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細密如針,將城市織進一片濕漉漉的灰暗里。二十三樓出租屋的窗玻璃上,
水痕扭曲爬行,映出白梔一張蒼白到透明的臉。她蜷在冰涼的舊沙發(fā)里,
薄毯裹著嶙峋的肩胛骨,指尖懸停在手機發(fā)亮的屏幕上。屏保是偷拍的沈嶼。
他陷在真皮座椅里沉睡,落地窗外是璀璨繁華的夜景,卻不及他下頜鋒利線條的萬分之一。
五年前那個絕望的秋夜,酒吧光怪陸離的燈光下,她被油膩的手拉扯、灌酒,瀕臨窒息時,
是他帶著一身冷冽的酒香和壓迫感出現(xiàn),像劈開黑暗的利刃?!皾L,”他聲音不高,
卻凍住了喧囂,“別臟了我的地方?!彼痤^,視線撞進他居高臨下的深邃眼眸。那一刻,
他逆光的身影烙進她瀕死的瞳孔,成了此后漫長歲月里唯一能抓住的光源。五年了,這光,
正在她指腹下這張冰冷的屏幕上,無聲熄滅。她胃里熟悉的痙攣開始翻攪,
她伸手摸向矮幾下層抽屜,指尖掠過一排空了大半的廉價胃藥瓶,最終只摳出兩片白色藥片,
干澀地用力咽下。廚房里彌漫著骨頭湯溫吞的香氣。白梔墊著濕抹布,
小心翼翼揭開砂鍋蓋子,乳白的霧氣撲上她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手腕內(nèi)側(cè)一道新鮮的燙紅印記,
疊在幾道淺褐色的舊痕上,微微刺痛。鍋里翻滾的乳白湯汁包裹著酥爛的龍骨和枸杞,
是她凌晨四點守著文火煨出來的。沈嶼昨晚應(yīng)酬歸來,帶著一身濃重的煙酒氣,
脫下昂貴的西裝外套隨手拋在她剛拖凈的地板上:“洗了,一股味。
”他甚至沒瞥一眼灶上溫著的醒酒湯??蛷d傳來密碼鎖開啟的輕響。白梔手指一顫,
滾燙的湯勺邊緣擦過指腹,她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將燙紅的手指蜷進掌心。沈嶼走了進來,
考究的襯衫袖口卷起,露出一截腕骨,上面殘留著一點不屬于他的、甜膩的香水尾調(diào)。
“慈善晚宴的衣服送來了?”他隨意地問,目光掃過流理臺上一摞熨燙平整的襯衫。
白梔輕輕“嗯”了一聲,垂下眼睫盯著鍋里翻滾的氣泡:“在衣帽間,熨好了。
”她知道他不喜歡自己出現(xiàn)在這種場合。她的存在,
本身就像是擺在他精致人生棋盤上的一顆格格不入的劣質(zhì)棋子。門鈴驟響。
白梔擦擦手去開門。門外站著手挽限量鱷魚皮包的林薇,妝容精致無瑕,
笑容得體又隱含鋒芒?!皫Z哥在吧?落下份文件?!彼匀坏孟窕刈约杭?,
視線掠過白梔身上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裙,停在她臉上,“白梔也在?正好,幫我拿杯水?
”白梔轉(zhuǎn)身去廚房。剛倒好水,身后傳來一聲輕呼和玻璃碎裂的脆響。她回頭,
只見林薇腳下地毯一片狼藉的暗紅,昂貴的紅酒漬在她那條廉價的連衣裙前襟迅速洇開,
像一朵丑陋的毒花?!鞍パ?!真對不起!”林薇掩口驚呼,眼底卻毫無歉意,
“瞧我這笨手笨腳的。白梔,你這裙子……要不我賠你一件新的?”她上下打量白梔,
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憐憫,“嶼哥也真是的,這種場合,總得給你置辦幾身像樣的行頭吧?
”一股冰冷的潮水瞬間漫過白梔的四肢百骸,胃部的痙攣陡然加劇。
她能感覺到沈嶼的目光落在自己狼狽的前襟上,帶著審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一條舊裙子而已,”白梔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林小姐客氣了。
”她蹲下身去收拾玻璃碎片,尖銳的棱角硌著掌心?!靶辛宿鞭?,文件給我。
”沈嶼的聲音帶著慣有的不容置喙,接過文件,“這點小事?!彼抗鈷哌^白梔蹲伏的背影,
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最終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向書房。林薇搖曳的身姿消失在門外。
白梔蹲在破碎的玻璃碴和猩紅的酒漬里,一滴滾燙的液體砸在碎片上,碎裂成更小的水珠。
不是裙子,是她千瘡百孔、無處安放的自尊。
連續(xù)幾日的低燒像濕冷的藤蔓纏繞著白梔的骨頭。她強撐著翻滾的惡心感,
在廚房熬一碗清淡的米粥。鍋里咕嘟冒泡,窗外天色陰沉得壓抑。昨天下午,
她鬼使神差地走進那家古董店,典當了母親留下的唯一念想——那只成色溫潤的翡翠玉鐲。
換來的錢,買下了沈嶼曾在拍賣圖冊上多看了兩眼的維多利亞時期銀殼古董打火機。
她知道不值,但她只想看他眼中剎那的亮光。玄關(guān)傳來電子鎖解除的蜂鳴。沈嶼回來了,
臉色比窗外的天色更沉。并購案失利的風(fēng)聲早已在公司傳開。白梔端著一小碗剛吹涼的粥,
想遞給他?!皫Z……”話音未落,一陣強烈的眩暈感猛地攫住她,眼前驟然發(fā)黑,
手中的瓷碗脫手墜落,“哐啷”一聲脆響,滾燙的米粥混著碎片潑灑了一地,
濺上她赤著的腳背。她踉蹌著扶住冰冷的流理臺邊緣才沒栽倒,灼痛感從腳背竄起,
胃里翻江倒海?!霸趺椿厥?!”沈嶼煩躁的低吼在狼藉的廚房里炸開。他站在幾步開外,
昂貴的皮鞋避開地上的粥漬,眉頭擰得死緊。“明天早上九點有董事會!你安靜點行不行?
”他甚至沒問一句她是否燙傷。白梔張了張嘴,火燒火燎的喉嚨發(fā)不出聲音。
手機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動起來。她顫抖著手摸出,屏幕亮著,是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彩信。
點開,一張照片清晰得刺眼——昨晚,她下班路上,
那個因父親重病急需沈嶼公司項目合作而被拒絕的中年男人,絕望地跪在街角痛哭失聲。
她于心不忍,上前試圖攙扶起他。照片從某個刁鉆的角度抓拍,
看起來像是她正親昵地依偎在對方懷里。幾乎同時,
沈嶼冰冷的手機提示音在死寂的空間響起。他低頭瞥了一眼自己亮起的屏幕,
又抬眼看向白梔手中同樣的照片。嘴角扯出一絲冰冷的、近乎殘忍的弧度,眼神瞬間淬寒。
“呵,”他冷笑一聲,指尖在手機屏幕上飛速劃動,動作利落得沒有一絲猶豫,“動作夠快。
”他抬眼,目光像淬毒的冰錐,將白梔釘在原地,“解釋?”他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卻比任何怒吼都令人窒息。白梔臉色煞白,慌亂地搖頭:“不是的!沈嶼,你聽我說,
他只是……”“夠了?!鄙驇Z打斷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和徹底的冰冷。他操作手機,
屏幕上顯示一筆五十萬的轉(zhuǎn)賬成功發(fā)送到她賬戶?!胺饪谫M?還是覺得我沈嶼蠢到會信你?
”他嗤笑一聲,那輕蔑如同凌遲的刀鋒,“白梔,適可而止。滾遠點,別礙我的眼。
”他不再看她一眼,擦著她的肩膀,大步流星地走出廚房,留下一地狼藉和刺骨的寒意。
白梔僵在原地,腳背被燙傷的皮膚火辣辣地疼,抵不過心臟被生生剜去一塊的空洞劇痛。
手機又震了一下,銀行到賬短信冰冷地提示著那五十萬。她看著那條短信,
看著地上碎裂的粥碗,看著自己磨破了袖口露出線頭的舊衣,忽然感到一種滅頂?shù)幕闹嚒?/p>
她踉蹌著撲向垃圾桶,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蕩蕩,只嘔出苦澀的膽汁和冰冷的絕望。
沈嶼的書房緊閉著,里面壓抑著風(fēng)暴的氣息。董事會上的滔天怒火和尖銳質(zhì)詢猶在耳邊。
數(shù)億損失,核心技術(shù)的泄密,競爭對手精準無比的狙擊……所有的矛頭看似散亂,
最終卻詭異地匯聚成一個名字——白梔。那封致命的泄密郵件,追蹤到的IP地址,
指向了她曾短暫使用過的舊電腦。匿名寄來的當鋪票據(jù),
清晰地打印著她典當翡翠玉鐲換取現(xiàn)金的記錄,時間就在泄密發(fā)生前夕。證據(jù)鏈冰冷而完整,
像量身定做的棺材釘。巨大的落地窗外,霓虹璀璨,卻照不進屋內(nèi)一絲暖意。沈嶼背對著門,
像一尊冰冷的石像。書房門被無聲地推開。白梔站在門口,臉色是一種死寂的灰敗。
她手里捧著那個裝著古董打火機的絲絨盒子,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沈嶼……”她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礫摩擦。沈嶼猛地轉(zhuǎn)身,
眼中積壓的所有戾氣、背叛感和無處宣泄的暴怒,在看到她的瞬間轟然引爆。幾步上前,
他劈手奪過那精致的絲絨盒子,看也不看,用盡全力狠狠摜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砰!
”沉重的悶響伴隨著木質(zhì)開裂的聲音。盒子四分五裂,
那只曾被無數(shù)貴族把玩過的古董打火機彈跳出來,銀亮的殼體撞擊在大理石地面,
瞬間凹癟變形,藍寶石按片碎裂成幾瓣,折射著天花板上冰冷的光線,像一顆破碎的心臟。
“贗品!”沈嶼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
“這種垃圾也配拿來糊弄我?”白梔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像被無形的重拳擊中。
她看著地上七零八落的盒子碎片和那枚變形扭曲的打火機,
那是她典當?shù)裟赣H遺物……換來的“垃圾”。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尖銳的、撕裂般的劇痛,
仿佛那些碎裂的藍寶石渣子都扎進了她的心口。眼眶干澀得發(fā)痛,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她只是茫然地看著,看著沈嶼眼底最后一點殘存的溫度徹底凍結(jié)成萬年寒冰。下一秒,
她的手臂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鉗住!沈嶼拖著她,像拖拽一件沒有生命的破布,
粗暴地將她搡到書房那面巨大的、占據(jù)了整面墻的落地玻璃前。玻璃上,
映出外面繚亂的城市燈火,也映出沈嶼因暴怒而扭曲的臉,
和他手中揮舞的東西——那是厚厚一疊泛黃的畫紙。365張。全是沈嶼。沉睡的側(cè)臉,
皺眉沉思的瞬間,站在落地窗前的背影……每一筆,都是她五年里小心翼翼珍藏的時光碎片。
“365張?”沈嶼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嘶啞變調(diào),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的冰渣,
“真是處心積慮!處心積慮地潛伏在我身邊!”他揚起手,
將那厚厚一疊凝聚了五年心血的畫紙,狠狠地、用盡全力地砸向白梔的臉!
紙張鋒利的邊緣瞬間割破了她蒼白冰涼的臉頰,細小的血珠滲了出來。
紙張如同被狂風(fēng)吹散的落葉,紛紛揚揚灑落下來,鋪滿了冰冷光滑的地板,
覆蓋在那枚破碎的打火機上?!澳愕膼郏俊鄙驇Z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眼神里是徹底的、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惡心,如同看著陰溝里最骯臟的蛆蟲,“廉價又惡心!
像陰溝里發(fā)霉腐爛的苔蘚!讓人窒息!讓人作嘔!”白梔被那巨大的力道砸得踉蹌后退,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臉頰上的刺痛微不足道。
她只是呆呆地站著,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目光空洞地掃過滿地的狼藉,
掃過那些承載了她所有卑微愛意的畫紙,它們像被遺棄的垃圾一樣躺在那里。然后,
她的視線緩緩上移,定格在沈嶼那張因憤怒而扭曲、寫滿了憎惡的英俊臉龐上。
沈嶼指著碎裂的大門,聲音冰冷得像地獄的回響:“滾!立刻從這里消失!
別再讓我看到你這張?zhí)搨螑盒牡哪槪 彼蚯氨平徊?,那股強大的壓迫感幾乎讓白梔窒息,
“記住,白梔,今天我把話放在這里——”他盯著她空洞失焦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狠狠鑿進她瀕死的靈魂:“我沈嶼的生命里,
從沒有白梔這個人值得我愛!從來沒有!聽清楚了嗎?從來沒有!”每一個字,
都像一把燒紅的鋼刀,狠狠捅進白梔的心臟,反復(fù)攪動。她感覺不到痛,
只有一種滅頂?shù)?、徹底的虛無瞬間淹沒了她。世界的聲音消失了,光線扭曲黯淡下去,
只剩下沈嶼那句“從來沒有”在死寂的顱內(nèi)瘋狂回蕩、撞擊,將最后一絲微弱的光徹底碾滅。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蹲下身去。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銹的提線木偶。
冰涼的地板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刺骨的寒意。她伸出同樣冰涼的手,手指顫抖著,
近乎虔誠地,一片一片地去拾撿散落在冰冷大理石地上、沾染了塵埃和腳印的速寫碎片。
鋒利的紙邊輕而易舉地割破了她的指尖,鮮紅的血珠沁出來,滴落在畫紙上,
也滴落在同樣冰冷的、潑灑在地板上的龍骨湯油漬里。殷紅的血滴在渾濁的油漬里暈開,
像一朵朵絕望綻放的地獄之花。她低著頭,濃密的、有些干枯的長發(fā)垂落下來,
遮住了她的眼睛,也遮住了她臉上最后一點表情——或者說,
最后一點可以被稱之為“表情”的東西。她只是安靜地、固執(zhí)地撿著,一片,又一片。
仿佛這是天地間唯一剩下的事情。沈嶼站在她面前,胸口劇烈起伏,
看著腳下這個卑微到塵埃里的女人,看著她指尖不斷滲出的血珠滴落,
看著她像拾荒者一樣撿拾那些他棄若敝履的“垃圾”,
心頭那股滔天的怒火竟奇異地被一種更深的、混合著極度厭煩和徹底鄙夷的冰冷取代。
這沉默的、近乎麻木的承受,比任何哭喊哀求都更讓他覺得羞辱和窒息。
他最后厭惡地瞥了一眼她沾著血跡的手指和散亂的長發(fā),像甩掉什么臟東西一樣猛地轉(zhuǎn)身,
皮鞋踩過幾片畫紙,留下一串清晰的污痕,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書房。
厚重的書房門在他身后“砰”地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他,也隔絕了整個世界。
白梔撿紙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指尖的刺痛感如此遲鈍。她用沾著血和油污的手,
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攏起地上那幾張被沈嶼踩過的碎片,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然后,
她抬起頭,望向那扇緊閉的門扉。門外走廊明亮的光線透過門縫,
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狹窄的、冰冷的光帶。門內(nèi),
只有一地碎裂的紙片、扭曲的金屬、濃重的酒氣和她自己指尖的血腥味。她的目光,
穿過這片充斥著背叛、羞辱和徹底否定的廢墟,死死地、空洞地鎖在那道微弱的光線上。
那里面,曾經(jīng)有過她的光?,F(xiàn)在,徹底熄滅了。
快遞小哥疑惑地看了一眼這個沒有寄件人信息的薄薄紙盒,對照著地址,
按響了沈嶼頂層公寓的門鈴。開門的是一位穿著整齊制服的助理?!吧蛳壬目爝f,請簽收。
”小哥遞上簽收板。助理接過那個輕飄飄的紙盒,有些疑惑。簽收后關(guān)上門,
他謹慎地用掃描儀檢查了一遍,確認安全才拿到書房。沈嶼正對著落地窗外的城市出神。
昨天董事會的風(fēng)波暫時壓下,代價巨大。他煩躁地扯開領(lǐng)帶,手邊昂貴的威士忌喝了大半。
“沈總,您的快遞?!敝韺⒓埡蟹旁趯挻蟮臅郎?。
沈嶼瞥了一眼那個沒有任何標識的普通牛皮紙盒,皺了下眉?!按蜷_?!敝硪姥孕⌒牟痖_。
里面沒有多余的東西,只有一張折疊整齊的公寓門禁卡,一把他曾經(jīng)給白梔的備用鑰匙,
還有一張……銀行卡?助理認得那張卡,是沈嶼給白梔的副卡之一。最關(guān)鍵的是,
卡下面壓著一枚小小的、被打磨得異常光滑的白色貝殼。
沈嶼的目光在那枚貝殼上凝滯了一瞬。那是五年前初遇不久后,他們在海邊。海浪洶涌,
她赤著腳在礁石間笨拙地彎腰尋找了很久,才找到這枚純白無瑕的貝殼,獻寶似的遞給他,
眼睛亮得像落進了星辰。他當時只是隨意地接過來,說了句“還算干凈”,
就揣進了口袋……他猛地伸手,一把抓起那枚冰涼光滑的貝殼,攥在手心。
堅硬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他粗暴地揮了揮手,示意助理出去。書房里只剩下他一人。
他盯著掌心的貝殼,
白梔那些沉默的、溫順的、甚至有些笨拙的模樣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熬湯時燙紅的手腕,
書架上永遠按他喜好分類擺放的書,深夜書桌旁永遠溫著的那杯水……下一秒,
又被酒吧照片里她“依偎”在陌生男人懷里的畫面,
還有書房滿地狼藉和她低頭撿紙的卑微姿態(tài)狠狠覆蓋。
一股混雜著被背叛的余怒、被算計的羞辱和一種更深沉難言的煩躁猛地攫住了他!
指骨用力收緊,幾乎要將那枚貝殼捏碎!尖銳的痛感從掌心傳來。他眼中戾氣翻騰,
猛地站起身,幾步?jīng)_到門口,對著門外厲聲吩咐:“把門鎖密碼換了!所有她用過的物品,
全部清理掉!一件不留!”聲音冷硬如鐵。“是,沈總?!敝砹⒖虘?yīng)道。
沈嶼砰地關(guān)上書房門,將那枚硌手的貝殼狠狠擲向書桌角落一個敞開的抽屜里。
貝殼撞在抽屜深處一堆雜物上,發(fā)出沉悶的輕響。他煩躁地扯開襯衫最上面的兩顆紐扣,
拿起手機,撥通了林薇的號碼?!稗鞭?,晚上酒會,陪我出席?!币癸L(fēng)裹著初冬的寒意,
透過破舊窗戶的縫隙,刀子般刮在臉上。白梔蜷縮在冰冷堅硬的木板床上,
薄得像紙的棉被根本捂不出一絲熱氣。喉嚨里像塞了一把滾燙的砂礫,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和濃重的血腥氣。劇烈的咳嗽撕扯著她的胸腔,
她猛地側(cè)過身,對著床邊地上一個豁口的搪瓷盆,劇烈地嗆咳起來。
粘稠的、帶著鐵銹味的暗紅色液體噴濺在慘白的搪瓷內(nèi)壁上,刺目驚心。
身體像被掏空了一樣,只剩下沉重的、不斷下墜的軀殼。她艱難地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沫,
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窗外那棵高大的銀杏樹,曾經(jīng)在初遇的秋天為她鋪下滿地金黃的落葉,
此刻只剩下光禿禿的、猙獰扭曲的枝椏,在昏黃的路燈下投下鬼魅般的黑影。
胃里再次傳來熟悉的、瘋狂的絞痛,如同無數(shù)把鈍刀在里面反復(fù)切割翻滾。她蜷縮得更緊,
額頭抵著冰冷的墻壁,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試圖用這尖銳的痛感壓制那滅頂?shù)?、從身體內(nèi)部蔓延開來的吞噬感。
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睡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
床頭柜上放著半袋廉價面包和一瓶水。胃部的劇痛稍緩,饑餓感又如同兇獸般咆哮起來。
她幾乎是爬著挪到床頭柜邊,顫抖著手撕下一小塊干硬的面包塞進嘴里。
粗糙的面包屑刮擦著灼痛的喉嚨,噎得她一陣猛咳,眼淚和生理性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死死捂住嘴,壓抑著咳嗽,手指冰涼,胃部的絞痛在這一番折騰下卷土重來,變本加厲。
她痛苦地蜷縮回冰冷的床上,身體因劇痛而微微抽搐,像一條被拋上岸瀕死的魚。
意識在劇痛和冰冷的邊緣浮沉?;秀遍g,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個燈光迷離的酒吧,
震耳欲聾的音樂,男人油膩的手伸過來……然后是他,像天神降臨,
帶著一身清冽的酒香和強大的氣場,
將她從那片污濁中拖離……“別臟了我的地方……”他的聲音在記憶里響起,冰冷又遙遠。
掌心的刺痛讓她稍稍清醒。她攤開一直緊握的左手,
掌心里靜靜躺著兩樣?xùn)|西——一枚被打磨得異常光滑的白色貝殼,邊緣圓潤,觸手冰涼。
還有一片早已失去水分、變得枯脆焦黃的銀杏葉,葉脈清晰得像垂死老人枯槁的手。
她把那片枯黃的銀杏葉緊緊貼在冰冷的胸口,
仿佛想從那薄薄的、死去的葉片里汲取最后一點屬于那個秋天的溫度。右手摸索著,
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巴掌大的、邊緣磨得起了毛邊的速寫本。翻開空白的一頁,
指尖沾著咳出來尚未干涸的暗紅血漬,她用盡全身殘余的最后一絲力氣,一筆一劃,
寫下歪歪扭扭、被血洇染開的一行字:“沈嶼,第一萬零一次,我愛你?!睂懲曜詈笠粋€字,
手指無力地垂落,沾染著血跡的指尖在粗糙的紙頁上拖出一道暗紅的痕跡。
劇烈的咳嗽再次洶涌襲來,她蜷縮著,身體劇烈地顫抖,
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不知過了多久,咳嗽聲漸漸微弱下去,
只剩下破碎的、拉風(fēng)箱般的喘息。窗外,那棵枯死的銀杏樹在黑夜里靜默著。
床頭柜上半片干硬的面包靜靜地躺在那里。掌心的貝殼和枯葉緊貼著心口,
那里曾經(jīng)跳動著一顆被名為“沈嶼”的火焰灼燒了整整五年的心臟。此刻,
那火焰終于徹底燃盡。蜷縮在冰冷床角陰影里的身體,停止了最后一絲微弱的顫抖。
房間里只剩下窗外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以及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死寂。床頭柜上,
那枚被打磨得光滑的白色貝殼,輕輕地、輕輕地從她松開的手心滑落,掉在地上,
發(fā)出極其微弱的一聲“嗒”響。旁邊那片枯脆的銀杏葉,也隨之飄落,覆蓋在貝殼之上。
像一場無人知曉的、遲來的祭奠。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五星級酒店的宴會廳里,
水晶吊燈折射出億萬璀璨光芒。香檳塔流淌著金色的液體,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一場慶祝沈嶼集團成功并購海外對手的慶功宴正進行到高潮。沈嶼站在人群中心,
穿著昂貴的定制西裝,手里端著一杯香檳,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恭維和贊譽。
助理剛剛在他耳邊低聲匯報了成功清除掉某個障礙的好消息,本該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的時刻。
可他卻覺得煩躁無比。喧囂的人聲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聽不真切。
林薇穿著性感的晚禮服,巧笑嫣然地依偎在他身邊,
身上那股濃烈的、帶著侵略性的香水味源源不斷地鉆進他的鼻腔?!皫Z哥,
這次真是大獲全勝!恭喜你?。 绷洲迸e起酒杯,笑容嫵媚。
那甜膩的香氣讓他胃里一陣翻攪。他下意識地猛地推開她遞到唇邊的酒杯,力道之大,
濺出的酒液灑了一點在他名貴的西裝袖口上?!半x遠點!”沈嶼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煩躁,
眉頭緊鎖,“你香水太濃了,熏得我頭疼!”林薇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尷尬和一絲羞惱閃過眼底。沈嶼不再看她,目光掠過香檳塔晶瑩剔透的杯壁,
里面扭曲地映照著他自己煩躁陰沉的臉。那面孔模糊不清,唯有眼底深處,
似乎翻涌著一種近乎茫然的空洞。他煩躁地扯了扯領(lǐng)結(jié),胸口窒悶得喘不過氣。為什么?
贏得這么漂亮,為什么感覺不到一絲快意?反而像踩在棉花上,腳下虛浮得厲害。
他端起酒杯,將冰涼的香檳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滑入喉嚨,卻澆不滅心頭那股無名火。
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一抹淡淡的、干凈的皂角香氣,那是……他猛地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