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著一件深墨綠色的絲絨長袍,身形在寬大的袍服下顯得異常單薄,肩膀瘦削得像是隨時會被衣料壓垮。銀白色的長發(fā)如同月光織成的瀑布,散落在蒼白的頸側(cè)。他正專注地看著一本厚重的典籍,修長但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劃過書頁,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脆弱的文雅。壁爐的火光跳躍著,映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更顯得他面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病態(tài)蒼白。唯一鮮活的色彩,是他微微蹙起的眉頭下,那雙專注而深邃的眼眸——此刻它們抬了起來,看向門口的我。
那目光平靜無波,像冬日深潭的水,沒有好奇,沒有厭惡,也沒有德里克那種扭曲的興奮,只有一片沉靜的審視。仿佛我只是書架上多出來的一卷無關(guān)緊要的書冊。
衛(wèi)兵將我往前推了一步,我踉蹌著站穩(wěn)。膝蓋的劇痛和濕透的冰冷衣物讓我忍不住微微發(fā)抖。德里克跟了進(jìn)來,臉上堆起諂媚的笑,腰彎得極低:“尊貴的殿下,按照您的吩咐,新的血仆送來了。前王國未來的王后,維奧萊特·萊恩。身份尊貴,血液想必也……與眾不同。”他刻意加重了“尊貴”二字,語氣里的惡意像毒蛇的芯子。
卡里昂的視線淡淡掃過德里克,那目光讓德里克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了幾分,然后才重新落回我身上。他合上書,發(fā)出一聲輕響。“知道了。”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沙啞倦怠,像是久病之人的虛弱,卻奇異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退下。”
德里克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在卡里昂那平靜的注視下,最終只是不甘地再次躬身,迅速退了出去,關(guān)上了厚重的木門。
書房里只剩下我和他??諝夥路鹉塘?,只有壁爐里木柴燃燒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聲。冰冷的濕意不斷從我的衣服里滲透出來,帶走體溫,讓我控制不住地打著寒顫??謶窒裉俾粯永p繞著心臟,但一種更強烈的、被侮辱的憤怒支撐著我。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抬起下巴,迎向那雙深潭般的眼睛。
沉默持續(xù)著,只有壁爐火焰不安分的跳動聲和我自己牙齒輕微磕碰的聲響。那目光,平靜得可怕,像在評估一件物品。
不能再這樣下去。我知道等待我的命運是什么——成為血族的食物,在日復(fù)一日的虛弱和恐懼中枯萎。德里克將我送來這里,就是要看著我受盡折磨后凄慘地死去??晌遥S奧萊特·萊恩,就算跌落塵埃,也絕不甘心成為他人砧板上的魚肉,更不愿讓德里克那種小人如愿!
求生的意志猛地沖垮了僵硬的恐懼。我上前一步,動作因為寒冷和膝蓋的疼痛而有些踉蹌,但脊背卻挺得筆直。我猛地撕下裙擺邊緣一片被泥水浸透、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昂貴絲綢,用力纏繞在自己纖細(xì)的手腕上,狠狠地打了個死結(jié)。這個動作粗魯而決絕,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意味。
“王子殿下,”我的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書房的寂靜,“我請求……成為您的血仆?!?/p>
卡里昂的眉梢?guī)撞豢刹斓貏恿艘幌?,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終于掠過一絲極淡的意外,似乎在詫異我的主動。但他依舊沉默。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卻讓我的頭腦異常清醒:“但,我有一個條件?!蔽姨痤^,目光死死鎖住他蒼白的面容,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我的血,您可以取用。但請您……保證我的生命安全。作為交換,我愿意成為您專屬的、長期的血仆?!?/p>
“長期?”卡里昂終于開口,聲音依舊不高,帶著那種揮之不去的倦意沙啞,卻像冰冷的羽毛拂過皮膚。他緩緩站起身,深墨綠的絲絨長袍垂墜,勾勒出過分清癯的輪廓。他繞過寬大的書桌,朝我走來。沒有腳步聲,只有袍角拂過地面的細(xì)微沙沙聲,如同鬼魅。
一股無形的壓力隨之彌漫開來,帶著古老生物特有的、令人心悸的冷意。他停在我面前,距離很近,近得我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奇異的冷冽熏香,混合著陳年書卷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冬日雪松般的清冷氣息。他的身形比我高一些,但那份病弱的單薄感并未因此減弱,反而在近距離下更顯出一種奇異的脆弱與力量并存的矛盾感。
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手指伸了過來,帶著一種非人的低溫。冰冷的指尖輕輕觸碰到我纏繞著破爛絲綢的手腕,然后,緩慢地、帶著一種審視意味地向上滑動,最終停留在我的脖頸側(cè)面。那里的皮膚因為寒冷和緊張而緊繃著,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輪廓和那股冰涼的觸感,如同鋒利的薄刃貼著動脈。我的身體瞬間僵硬,血液似乎都在那冰冷的觸碰下凝固了。本能叫囂著危險,每一根汗毛都在倒豎,但我強迫自己站在原地,沒有后退一步,只是呼吸變得異常急促。
他的目光垂落,落在他自己停留在我頸側(cè)的指尖上,濃密的銀色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條件?”他重復(fù)了一遍,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聽不出喜怒,“保證你的生命?”那冰冷的指尖微微收攏,并非用力,更像是一種警告性的試探,感受著皮膚下脆弱動脈的搏動?!耙粋€血仆,竟敢向主人提條件?”
那指尖的冰冷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皮膚,寒意直透骨髓。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每一次搏動都重重撞擊著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響??謶值谋灸軒缀跻屛野c軟,但手腕上那個粗糙的死結(jié),像一枚烙印,提醒著我別無選擇。
“不是‘敢’,殿下?!蔽覐娖茸约旱穆曇魪念澏兜凝X縫里擠出來,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尖銳,“是交易。我的血,換我的命。僅此而已。”我迎著他深不見底的目光,那里像冰封的湖面,映不出任何情緒,“您需要一個穩(wěn)定的血源,而我……”我頓了頓,一種破罐破摔的、近乎自嘲的念頭閃過,“我恰好不想死在今晚,或者明天,死在德里克那種人滿意的眼神里?!?/p>
“交易……”卡里昂低低地重復(fù)了一遍這個詞,指尖在我頸側(cè)的動脈處輕輕按壓了一下。那冰冷的觸感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似乎在品味這個詞的重量,又像是在評估眼前這個人類囚徒的價值。壁爐的火光在他銀白的發(fā)絲上跳躍,映得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仿佛有幽藍(lán)的星屑一閃而過,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沉默在冰冷的空氣中蔓延、凝結(jié)。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終于,他緩緩收回了手。那冰涼的壓迫感稍稍撤離,但空氣并未因此回暖。
“好?!彼鲁鲆粋€字,清晰而簡短,如同裁決的落槌。他轉(zhuǎn)身,走向壁爐旁一張覆蓋著深色天鵝絨的高背椅,姿態(tài)依舊帶著那種病弱的優(yōu)雅,卻不再看我?!坝涀∧愕某兄Z,維奧萊特·萊恩?!?/p>
他坐了下去,深陷在柔軟的絨布之中,整個人幾乎被椅背的陰影吞沒,只剩下蒼白的側(cè)臉和搭在扶手上、骨節(jié)分明的手。
“現(xiàn)在,”他微微側(cè)過頭,目光投向壁爐跳躍的火焰,聲音疲憊而淡漠,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證明你的價值?!?/p>
空氣驟然繃緊。那句“證明你的價值”像淬了冰的鞭子,抽在我的神經(jīng)上。心臟猛地一縮,隨即又劇烈地鼓噪起來,血液沖上頭頂,帶來一陣眩暈。我站在原地,冰冷的濕衣緊貼著皮膚,寒意卻仿佛被體內(nèi)某種灼熱的東西驅(qū)散了。目光死死盯著那張高背椅,盯著陰影中他模糊的輪廓和搭在扶手上蒼白的手。
別無選擇。
我邁開腳步,膝蓋的鈍痛被強壓下去。每一步都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卻像踩在虛空里。書房里只剩下壁爐火焰不安分的噼啪聲和我自己越來越沉重的心跳聲。我走到椅子旁,那奇異的冷冽熏香氣息更濃了,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沉睡于古老森林深處的氣息。他在陰影里,像一尊脆弱而冰冷的雕像。
我緩緩跪了下去,柔軟的地毯承接了我的膝蓋。這個姿勢屈辱而馴服,但我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如同被折斷卻不肯徹底倒下的蘆葦。我抬起手,指尖因為寒冷和緊張而微微顫抖,摸索到手腕上那個用骯臟絲綢打成的死結(jié)。用力一扯,粗糙的布條散開,露出底下蒼白皮膚下清晰可見的青色血管——生命的河流,此刻將成為交易的砝碼。
我將手腕伸向他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
他的手指動了。冰冷、修長、帶著玉石般質(zhì)感的指尖,輕輕覆上了我的手腕。那觸碰比之前更冷,像寒冬深潭的水,瞬間凍結(jié)了皮膚下的血液。他并未用力,只是引導(dǎo)著,將我的手腕抬起到一個適合的角度。
然后,他俯下身。
銀白色的發(fā)絲垂落,帶著冰涼的光澤,有幾縷拂過我的手臂,激起一陣細(xì)微的戰(zhàn)栗。陰影籠罩下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靠近的側(cè)臉輪廓,挺直的鼻梁,緊抿的、顏色極淡的薄唇。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此刻近在咫尺,里面沒有任何屬于掠食者的瘋狂或貪婪,只有一片沉靜到極致的專注,仿佛在進(jìn)行一項精密的手術(shù)。
尖銳的刺痛毫無預(yù)兆地傳來!
他的犬齒刺破了皮膚,精準(zhǔn)地切入血管。
“呃……”一聲壓抑的痛呼不受控制地從我喉嚨里溢出。那不僅僅是物理上的銳痛,更像是一種冰冷而強大的存在感直接鑿開了血肉,蠻橫地侵入我的生命本源。血液被強大的吸力牽引著,迅速流失。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強烈的眩暈感,視野邊緣開始發(fā)黑,身體的力量仿佛被瞬間抽干,軟綿綿地向后倒去。
就在意識即將被冰冷的黑暗徹底吞噬的瞬間,一股奇異的、難以形容的暖流,毫無征兆地從那被刺穿的傷口處反涌上來!
像沉睡的火山在冰封的地殼下驟然蘇醒。那暖流并非灼熱,而是帶著一種蓬勃的生命力,溫和卻磅礴,如同初春第一縷陽光融化千年凍土,又似森林深處最古老樹木流淌的汁液。它迅速沿著被吸食的血液路徑,逆流而上,涌向那冰冷吸吮的源頭。
卡里昂的身體猛地一僵!
他那覆在我手腕上的、冰冷的手指,瞬間收緊了力道,像鐵箍一樣死死扣住。緊接著,他整個人都劇烈地顫抖起來,幅度之大,甚至帶動了身下的高背椅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細(xì)微呻吟。那不再是病弱的輕顫,而是仿佛某種沉睡的力量被強行喚醒,在腐朽的軀殼內(nèi)激烈沖撞、咆哮!他猛地抬起頭,犬齒瞬間離開了我的血管。
銀白色的發(fā)絲因為劇烈的動作而凌亂地散開,露出他震驚到極致的面容。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此刻瞳孔急劇收縮,幽藍(lán)的星芒在其中瘋狂閃爍、暴漲,幾乎要沖破那沉靜的深褐底色,像風(fēng)暴來臨前夜空中狂暴的閃電!他死死盯著我手腕上那兩個仍在滲血的細(xì)小傷口,又猛地抬頭看向我的臉,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種……近乎狂熱的探尋。
與此同時,我的大腦如同被一道雪亮的閃電劈開!
眩暈和虛弱感被這股突如其來的暖流沖擊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洪流般的記憶碎片,蠻橫地沖垮了意識的堤壩——
……濃密的、散發(fā)著奇異甜香的森林,月光被扭曲的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驚慌失措的奔跑,腳下盤結(jié)的樹根……摔倒,膝蓋擦破的刺痛……然后,是黑暗,冰冷徹骨的黑暗,還有那令人窒息的、帶著腐爛氣息的粗重喘息……一只冰冷滑膩的爪子抓住了我的腳踝……
絕望的尖叫卡在喉嚨里……
……一道銀白的光!像流星墜落,帶著不屬于孩童的兇狠,狠狠撞開了那團(tuán)黑暗……混亂的撕打,壓抑的痛哼……月光短暫地照亮一張沾滿污泥和血痕的小臉,銀色的頭發(fā)在月光下像流動的水銀,還有一雙即使在恐懼和痛苦中也燃燒著倔強火焰的眼睛……那眼睛,此刻正與眼前這雙燃燒著幽藍(lán)星芒的眸子,轟然重合!
是他!
那個在黑暗森林的怪物爪下,用單薄身體撞開死亡,救了我的銀發(fā)男孩!那個渾身是傷,卻死死把我護(hù)在身后,直到最后力竭倒下的男孩!
巨大的震驚如同海嘯,瞬間淹沒了所有的恐懼、屈辱和虛弱。我忘記了呼吸,忘記了手腕上的疼痛,忘記了身在何處,只是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張蒼白、震驚、此刻卻因那雙燃燒的眼眸而煥發(fā)出驚人生命力的臉。
卡里昂同樣死死地盯著我,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破舊風(fēng)箱的嘶鳴,卻又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貪婪攫取生命力量的渴望。他眼中那狂亂的幽藍(lán)光芒漸漸收斂,但那份震驚和某種深埋于歲月塵埃下的、模糊卻強烈的熟悉感,如同沸騰的巖漿,在他眼底劇烈翻涌。
“你……”他的聲音嘶啞得可怕,破碎得不成調(diào),像是從被遺忘的深淵里艱難擠出,“那森林……月光……” 他的目光死死鎖住我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靈魂,挖出被時光掩埋的真相。
就在這時——
“篤篤篤?!?/p>
書房厚重的橡木門被敲響,聲音不疾不徐,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穿透力。
瞬間,書房內(nèi)那幾乎要爆炸的、充滿震驚與探尋的凝滯空氣,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戳破??ɡ锇貉壑蟹v的巨浪仿佛遭遇了冰封,那灼熱的探尋光芒驟然冷卻、沉淀,重新被一層深不見底的平靜覆蓋,快得令人心頭發(fā)寒。他猛地松開鉗制著我手腕的手,動作快如鬼魅。
那冰冷的抽離感讓我一個激靈,也從巨大的震驚漩渦中短暫掙脫。手腕上被咬破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絕非幻覺。
“進(jìn)?!笨ɡ锇旱穆曇繇懫?,已經(jīng)恢復(fù)了之前的平穩(wěn)淡漠,只是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如同冰面下未散的漣漪。
門無聲地滑開。門口站著一名穿著筆挺暗紅色制服、神情刻板如同石雕的血族中年男子。他的目光快速而精準(zhǔn)地掃過書房內(nèi)部,掠過跪在椅旁、手腕帶血、臉色蒼白的我,眼神沒有絲毫波瀾,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件尋常擺設(shè)。
“殿下,”他微微躬身,聲音平淡無波,“王庭緊急會議,大殿下請您即刻前往議事廳。關(guān)于戰(zhàn)后人類貴族處置及領(lǐng)地劃分事宜?!?/p>
“知道了?!笨ɡ锇旱瓚?yīng)道,甚至沒有看那侍從一眼。他的視線落回我身上,那目光沉靜依舊,但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沉淀了下來,變得更加幽邃難測。他抬了抬手,一個簡潔的動作。
“處理一下?!彼穆曇舨桓?,是對侍從說的。
侍從立刻上前,無聲而高效。他從隨身攜帶的一個精致銀盒里取出一小段散發(fā)著濃郁藥草清香的軟膏,不由分說地涂抹在我手腕的傷口上。那藥膏帶著奇異的涼意,瞬間壓下了刺痛和灼熱感。隨后,他又展開一件折疊整齊的、式樣簡單卻質(zhì)料柔軟的深灰色斗篷,動作近乎粗暴地裹住了我濕透冰冷、沾滿泥污的身體。斗篷帶著干凈的皂角味和一絲陽光曬過的氣息,隔絕了寒意。
侍從做完這一切,再次躬身,無聲地退到門邊,像一尊等待指令的石像。
卡里昂站起身。深墨綠的絲絨長袍垂墜,勾勒出他依舊清瘦卻似乎挺直了一些的輪廓。他并未再看我,徑直走向門口,步履間帶著一種刻意的、病弱貴族特有的緩慢與不穩(wěn)。
“跟上?!眱蓚€字,輕飄飄地丟下,沒有溫度,也沒有解釋。
我裹緊帶著陌生氣息的斗篷,壓下心頭翻江倒海的混亂和手腕上殘留的奇異感覺,掙扎著從地毯上站起。膝蓋的疼痛還在,但身體里那股奇異的暖流似乎并未完全消散,支撐著我沒有再次倒下。我低著頭,跟在那道墨綠色的、看似搖搖欲墜的背影后,走出了這間充滿秘密的書房。
穿過迷宮般的回廊,空氣逐漸變得不同。血腥和硝煙的氣息被昂貴的熏香、皮革和一種無形的緊張壓力所取代。越靠近議事廳,守衛(wèi)越森嚴(yán),穿著暗紅鑲黑邊盔甲的血族士兵如同冰冷的雕塑,矗立在每一處陰影和轉(zhuǎn)角,猩紅的眼珠在頭盔下無聲地轉(zhuǎn)動,目光掃過卡里昂時帶著程式化的恭敬,落在我身上時,則只剩下冰冷的評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前方傳來隱約的、許多人聚集時才有的低沉嗡鳴。兩扇對開的、鑲嵌著巨大血色寶石的青銅巨門出現(xiàn)在走廊盡頭,門前守衛(wèi)著四名氣息格外沉凝的血族將領(lǐng)。他們看到卡里昂,無聲地行禮,然后合力推開沉重的門扉。
一股混雜著各種氣息的聲浪和光線瞬間撲面而來!
議事廳宏大得驚人,穹頂高聳,繪滿了描繪血族古老征伐的巨幅壁畫,在無數(shù)枝形水晶燈慘白光芒的照射下,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一張巨大的、仿佛由整塊黑曜石打磨而成的環(huán)形長桌占據(jù)了大廳中央,周圍坐滿了身影。
主位上,正是血族的大王子。他有著與卡里昂相似的銀發(fā),但身形壯碩如山,深黑色的軍禮服包裹著充滿爆發(fā)力的肌肉,猩紅的內(nèi)襯如同凝固的血液。他隨意地靠在寬大的椅背上,一只骨節(jié)粗大的手把玩著一柄鑲嵌著巨大紅寶石的匕首,姿態(tài)睥睨,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全場時帶著絕對的掌控力。他身旁稍次的位置空著,顯然是留給卡里昂的。
長桌兩側(cè),則涇渭分明地坐著兩撥人。一側(cè)是血族的將領(lǐng)和貴族,個個氣息強大,神色倨傲或冷漠;另一側(cè)則是殘余的人類貴族代表,他們穿著盡可能體面的服飾,但臉上是無法掩飾的驚惶、悲憤與強裝的鎮(zhèn)定,如同被趕上祭壇的羔羊。
爭論正激烈。一個人類老貴族激動地站起來,花白的胡須顫抖著,聲音嘶啞:“……這是我們的祖地!按照古老盟約……”他對面一個面容陰鷙的血族伯爵立刻嗤笑打斷:“盟約?戰(zhàn)敗者只配祈求憐憫!你們只配……”
我裹著灰色的斗篷,像一抹不合時宜的陰影,悄無聲息地從側(cè)門溜進(jìn)這風(fēng)暴的中心,本能地尋找最不起眼的角落,只想將自己縮進(jìn)墻壁里。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手腕上被藥膏覆蓋的傷口似乎在隱隱發(fā)燙,提醒著我剛剛經(jīng)歷的荒誕與驚悚。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個正走向主位旁空座的身影。
卡里昂走得很慢,腳步虛浮,甚至還用手虛握成拳,抵在唇邊,壓抑地輕咳了兩聲,那蒼白的側(cè)臉在慘白的水晶燈光下更顯脆弱。他走向大王子身旁那個空著的次位,姿態(tài)依舊是那個被所有人視為無用的、病弱的王子。
就在我?guī)缀跻驳揭桓薮笫年幱袄飼r——
那個走向座位的、看似虛弱的身影,毫無預(yù)兆地停了下來。
他并未完全坐下,只是側(cè)過身,目光精準(zhǔn)無比地穿過嘈雜的人群,穿過彌漫的緊張空氣,像兩道冰冷的探針,瞬間鎖定了幾乎要融入陰影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