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卻澆不熄心頭的寒意。空氣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銀,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
帶著一種不祥的粘滯感。我站在奶奶沈玉卿的墓碑前,一身縞素,
聽著泥土沉悶地砸落在棺蓋上的聲響。咚、咚、咚……每一聲都像砸在空蕩蕩的心腔上。
就在最后一鏟土即將覆蓋上去的瞬間,一種極其微弱,卻又極其刺耳的聲響,
穿透了泥土的悶響和人群壓抑的啜泣,清晰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
吱——嘎——像是什么極其尖銳的東西,在粗糙的木質(zhì)內(nèi)壁緩慢地、絕望地刮擦著。一下,
又一下。聲音微弱得如同錯覺,卻又固執(zhí)地存在著,帶著一種令人汗毛倒豎的生命力。
我的血液似乎瞬間凍住了。我猛地抬頭,目光死死釘在那口深褐色的楠木棺材上。
它沉默地躺在墓穴里,泥土正一點(diǎn)點(diǎn)將它吞噬。周圍送葬的親戚們神情木然,
仿佛只有我一個人聽到了這來自地底的、指甲刮擦的哀鳴?!疤K晚,怎么了?
”旁邊有人低聲問。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那刮擦聲堵住了,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只能僵硬地?fù)u了搖頭,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那聲音持續(xù)了多久?十幾秒?
還是僅僅一個錯覺的瞬間?當(dāng)泥土終于完全覆蓋了棺木,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聲音也消失了,
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只有一股冰冷的、帶著腐朽氣息的寒意,順著脊椎骨無聲地爬升上來,
盤踞在心底最深處。奶奶生前住的老屋,像一頭蟄伏在歲月塵埃里的巨獸。推開門,
一股混合著陳舊木頭、草藥和灰塵的復(fù)雜氣味撲面而來,濃得幾乎讓人窒息。光線昏暗,
唯有幾縷陽光艱難地擠過蒙塵的窗欞,照亮空氣中懸浮翻滾的微塵顆粒。
家具都是老舊的暗沉色澤,沉默地立在各自的位置,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
墻上掛著幾張褪色的老照片,奶奶年輕時的面容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唯有那雙眼睛,
隔著遙遠(yuǎn)的時光,似乎依舊平靜地注視著屋內(nèi)的一切。
按照她臨終前清醒時反復(fù)的、執(zhí)拗的叮囑,我開始整理她的遺物。衣物散發(fā)著樟腦丸的氣息,
被仔細(xì)地疊好。那些蒙塵的瓶瓶罐罐里,裝著早已干枯變色的不知名草藥,
散發(fā)著苦澀的余味。抽屜深處是一些泛黃的信札和舊照片,時間模糊了上面的字跡和面容。
一切都顯得那么尋常,帶著一個老人離去后必然留下的蕭索痕跡。直到我的手,
觸碰到那個藏在衣柜最深處角落的硬物。那是一個娃娃。它大約三十公分高,
材質(zhì)是一種我從未接觸過的、帶著奇異韌性的類似皮革的東西,摸上去冰冷而滑膩,
隱隱帶著一種讓人不安的、如同陳舊血漬般的暗沉光澤。
娃娃穿著一件手工縫制的、同樣褪色的藍(lán)色小布裙。它的臉龐異常精致,圓潤得近乎詭異。
頭發(fā)是黑色的,用真正的細(xì)密發(fā)絲一根根繡在頭皮上,梳成兩條垂在肩頭的辮子。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眼白部分微微泛黃,像是蒙上了一層歲月的薄翳,而那雙虹膜,
是一種極其深邃、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線的墨藍(lán)色。它就那樣靜靜地躺在我手里,
嘴角向上彎成一個固定的、天真無邪的弧度。可那雙墨藍(lán)色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又仿佛穿透了天花板,看到了什么凡人無法理解的東西。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竄遍全身。這娃娃精致得過分,也邪門得過分。
它不像一個玩具,更像是一件……祭品?或者別的什么?奶奶為什么把它藏得這么深?
她從未提起過它。我下意識地想把它丟開,可手指卻像被那冰冷的皮革粘住了,動彈不得。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在我死寂的房間里響起。那聲音極其稚嫩,
像三四歲的女童,清脆,甚至帶著點(diǎn)奶氣??伤之惓5谋?、平板,
毫無孩童該有的起伏和情感波動,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凍土里鑿出來的冰粒。
“明天……凌晨三點(diǎn)……”聲音的來源,赫然是我手中那個娃娃!
它那涂著暗紅顏料的嘴唇紋絲未動,聲音卻清晰地、直接地灌入我的腦海深處。
“……隔壁王嬸……會死?!笔掷锏耐尥薹路鹚查g變成了燒紅的烙鐵,我猛地一抖,
尖叫卡在喉嚨里,幾乎要撕裂聲帶。它脫手飛出,重重地摔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
發(fā)出沉悶的“噗”一聲。那雙墨藍(lán)色的玻璃眼珠,在昏暗的光線下詭異地反了一下光,
依舊空洞地望著我,嘴角的弧度沒有絲毫改變?!罢l?!誰在說話?!
”我背脊緊貼著冰冷的衣柜門板,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睛驚恐地掃視著空無一人的房間。
只有窗外風(fēng)吹過老槐樹枝葉的沙沙聲回應(yīng)著我。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
幾乎要跳出來。幻覺?一定是過度悲傷和連日疲憊產(chǎn)生的幻覺!我大口喘著氣,
試圖說服自己??赡潜淦桨濉⒑翢o生氣的童音,每一個字都像刻在了我的腦子里,
清晰得可怕。凌晨三點(diǎn)。隔壁王嬸。會死。這三個冰冷的詞語組合在一起,
像毒蛇一樣纏繞著我的神經(jīng)。我猛地沖過去,用顫抖的手指抓起那個詭異的娃娃,
仿佛它是什么燙手的毒物。它的身體冰冷依舊,皮革的觸感滑膩而陌生。
我把它狠狠地塞回衣柜最深的角落,胡亂地抓起幾件奶奶的舊衣服蓋在上面,
直到完全看不見那令人心悸的藍(lán)色裙角和墨藍(lán)眼珠。做完這一切,
我背靠著衣柜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渾身冷汗淋漓,心臟還在狂跳不止。窗外,
夜色濃得化不開。這一夜,注定無眠。
娃娃那毫無波瀾的童音像復(fù)讀機(jī)一樣在腦海里反復(fù)回響。我蜷縮在奶奶生前睡過的舊木床上,
被子裹得緊緊的,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床板似乎還殘留著老人枯瘦身體留下的凹陷,
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屬于她的、混合著草藥和衰老的氣息。
這熟悉的味道此刻非但不能帶來慰藉,反而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勒得我喘不過氣。
黑暗中,耳朵變得異常靈敏。老房子年久失修,任何細(xì)微的聲響都被無限放大。
房梁偶爾發(fā)出的“吱呀”呻吟,墻角老鼠窸窣跑過的聲音,
窗外風(fēng)吹過樹葉的嗚咽……每一聲都讓我驚跳起來,疑心是那詭異的娃娃又在開口,
或是別的什么更可怕的東西。我死死盯著緊閉的衣柜門,仿佛那薄薄的木板后面,
正有一雙墨藍(lán)色的眼睛穿透黑暗,無聲地凝視著我。時間在恐懼中被拉得無限漫長。
每一次看手機(jī)屏幕上的時間數(shù)字跳動,都像心臟被重重錘擊一下。
一點(diǎn)……兩點(diǎn)……兩點(diǎn)半……越接近那個被預(yù)言的時間點(diǎn),窒息感就越強(qiáng)烈。
我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徒勞地張著嘴,卻吸不進(jìn)一絲氧氣。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
只有眼珠在黑暗中不安地轉(zhuǎn)動。當(dāng)手機(jī)屏幕上的數(shù)字,
終于從“02:59”跳到“03:00”時,整個世界仿佛瞬間陷入絕對的死寂。
風(fēng)聲停了。蟲鳴消失了。連自己的心跳聲似乎也聽不見了。
只有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真空包裹著我。隔壁,沒有任何聲響傳來。沒有尖叫,
沒有混亂,沒有想象中的任何動靜。死寂。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壓得人心臟幾乎停跳的死寂。
我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幾乎要把耳朵貼到冰冷的墻壁上。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就在緊繃的神經(jīng)快要斷裂,
自我安慰“果然是幻覺”的念頭開始占據(jù)上風(fēng)時——“啊——!?。?/p>
”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屬于王嬸丈夫的慘嚎,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猛地刺穿了墻壁,
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膜!那聲音里蘊(yùn)含的恐懼和絕望,足以讓任何聽到的人血液凝固。來了!
真的來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頭頂。身體比意識更快,
我?guī)缀跏沁B滾爬下床,鞋子都來不及穿,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
恐懼驅(qū)使著我逃離這個房間,逃離那個衣柜里的東西,
可另一種更強(qiáng)烈的、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沖動,卻推著我沖向隔壁那扇注定帶來噩耗的門。
王嬸家的門大開著,里面燈火通明,卻透著一股混亂和絕望的氣息。鄰居們已經(jīng)被驚醒,
擠在門口,臉上寫滿了驚惶和難以置信。王叔癱倒在臥室門口的地上,涕淚橫流,
雙手死死抓著頭發(fā),發(fā)出野獸般的嗚咽。臥室里,王嬸穿著整齊的睡衣,
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冰冷的瓷磚地上。她的眼睛瞪得極大,幾乎要凸出眼眶,
死死地盯著天花板,瞳孔里凝固著一種無法形容的、純粹的、臨死前的極致恐懼。
她的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想喊出什么,卻永遠(yuǎn)定格在了那一刻。臉色是一種死人才有的青灰。
救護(hù)車的鳴笛聲由遠(yuǎn)及近,刺耳地撕裂了黎明的寂靜。穿著制服的人來了又走,低聲交談著,
眉頭緊鎖。初步檢查結(jié)果很快在人群中低語般傳開:急性心梗。沒有外傷,沒有中毒跡象,
就是突然的心臟驟停。“太突然了……”有人唏噓,“白天還好好的……”“是啊,
一點(diǎn)征兆都沒有……”“唉,玉卿嬸子剛走,老王家的也……”鄰居們的議論嗡嗡作響,
像一群煩人的蒼蠅。他們臉上帶著對無常命運(yùn)的感慨和對逝者的同情。只有我,
像一個被遺棄在暴風(fēng)雪中的孤兒,渾身冰冷,僵硬地站在人群邊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渣,
刺得肺腑生疼。急性心梗?巧合?真的是巧合嗎?那冰冷稚嫩的童音——“明天凌晨三點(diǎn),
隔壁王嬸會死”——像淬了毒的冰錐,一遍遍鑿穿我試圖自我安慰的壁壘。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過人群,死死盯在王嬸那張青灰僵硬的臉上。她圓睜的眼睛,
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什么。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我再也無法忍受這令人窒息的環(huán)境,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逃離一般沖回了奶奶的老屋。砰!
我用力關(guān)上自己房間的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大口喘息,
試圖驅(qū)散那幾乎要將我凍僵的寒意。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擂鼓一樣撞擊著肋骨。
房間里光線昏暗,只有窗外透進(jìn)來的、黎明清冷的微光。我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
不受控制地、緩緩地移向了角落里的那面落地穿衣鏡。鏡子是老式的,
鑲嵌在沉重的實(shí)木邊框里,邊框上的雕花早已模糊不清,
鏡面也因?yàn)槟甏眠h(yuǎn)而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微微泛黃的薄翳。它靜靜地立在那里,
像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我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幾乎是挪動到鏡子前。腳步虛浮,
像是踩在棉花上。鏡子里映出我蒼白如紙的臉。眼窩深陷,眼下是濃重的烏青,
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頭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連我自己看了都覺得陌生和驚心。我的視線,帶著一種近乎自虐般的恐懼,
艱難地、一寸寸地向上移動。越過自己驚恐的眉眼,越過光潔的額頭……然后,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了。鏡中,我的頭頂上方,那片原本該是空無一物的空氣里,
懸浮著一行數(shù)字!鮮紅!刺目!如同用剛剛凝固的、最粘稠的鮮血寫成!
數(shù)字是倒計(jì)時的形式:**23:59:58**下一秒,
后兩位數(shù)字極其輕微地跳動了一下:**23:59:57**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結(jié)。
一股無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我猛地后退一步,
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眼睛死死瞪著鏡子,
眼球因?yàn)闃O度的驚恐而幾乎要凸出眼眶?;糜X?又是幻覺?是悲傷過度?是驚嚇過度?
我閉上眼,用力甩了甩頭,指甲狠狠掐進(jìn)掌心,尖銳的疼痛讓我稍微清醒了一點(diǎn)。
再次睜開眼,我鼓起全身的力氣,逼著自己重新看向那面鏡子。它還在!那串猩紅的倒計(jì)時,
依舊詭異地懸浮在我的頭頂上方!
**23:59:46** ……數(shù)字還在無情地、一秒一秒地減少!像死神無聲的腳步,
清晰而穩(wěn)定地踏在我的生命線上!
“不……不可能……” 破碎的呻吟從我顫抖的唇縫里擠出來。我猛地?fù)涞界R子前,
伸手瘋狂地去抓頭頂?shù)目諝狻J种竿絼诘卮┻^那串虛幻的數(shù)字,什么也碰不到??社R子里,
那鮮紅的倒計(jì)時依舊清晰地懸浮著,像一道無法擺脫的烙印!恐懼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毒蛇,
纏繞著我的心臟,越收越緊。我癱軟在地,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
視線無法從那串猩紅的數(shù)字上移開,看著它一秒一秒,冷酷地流逝。
**23:58:31**……**23:58:30**……時間成了看得見的劊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