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我死在1988年元旦,和沈明輝結(jié)婚那天。那件攢了三年布票的紅嫁衣還沒焐熱,
火就躥了起來。他對我的求救視而不見,卻轉(zhuǎn)身就抱著小情兒往外沖。濃煙裹著烈焰,
紅嫁衣蜷成灰,我被活活燒死。再睜眼,回到1985年夏。沈明輝馬上要去深圳進(jìn)修,
背影和記憶里一樣刺眼。指甲掐進(jìn)肉里,這一次,燒我的火,得讓他加倍償。1再睜眼時,
1985年的蟬鳴正往窗縫里鉆。沈明輝一早就來到女職工宿舍樓下等我,和我一起去上工。
他軍綠色的挎包里露出半截紅綢帶,緞面在日頭下閃著亮——那顏色鮮活得扎眼,
像極了去年林小娟系過的那條圍巾。重生的喜悅讓我不管不顧的,在陽光下蹦蹦跳跳,
感受第二次生命帶來的沖擊。“秀蘭,廠里推薦我去深圳進(jìn)修,你說我去不去?
”突然聽到他的聲音,又看到他抬頭沖我笑,我滿身心只有不耐煩和惡心。上輩子這時,
我紅著眼把攢了半年的糧票塞進(jìn)他兜里,說“明輝哥你放心去,我等你”。可他走后沒幾天,
林小娟就總往廠長辦公室跑,說想申請一個隨行學(xué)習(xí)的名額?!爱?dāng)然要去。
”“聽說那邊華僑商店的貨俏得很,林會計不是總念叨缺塊像樣的香皂嗎?
”“你們正好搭個伴,路上也能照應(yīng)著。”沈明輝臉上的笑僵在唇角,“林會計?
她好像是想去,但名額緊俏……”“那可太可惜了?!蔽乙豢潭疾辉父黄穑?/p>
抬腳就往工廠那邊飛奔??吹轿覜]等他,沈明輝著急忙慌地跑上來?!皩α?,
宣傳科的小張不是剛買了臺虎丘牌照相機(jī)?”“聽說能拍彩色的?!甭牭轿姨崞饎e人,
他愣了愣:“你要拍照?”2“不是我。”“我是說沈大技術(shù)員去了深圳,
總得跟同志們合幾張影吧?”“尤其是林會計要是也能去,并肩站在國貿(mào)大廈前,
多有紀(jì)念意義!”沈明輝一雙黑亮的眸子寫滿不解:“秀蘭,你這話什么意思?
”蟬還在樹上叫,陽光透過樹葉在他臉上晃。我看著他驟然繃緊的下頜,
突然想起上一世發(fā)生火災(zāi)的時候,我穿著攢了三年布票做的紅嫁衣,
被塌下來的橫梁壓得雙腿動彈不得。他卻一心撲向林小娟,把她帶離火場,“秀蘭,你等我!
我馬上回來救你!”然后,再也沒回來。我愛了多年的男人,一心一意對待的男人,
竟然為了別個女人殘忍地把我丟在火場里,任我最后燒成焦黑一團(tuán)?!皼]什么意思。
”那錐心的疼痛讓我迅速清醒過來,我繼續(xù)往前走,聲音輕快得像唱歌。
“就是覺得這么要緊的學(xué)習(xí)機(jī)會,該留些影像給廠里做宣傳?!薄拔疫@就去找小張說,
讓他把相機(jī)借你——彩色膠卷貴,可別浪費(fèi)了?!鄙蛎鬏x的臉在日頭下泛著白,
軍綠色挎包里的紅綢帶不知何時滑了出來,像條急于攀附什么的紅蛇。3我剛走到廠房門口,
就撞見宣傳科的小張扛著相機(jī)往外跑,“周姐,廠長讓拍新織布機(jī)登廠報呢!”身后,
沈明輝還僵在原地,紅綢帶纏在板凳腿上,像被逮住的偷食雀兒。
我立刻讓他去給沈明輝拍照,“沈技術(shù)員要去深圳進(jìn)修,這么光榮的事,不得先拍張照留底?
”“將來學(xué)成歸來,配著先進(jìn)事跡登報多好。”小張眼睛一亮:“沈干事,日頭正好,
我給你拍!”沈明輝手忙腳亂地解紅綢帶,一臉窘迫:“這不急……”“怎么不急?
”“林會計好像昨天還想跟你討教出門事項?!甭牭轿矣痔崞鹆中【?,沈明輝僵住了。
“要不喊她來拍張‘互助互學(xué)’合影?”“不用!我跟她不熟!”他喉結(jié)滾了半天才擠出話。
小張舉著相機(jī)調(diào)焦距,嗤笑道:“沈干事謙虛了,上周三我見你倆在槐樹下說話,
林會計拎的麥乳精,看著就像給你準(zhǔn)備的?!鄙蛎鬏x臉唰地白了,額角青筋突突跳。
小張趁機(jī)按了快門,咔嚓一聲,把他這副狼狽釘進(jìn)膠卷。說起“曹操”,“曹操”就來了。
林小娟騎著單車來到廠房,沖沈明輝露出一張大笑臉。“明輝哥,你吃早飯了嗎?
”看到我也在一邊,她的笑僵在臉上?!傲謺媮淼谜?,你們聊。
”我一邊走一邊漫不經(jīng)心道,“對了明輝哥,你去深圳能幫我捎塊上海牌的雪花膏嗎?
”“我媽給我介紹的糧站李干事,說想要一塊?!甭勓?,沈明輝一臉驚詫。
想追問我什么又被林小娟拉住,渾然不知小張還蹲在槐樹下裝膠卷,鏡頭悄悄對著他們。
蟬鳴歇了半秒,許是被快門聲驚著了,又撲扇著翅膀飛走了。是了,
我媽確實(shí)有給我介紹過其他男人。只是我上輩子被豬油蒙了心,除了沈明輝誰都不要。
這輩子,我不再相信任何男的,我只相信我自己。4我和沈明輝從小就認(rèn)識了。
兩家父母都是紡織廠的老職工,住對門,窗戶對著窗戶。還記得小時候,
他總愛趴在窗臺上喊我。手里攥著偷藏的水果糖,玻璃紙在太陽底下閃著光。
家屬院的孩子都一起長大,爬墻上樹,摸魚捉蝦,沈明輝總護(hù)著我。
有次我被隔壁院的男孩推搡,他攥著拳頭沖上去,胳膊被劃了道血口子,還梗著脖子說沒事。
他人小鬼大,看電視劇還學(xué)回來一句話:“秀蘭,等我們長大后進(jìn)一個廠。
讓廠里的工會主席做媒,把這門親定下來?!蹦菚r候他眼里的光多干凈啊,
像夏日午后的陽光,亮得能照進(jìn)人心里。后來,我們真的長大了,
也跟我們的父母一樣進(jìn)了紡織廠。所有工友都篤定我會嫁給沈明輝。
變化是從林小娟進(jìn)了我們廠當(dāng)會計開始。林小娟似乎跟大部分廠職工女工不一樣,
她會偷偷地把淺綠色碎花襯衫藏在藍(lán)布工裝下。還會經(jīng)??绰短祀娪埃矔詫W(xué)英語,
品咖啡。廠里的男人對她的態(tài)度都很不一樣,包括沈明輝。她會溫柔地叫他“明輝哥”,
送他親手織的圍巾,跟他討論我看不懂的外國電影;他也會把我攢了很久的工業(yè)券給她,
讓她換的確良布料,還會在她生病時趕過去,寸步不離地照顧她。
上輩子我明明撞見過很多次,又一次次自欺欺人,騙自己沈明輝不會做對不起我的事兒。
所以總是任勞任怨,像老媽子把他伺候得好好的,給他洗工裝熬姜湯,
做盡妻子才會做的事兒……原來青梅竹馬的情分,早就隨風(fēng)飄遠(yuǎn);原來他想要護(hù)著的人,
也早就換了。我這一世才看清,有些人的心,一旦偏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5沈明輝從深圳回來那天,廠里的廣播正在放著《冬天里的一把火》。他穿著港版夾克,
拎著個印著“深圳”字樣的皮箱,意氣風(fēng)發(fā)像港星。然而,
當(dāng)他跟其他工友一樣擠到公告欄前湊熱鬧,他便再也笑不出來。
公告欄上貼著一張沖洗出來、放到最大倍數(shù)的彩色照片:深圳國貿(mào)大廈前,
沈明輝正低頭給林小娟系圍巾,紅綢帶在兩人手腕間繞了三圈,
背景里的“時間就是金錢”標(biāo)語牌,把這畫面襯得格外刺眼。照片邊角還粘著張小字報,
用打印體寫著“特區(qū)學(xué)習(xí)期間,沈明輝同志與林小娟同志的‘深入交流’”。
“這不是沈干事嗎?”路過的女工大叫道,“林會計脖子上的圍巾,
不是沈干事臨走前帶的那條紅綢帶?”人群瞬間炸開了鍋,工友們都在議論紛紛。
沈明輝急得滿頭是汗,想伸手去撕照片,卻被宣傳科的小張按?。骸吧蚋墒拢?/p>
這是廠長讓貼的,說要給大家提個醒,出去學(xué)習(xí)要守紀(jì)律。”他的臉變得煞白,
皮箱“哐當(dāng)”地掉在地上,滾出來的電子表、雪花膏撒了一地——全是上輩子他被我撞見后,
不停哄我說“給車間姐妹們捎的”的東西,希望我不要舉報他。林小娟不知什么時候擠進(jìn)來,
指甲狠狠掐他胳膊:“你不是說把東西都藏好了嗎?”這話被旁邊的工會主席聽得一清二楚,
茶缸“啪”地摔在地上。我抱著棉紗經(jīng)過時,正撞見沈明輝瘋了似的往人群外沖。他看見我,
突然撥開眾人撲過來。夾克衫的拉鏈刮到我的棉紗包,線頭一下子纏上他的袖口,
像一團(tuán)解不開的亂麻。“秀蘭,你聽我解釋!”他眼里全是紅血絲,“這一切都是誤會,
林小娟生病了,我送她去醫(yī)院被抓拍了……”6我生怕他會把我撞壞,連忙后退半步,
棉紗線在他手心里勒出一道紅痕。“沈明輝,上個月王科長去深圳出差,
說在華僑飯店看見你倆住一間房?!蔽业皖^看著地上的雪花膏,
紫羅蘭的香味混著塵土漫上來,從未發(fā)覺自己如此清醒。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你怎么……”“你想問我怎么知道?”“上輩子你也是這么說的。
說她病了,你去照顧;說照片是借位,圍巾是碰巧;說等你提了科長,就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娶我。
”上輩子也是這歌聲里的冬天,我在公告欄前站到手腳發(fā)麻,那張照片上的紅綢帶,
像道燒紅的烙鐵燙著眼睛。沈明輝跟我解釋是誤會,“她發(fā)燒,
我扶她去醫(yī)院被抓拍的……”他掏出電子表,“深圳最時興的,本來想提干給你驚喜。
”我想起他出發(fā)前說的,學(xué)成本事就會娶我;林小娟后來也找我,說她配不上沈明輝,
讓我不要跟他置氣。我終究是心軟了。趁夜撕下照片,第二天替他們圓謊,
挨了科長的罵也沒作聲。沈明輝后來提了技術(shù)員,請吃飯時給我夾肉,說“委屈你了”。
……7回到眼下。沈明輝的嘴張了張,像被人扼住了喉嚨。所有人都在看他,
看這個前幾天還在大會上談“思想進(jìn)步”的技術(shù)員,此刻像個被戳破的氣球。
“我那時候信了?!蔽野训厣系难┗ǜ鄵炱饋?,棉紗線終于從他的袖口抽出來。
“信到你在我們新婚當(dāng)天,眼睜睜地看著我被橫梁壓著,也要救林小娟離開火場。
”“把我一個人丟在那兒……最后被活活燒死!”他聽不懂我在說什么,
只是拉著我不讓我走。皮箱里的電子表摔在地上,表盤碎成蛛網(wǎng):“秀蘭,不要走!
你再給我一次機(jī)會……”“機(jī)會?”我看著他崩潰的模樣,想起上輩子他臨去深圳前。
他一臉虔誠地對我說,“秀蘭,等我回來就娶你”。于是用最冰冷的語氣說,“沈明輝,
從你把紅綢帶塞進(jìn)挎包那天起,你就沒給過自己機(jī)會?!彼眢w一僵,
然后軟骨頭似的摔到地上。廣播里的歌聲還在響,“冬天里的一把火”燒得正旺。
我轉(zhuǎn)身往車間走去,身后傳來沈明輝的嗚咽聲,混著人群的哄笑,像極了上輩子那場大火里,
最后熄滅的那點(diǎn)火星。有的人心就是要燒透了,才知道根本暖不了誰。8不出兩天,
廠里都傳遍了沈明輝和林小娟的事兒。王科長跟我說,沈明輝不僅要挨處分,
他心心念念的技術(shù)科的位置,怕是保不住了。我沒有說話,
只是聽著車間的織布機(jī)“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響。看著梭子在織機(jī)上來回穿梭,
織出的平紋布整整齊齊,不像人心藏著那么多歪歪扭扭的褶皺。這天午休去食堂,
我一眼就看到沈明輝蹲在墻角,頭發(fā)亂如雞窩。林小娟正用窩窩頭砸他:“都怪你!
現(xiàn)在全廠都知道我倆住一間房,我哥非打死我不可!”沈明輝沒躲,窩頭渣粘在臉上,
狼狽得像換了個人似的?!皠e鬧了,我夠麻煩了?!彼穆曇粝裆凹埬ミ^似的啞?!吧蛎鬏x,
我的名聲都被你毀了!”林小娟崩潰地吼叫,“你明明答應(yīng)了我,
說從深圳回來就跟周秀蘭攤牌……”說完她就看到了我,
猛地沖過來抓住我的胳膊:“是不是你跟王科長告的狀?”看到我,沈明輝愣了一下,
旋即沖上來一把扯開她:“你瘋了!跟秀蘭無關(guān)!”看到沈明輝維護(hù)我,
我惡心得吃不下剛打的飯菜,用力地把林小娟推開,瞪著沈明輝說:“沈明輝,
你托人寄給林會計的芒果干,寫我家地址?”“我媽拆開見到字條,
才知你倆在深圳早以‘夫妻’相稱。”頓時,抽氣聲四起。這下,沈明輝的臉徹底灰了,
嘴唇哆嗦著,一個字都說不上來。林小娟的臉由紅轉(zhuǎn)白,覺得沒臉見人,捂著臉跑了。
過了很久,沈明輝終于意識到什么,“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是的,沈明輝。
”“我早就知道你是爛人?!蔽彝蛔忠活D地說。字字鏗鏘,每個字都能激起回音。
說完,我聽到有工友給我鼓掌,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食堂。爛人爛事,
就該讓他們在泥里爛著。火已燒過一次,誰都別想再拖我進(jìn)去。
9沈明輝和林小娟兩人的處分很快就出來了。公告欄前再次圍滿了人。上面的墨跡還沒干,
“沈明輝”三個字被紅筆圈著,像一個醒目的句號。
有工友不客氣地指著“記大過、調(diào)離技術(shù)科”的字眼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