氈布,刺破這無邊無際的詛咒蒼穹。
“漠北…漠北的薩滿…都是廢物!廢物!” 他嘶啞地咒罵著,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磨砂的石頭上刮下來,“朕…五征!朕犁庭掃穴!
朕把他們的圣山都翻過來了!長生天?呵…長生天若有眼,為何解不開這惡龍的詛咒!
為何不告訴朕,那根該死的骨頭…到底要怎么才能毀掉!”五征漠北。這四個字背后,
是帝國難以計數(shù)的錢糧消耗,是無數(shù)將士曝骨黃沙,是千里草原上飄蕩不散的亡魂。
朱棣的每一次北巡,都像一頭被詛咒逼瘋的困獸,在蒼茫的北方大地上瘋狂地沖撞、撕咬。
他不僅要阿魯臺臣服,更要找到當年蒙古薩滿鎮(zhèn)壓詛咒的秘法,或者,
至少找到關于那截帶來不祥的“龍骨”的蛛絲馬跡。大軍所過之處,蒙古部落望風披靡,
或降或遁。朱棣的親衛(wèi)“凈軍”如同梳篦般掃蕩著每一個氈包,每一處可能的祭祀之地。
他們抓來了白發(fā)蒼蒼的老薩滿,用刀劍逼問;他們掘開傳說中埋葬著古代英雄的敖包,
翻找可能刻有符文的骨器;他們甚至闖入被蒙古人視為禁忌的圣湖,打撈一切可疑的物件。
一次,在金帳汗國某支流亡王族的營地深處,
“凈軍”找到了一個被層層油布包裹、供奉在祭壇最高處的古老銅匣。朱棣聞訊,不顧病體,
策馬狂奔而至。當他顫抖著親手打開那布滿綠銹的銅匣時,
渾濁的眼中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精光——里面赫然是一截顏色灰白、帶著奇異螺旋紋路的骨頭!
形狀、大小,竟與當年他父皇朱元璋在鄱陽湖水底遭遇的那截,
以及宮中秘檔記載宋徽宗所得的那根,驚人地相似!“找到了!朕找到了!” 朱棣狂喜,
聲音嘶啞,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他迫不及待地命隨軍太醫(yī)和通譯審問俘虜?shù)睦纤_滿。
那老薩滿臉上的皺紋深得如同刀刻,渾濁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懼意,
反而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憐憫和嘲弄。他透過通譯,
來祈求山神指路的…不是什么龍骨…更解不開…你身上那來自深淵的惡毒…”希望瞬間破滅。
朱棣臉上的狂喜凝固,繼而轉(zhuǎn)為一種駭人的鐵青和暴怒?!膀_子!你們這些骯臟的蠕蟲!
都在騙朕!” 他猛地抽出佩劍,寒光一閃,老薩滿的頭顱滾落在地,
渾濁的眼睛依舊圓睜著,似乎還在無聲地訴說著那殘酷的真相。血濺了朱棣一臉,
那溫熱的液體似乎更刺激了他體內(nèi)那躁動不安的詛咒之力,肩胛處的劇痛再次猛烈襲來。
他身體一晃,若不是張輔眼疾手快扶住,幾乎栽倒在地。“陛下息怒!龍體為重??!
” 張輔和楊榮等人嚇得魂飛魄散,跪倒一片。朱棣拄著劍,劇烈地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
他看著地上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又看看手中那截可笑的盤羊角,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
如同這漠北七月的寒風,瞬間將他吞沒。五征漠北,血染黃沙,換來的竟是一場空!蒙古人,
要么是真的不知曉那骨頭的秘密,要么,就是將這秘密帶入了墳墓,
如同當年元朝覆滅時消失的薩滿大祭司。**“書!給朕書!《大典》!解方一定在書里!
”** 朱棣猛地推開張輔,踉蹌著撲向御案。案頭堆滿了各地快馬加鞭送來的奏報,
其中不少是關于《永樂大典》的編纂進度。編纂《永樂大典》,這曠古爍今的文治偉業(yè),
同樣是朱棣絕望中伸出的另一只求救之手。他深信,華夏數(shù)千年智慧凝聚,包羅萬象,
浩如煙海,其中必有一線生機,能解開這附骨之疽般的詛咒。為此,他不惜傾舉國之力。
南京文淵閣,后來遷至北京紫禁城文樓,燈火徹夜不息。三千余飽學之士,
在總纂官解縉、姚廣孝(道衍)等人的統(tǒng)領下,如同工蟻般晝夜不停地抄錄、校對、分類。
天下藏書,無論經(jīng)史子集、天文地理、陰陽醫(yī)卜、僧道技藝,
甚至禁毀的野史方志、巫覡雜書,皆在搜羅之列。一車車的典籍從四面八方匯聚京城,
又化作一卷卷墨跡未干的精抄本,被分門別類,
納入那部即將成為“世界有史以來最大百科全書”的巨著之中。
朱棣對《大典》的編纂傾注了難以想象的病態(tài)關注。他時常拖著病體,親臨文樓督視。
巨大的殿堂里,只有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和偶爾的咳嗽聲。
空氣中彌漫著墨香和舊紙?zhí)赜械拿刮?。皇帝的目光?/p>
卻像鷹隼般銳利地掃過那些堆積如山的書卷,
他尤其關注那些記載上古秘聞、奇方異術、以及關于“龍”的一切典籍?!氨菹?,
此乃《山海經(jīng)》中關于‘燭龍’的記載,還有《拾遺記》所錄‘應龍’之說,
皆已謄錄在此卷?!?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翰林,顫巍巍地捧著一卷厚厚的書稿。
朱棣一把奪過,渾濁的眼睛急切地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楷。燭龍睜眼為晝,
閉眼為夜…應龍助黃帝殺蚩尤…這些神異記載,看得他心旌搖動,卻又無比煩躁。“龍!
都是龍!可有說如何屠龍?如何解龍咒?如何焚毀那帶來災禍的龍骨?!” 他聲音嘶啞,
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焦灼。老翰林嚇得匍匐在地:“陛下息怒!微臣…微臣無能…古籍所載,
多為神話傳說,言及‘龍骨’者,多視為祥瑞入藥…從未…從未有言及詛咒解法…”“廢物!
” 朱棣猛地將書卷擲于地上,紙頁紛飛?!霸俨?!給朕翻!哪怕把地府的書都給朕翻出來!
解縉呢?姚廣孝呢?他們找到什么沒有?!”解縉此時已因直言下獄(后死于獄中),
姚廣孝年事已高,心力交瘁。他們并非沒有努力。
姚廣孝甚至秘密召集了一批精通道藏和佛典的高人,在寺廟深處設立秘閣,
專門篩選那些記載著驅(qū)邪、禳災、詛咒轉(zhuǎn)移、乃至尸解成仙等極端秘法的書籍。然而,
他們找到的所謂“解方”,
要么是虛無縹緲的仙丹煉制之術(所需材料如“龍腦”、“鳳髓”根本無處可尋),
要么是血腥殘忍的邪法(如“萬靈血祭”、“剝皮替身”),根本不可能施行于帝王之身。
更令人絕望的是,所有指向“龍骨”的記載,要么語焉不詳,要么將其視為天地奇珍,
絕無“毀棄”之說,仿佛那東西本身就蘊含著某種不可違逆的天地法則。**“大海!對,
大海之外!朕的寶船!”** 當漠北和書海都傳來令人窒息的絕望時,
朱棣那被劇痛和瘋狂折磨的腦子,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
死死地盯向了那無垠的藍色疆域。七下西洋!鄭和率領的龐大艦隊,那遮天蔽日的帆影,
那劈波斬浪的巨舶,承載著他最后、也是最渺茫的希望。他深信,中原之外,
必有奇人異士、神國仙島,或許知曉這詛咒的根源與解法。南京龍江關碼頭,旌旗蔽日,
人聲鼎沸。永樂三年(1405年),第一次下西洋的龐大船隊即將啟航。寶船如海上山岳,
巍峨聳立。身著麒麟服的欽差正使、內(nèi)官監(jiān)太監(jiān)鄭和,恭敬地跪在皇帝面前,
聆聽那關乎帝國命運,更關乎皇帝性命的密旨。
朱棣的臉色在旖旎春光下依然透著一股不祥的青灰,他屏退左右,
只留下心腹太監(jiān)馬云在一旁侍立。他盯著鄭和,聲音壓得極低,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瘋狂和絕望:“三寶…朕要你…為朕尋一樣東西…不,
是尋一個‘解’!”鄭和心頭一凜,深深叩首:“奴婢萬死,請陛下明示!
”朱棣深吸一口氣,
仿佛說出那個詞都需要巨大的勇氣:“‘龍骨’…一種帶來無盡災厄的…邪物之骨!
它可能流落海外,被無知蠻夷視為神物供奉…也可能…有知曉其解法的高人,隱于海外仙島!
給朕找到它!或者找到能解開它詛咒的人!不惜一切代價!金銀財帛,隨你取用!奇珍異獸,
皆可棄之!唯有此物、此法,務!必!給!朕!帶!回!來!” 最后幾個字,
他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來的,眼中閃爍著駭人的紅光。
鄭和感受到了肩上那沉甸甸的、遠超帝國榮耀的使命。他重重叩首:“奴婢謹遵圣諭!
縱然身化齏粉,魂沉碧海,亦必為陛下尋得一線生機!”于是,
在那七次波瀾壯闊、揚威異域的遠航背后,隱藏著一條更為隱秘、更為焦灼的暗線。
龐大的船隊不僅裝載著絲綢、瓷器、茶葉和帝國的威儀,
更攜帶著朱棣那深入骨髓的恐懼與渴望。船隊每到一國一地,
鄭和在完成宣詔、賞賜、貿(mào)易等官方使命后,
總會秘密會見當?shù)氐慕y(tǒng)治者、祭司、醫(yī)者或傳說中通曉古老智慧的長者。
畫師精心繪制(依據(jù)朱棣口述噩夢和太醫(yī)描述鱗片形態(tài))、經(jīng)過模糊處理的“邪龍骨”圖樣,
隱晦地詢問關于“古老圣物”、“奇異詛咒”、“皮膚異變之癥”的傳說或解法。
在占城(越南中南部),年邁的巫王看著圖樣,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懼,
他指著圖樣上那螺旋的紋路,用土語急促地說著什么。
通譯緊張地翻譯:“大帥…他說…這像是…‘納迦’(Naga,
詛咒…皮膚…會長出鱗片…最終…化為半人半蛇的怪物…沉入深海…” 鄭和的心猛地一沉,
這與陛下癥狀何其相似!“解法呢?” 他急切追問。巫王卻只是搖頭,
臉上露出深深的敬畏和恐懼,指向大海深處,
婆’(傳說中的海神祭司)…但…龍婆…只在風暴中現(xiàn)身…索要…活祭…”在暹羅(泰國),
金碧輝煌的佛寺里,德高望重的僧王仔細端詳圖樣,眉頭緊鎖。他通過通譯告訴鄭和,
這骨頭蘊含的“業(yè)力”極其深重,非尋常佛法可化解。他建議以最純凈的佛舍利,
配合恒河圣水、雪山蓮花,日日誦持《大孔雀明王經(jīng)》,或可壓制。鄭和恭敬地記下,
心中卻知遠水解不了近渴,且這些東西收集起來談何容易。船隊穿過馬六甲海峽,
駛向遙遠的印度洋。在古里(印度卡利卡特),
鄭和遇到了一個自稱來自更西方(可能是阿拉伯或波斯)的游方醫(yī)師。
那醫(yī)師有著深邃的眼窩和高聳的鼻梁,他仔細看了圖樣,
又聽了通譯轉(zhuǎn)述的癥狀(隱去了皇帝身份),沉吟良久,
從隨身一個鑲嵌著寶石的古老銅盒中,取出一小撮顏色暗紅、散發(fā)著奇異辛辣香氣的粉末。
“尊貴的使者,”醫(yī)師用帶著濃重口音的異域語言說,“此物名為‘蘇合’,
來自極西之地一種神樹的眼淚凝結。據(jù)古老的羊皮卷記載,
它能平息‘龍血’在凡人血脈中引發(fā)的躁動和異變。
” 他小心翼翼地用銀勺舀出一點點粉末,示意鄭和看:“每日取此微量,
混合無根之水(雨水)服下,可暫時緩解那鱗片生長的劇痛和…蔓延的速度?!?他頓了頓,
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但要根除…恐怕需要找到源頭,
或者…傳說中能凈化一切詛咒的‘生命之泉’?!编嵑腿绔@至寶!他花費重金,
幾乎買下了這醫(yī)師所有的“蘇合香”,
并詳細詢問了“生命之泉”的傳說(據(jù)說在西方日落之地的盡頭,
一個由巨鷹守護的圣山之中)。他立刻派遣快船,將“蘇合香”和這一線希望火速送回大明。
當那一小匣珍貴的“蘇合香”連同鄭和充滿希望的密奏呈送到病榻上的朱棣面前時,
這位被詛咒折磨得形銷骨立的帝王,眼中爆發(fā)出最后的光彩。
他迫不及待地按照那異域醫(yī)師的法子,取微量粉末,用玉碗承接的雨水調(diào)和,仰頭服下。
一股奇特的、帶著涼意的辛辣感順著喉嚨滑下,瞬間擴散至四肢百骸。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日夜啃噬骨髓的劇痛,竟然真的如同潮水般退去了一些!
鱗片生長帶來的那種令人發(fā)狂的瘙癢和灼熱感,也似乎得到了暫時的安撫!
朱棣長長地、滿足地吁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渾濁的眼中甚至涌出了淚水。
“天不亡朕!天不亡大明!鄭和!朕的福將!” 他激動地拍著床榻,
仿佛看到了詛咒破除的曙光?!翱欤髦?!命鄭和全力尋找那‘生命之泉’!
無論花多大代價!”然而,希望如同泡沫,絢麗卻易碎。服食“蘇合香”帶來的緩解感,
僅僅維持了不到一個月。當藥效過去,那詛咒帶來的痛苦,如同積蓄了更大力量的洪峰,
以更加兇猛、更加狂暴的姿態(tài)反撲回來!劇痛變本加厲,鱗片的生長速度似乎更快了,
范圍也更大,從肩背蔓延至胸腹,甚至脖頸側(cè)后也開始出現(xiàn)那種令人作嘔的青黑色硬痂。
朱棣陷入了更深的絕望和狂躁,他像輸紅了眼的賭徒,一次次催促鄭和加快遠航的步伐,
搜尋的范圍一次比一次廣,要求一次比一次急切,
甚至近乎無理——他要求鄭和必須抵達那傳說中的“日落之地盡頭”,找到圣山和生命之泉。
鄭和忠實地執(zhí)行著皇帝的意志,他的船隊越走越遠。他們到達了阿拉伯半島的阿丹(亞?。?/p>
紅海之濱的天方(麥加),甚至沿著非洲東海岸南下,
抵達了慢八撒(蒙巴薩)、麻林地(馬林迪)。每一次靠岸,鄭和都竭盡全力打探。
他派出的細作混入駝隊,深入沙漠腹地;他重金賄賂波斯灣的海商,
探聽關于圣山的傳說;他甚至冒險向非洲內(nèi)陸派遣小股探險隊,希望能找到一絲線索。然而,
關于“生命之泉”的傳說,如同海市蜃樓,始終縹緲無蹤。有說它在世界之極的雪山之巔,
有說它在無底的地心深淵,有說它早已隨著上古神魔的戰(zhàn)爭而枯竭。
在木骨都束(摩加迪沙),一個年老的部落酋長在飲用了鄭和帶來的烈酒后,
片綠洲…泉水是金色的…旁邊…還有巨大的…鳥的骨頭…像山一樣…” 鄭和的心再次懸起,
但當他詳細追問方位時,老酋長卻語無倫次,最終醉倒過去,醒來后對此事毫無記憶,
只當是酒后的胡話。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被無情撲滅。鄭和龐大的艦隊,
能夠征服驚濤駭浪,能夠震懾萬里海疆,卻始終無法捕捉到那虛無縹緲的救命稻草。
來自深宮的催促密旨,措辭一次比一次嚴厲,字里行間透出的不僅是帝王的焦灼,
更有一種被詛咒侵蝕心智的瘋狂和不顧一切的毀滅欲。鄭和站在寶船高聳的艉樓上,
望著浩渺無垠的印度洋,海風吹拂著他花白的鬢角,這位七下西洋、功勛彪炳的航海家,
臉上寫滿了無法完成使命的深深疲憊和憂慮。他帶回無數(shù)的奇珍異寶、珍禽異獸,
帶回了萬國來朝的榮耀,卻唯獨帶不回皇帝陛下日夜渴求的“解”。七下西洋,
耗盡了帝國的財富,也耗盡了朱棣最后的氣數(shù),最終成了一場指向渺茫希望的、悲壯的徒勞。
---時間,對朱棣來說,既是緩慢的凌遲,又是飛速流逝的沙漏。詛咒的侵蝕日益加深,
那源自血脈骨髓的陰寒與劇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他殘存的意志和生命力。
“蘇合香”帶來的短暫慰藉早已成為過去,連那狂暴的“鎮(zhèn)龍丹”效果也大打折扣。鱗片,
那些青黑色、邊緣帶著鋸齒狀角質(zhì)、觸之冰冷堅硬如鐵片的異物,
已經(jīng)頑固地覆蓋了他大半個脊背、肩胛、胸腹兩側(cè),甚至開始向肋下和手臂蔓延。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被鱗片禁錮、撕裂的皮肉,帶來鉆心的痛楚。
他不再輕易見人,即使是張輔、楊榮這樣的心腹重臣覲見,也必須隔著厚厚的帷幔,
或者他穿戴整齊,
用特制的高領袍服遮掩住脖頸和下頜那無法完全蓋住的、如同爬行動物皮膚般的異樣色澤。
榆木川的夏夜,本該涼爽,但朱棣卻感到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的、無法驅(qū)散的寒意。
他蜷縮在厚厚的錦被中,身體卻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帳內(nèi),只點著一盞昏黃的牛油燈,
光線在帷幔上投下他扭曲抖動的巨大影子,如同鬼魅。
“陛下…陛下…” 侍立在角落里的老太監(jiān)馬云,聲音帶著哭腔,
小心翼翼地將一個溫熱的湯婆子塞進被子里。朱棣猛地睜開眼,渾濁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線下,
竟隱隱泛著一絲幽綠!他一把抓住馬云枯瘦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幾乎嵌進肉里。
“馬云…你聽見了嗎?…它在笑…它在朕的骨頭里笑!”馬云嚇得魂飛魄散,手腕劇痛,
卻不敢掙扎:“陛下…沒…沒聲音啊…是風聲…是漠北的風聲…”“不!不是風!
” 朱棣的聲音尖銳而詭異,帶著一種非人的嘶嘶聲,“是龍!那條綠眼的孽龍!
它在朕的血里游!它在啃朕的骨頭!它說…朕逃不掉…朕朱家的血脈…世世代代…都逃不掉!
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狂笑起來,笑聲凄厲,在寂靜的營帳中回蕩,令人毛骨悚然。
笑著笑著,他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馬云驚恐地看到,皇帝捂嘴的錦帕上,赫然沾染著幾點暗紅發(fā)黑的血跡!這一夜,
朱棣的囈語和咳喘再未停息。天快亮時,他陷入了短暫的昏沉。馬云壯著膽子,
悄悄掀開被子一角查看。昏黃的燈光下,皇帝裸露的脖頸和鎖骨下方,
那青黑色的鱗片在微弱光線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邊緣處,
赫然有新的、細小的、帶著粘液的鱗片正在緩慢而堅定地頂破皮膚,
如同地獄深處滋生的毒菌!一股濃烈的鐵銹腥腐氣味彌漫開來。馬云眼前一黑,
差點暈厥過去。七月十八日,清晨。朱棣忽然回光返照般清醒過來。他掙扎著坐起,
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死氣。
“召…英國公張輔…楊榮…金幼孜…”三人跪在御榻前,隔著帷幔,
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佝僂的身影。“傳…傳朕口諭…” 朱棣的喘息聲沉重而費力,
“太子…仁厚…可承大統(tǒng)…喪葬…從簡…速歸京師…以安…天下…”他頓了頓,
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從牙縫里擠出最后幾個字,
每一個字都帶著徹骨的寒意和不甘:“詔…天下…尋訪…異人…解…龍…厄…”話音未落,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瀕死的痛吼猛地從帷幔后爆發(fā)出來!
緊接著是身體重重砸在床榻上的悶響!“陛下?。?!” 張輔猛地掀開帷幔。
眼前的景象讓三位重臣如遭雷擊,瞬間血液凝固!朱棣雙目圓睜,瞳孔已經(jīng)散大,
直直地瞪著帳頂,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氈布,看向某個無法理解的恐怖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