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絲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扎在李建國黝黑的臉頰上。他抹了把臉上的泥水，
望著陷在泥坑里紋絲不動的解放牌大貨車，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車斗里的篷布被狂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整齊碼放的紙箱，
那些印著 “應急救援物資” 的字樣在昏暗的天色里格外刺眼?！八锏?！
”李建國狠狠踹了一腳輪胎，厚重的橡膠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像是在嘲笑他的無力。
兩個小時前，他還在慶幸自己能搶在暴雨封路前沖出縣城，可現(xiàn)在這臺陪伴他五年的老伙計，
卻像頭困在沼澤里的巨獸，任憑 380 馬力的發(fā)動機嘶吼，
驅(qū)動輪只會在泥坑里攪起更多渾濁的泥漿。駕駛室里的收音機還在滋滋啦啦地響，
夾雜著氣象播報員急促的聲音：“…… 請注意，未來二十四小時內(nèi)將出現(xiàn)特大暴雨，
山區(qū)可能引發(fā)滑坡和泥石流，相關區(qū)域居民請立即轉(zhuǎn)移……”李建國煩躁地關掉收音機，
儀表盤上的油量指針已經(jīng)快要觸底，這意味著他連原地等待的資本都快要耗盡。
他從工具箱里翻出鐵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后輪旁。黏糊糊的黃泥漿沒到小腿肚，
每抬一次腳都像要扯掉一層皮。鐵鍬插進泥里的瞬間，冰涼的泥水順著褲管灌進來，
凍得他打了個寒顫。他咬著牙把車輪周圍的稀泥往外鏟，
金屬與石塊碰撞的刺耳聲響在空曠的山路上回蕩。“再來！”李建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
重新爬進駕駛室。他死死攥著方向盤，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發(fā)動機再次發(fā)出咆哮，
輪胎瘋狂轉(zhuǎn)動，濺起的泥漿像噴泉一樣高，可貨車依舊紋絲不動，仿佛在泥地里生了根。
李建國癱坐在駕駛座上，望著擋風玻璃外白茫茫的雨幕，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
他想起出發(fā)前站長拍著他肩膀說的話：“建國，靠山屯那邊斷了兩天通訊了，
村里老小等著這批物資救命呢?！爆F(xiàn)在倒好，他這節(jié)骨眼上掉了鏈子，
萬一村里真出了什么事……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得眼眶發(fā)燙。雨越下越大，
砸在車頂上噼啪作響，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嘲諷。李建國推開車門，
冰冷的雨水立刻澆透了他的衣服。他繞著貨車轉(zhuǎn)了兩圈，目光落在路邊堆積的碎石上。
也許…… 他心里燃起一絲希望，挽起袖子就往碎石堆走去。搬第一塊石頭時，他腳下一滑，
重重摔在泥地里。冰冷的泥漿瞬間浸透了他的后背，疼得他齜牙咧嘴。他掙扎著爬起來，
抹了把臉上的泥，看著那塊棱角分明的石頭，突然覺得鼻子發(fā)酸。他這輩子跑過無數(shù)山路，
遇到過塌方、暴雪、泥石流，可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無助過。“嘿！你這人咋回事？
” 一個洪亮的聲音穿透雨幕傳來。李建國抬起頭，
看見兩個穿著蓑衣的身影正蹚著泥水朝他走來。走在前面的是個五十多歲的漢子，
黝黑的臉上布滿皺紋，手里拄著根磨得發(fā)亮的木杖。跟在后面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背著個竹簍，好奇地打量著陷在泥里的貨車?！袄相l(xiāng)，車陷住了?！?李建國抹了把臉，
聲音有些沙啞。老漢子走到貨車旁，圍著轉(zhuǎn)了一圈，用木杖戳了戳車輪下的泥地，
眉頭皺得像個疙瘩：“這泥太深了，你這重車，怕是難弄?！薄拔沂撬途仍镔Y去靠山屯的，
” 李建國急道，“村里斷了通訊，說不定等著這批東西救命呢?！崩蠞h子聞言愣了一下，
隨即眼睛一亮：“你說啥？送物資去靠山屯？”“是啊，” 李建國點頭，
“站長說那邊可能受了災。”“我就是靠山屯的，我叫王老實?！崩蠞h子一拍大腿，
“我跟我兒子王強去山里看看有沒有誰家的牲口沒拴好，沒想到遇上你了。
”他轉(zhuǎn)身對年輕人喊道：“強子，快，回村叫人！就說有送物資的車陷住了，
讓大家伙兒都來幫忙！”王強應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往山坳里跑。泥水飛濺，很快就沒了蹤影。
王老實則走到李建國身邊，遞給他一塊粗布：“先擦擦，別凍著。咱們屯里人最講義氣，
等會兒來了人，保管把你這車弄出來?！崩罱▏舆^粗布，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他剛想說謝謝，就聽見遠處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透過雨幕，
他看見十幾個身影正朝著這邊趕來，有扛著繩子的，有拿著撬棍的，
還有幾個婦女端著熱氣騰騰的姜湯，場面熱鬧得像是在趕集?！皝砹藖砹耍 ?王老實笑道，
“咱屯里人雖然窮，但心齊?！闭f話間，村民們已經(jīng)圍了上來。為首的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者，
拄著根龍頭拐杖，精神矍鑠。王老實連忙介紹：“這是咱村的老支書，德高望重。
”老支書走到李建國面前，拱手道：“這位師傅辛苦了。我是靠山屯的支書趙德山。
你別著急，人多力量大，咱們一定想辦法把車弄出來。
”李建國看著眼前這些素不相識的村民，他們的衣服都被雨水澆透了，
臉上卻帶著真誠的笑容。有個抱著孩子的婦女還把懷里的孩子往李建國面前送：“師傅，
趁熱喝點姜湯，暖暖身子?！焙⒆哟蟾湃臍q的樣子，紅撲撲的臉蛋上沾著泥點，
卻睜著雙清澈的大眼睛看著他，奶聲奶氣地說：“叔叔，喝?！崩罱▏舆^碗，
滾燙的姜湯滑進喉嚨，暖意順著食道一路流到心里，熨帖得他鼻子發(fā)酸。他這輩子跑運輸，
見多了人情冷暖，卻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被素不相識的人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按蠡飪捍畎咽郑?/p>
”趙德山一聲令下，村民們立刻行動起來。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用撬棍頂住車輪，
婦女們則把碎石一塊塊填進泥坑，老人們在一旁指揮，場面有條不紊。“準備拉！
”趙德山一聲喊，十幾個漢子緊緊攥住粗麻繩，喊著號子使勁往后拉。李建國也爬進駕駛室，
踩下油門。發(fā)動機的咆哮、村民的號子、雨水的噼啪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曲奇特的交響樂。
“再加把勁！”“一二三！拉！”車輪下的泥漿被一點點擠出去，碎石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李建國緊盯著后視鏡，看著村民們弓著腰，一步一步往后挪，他們的蓑衣早已濕透，
卻沒人叫苦叫累。突然，貨車猛地一顫，像是掙脫了束縛。李建國連忙松油門，
探出頭喊道：“動了！車動了！”村民們歡呼起來，號子聲更加響亮。在眾人的齊心協(xié)力下，
貨車終于緩緩爬出了泥坑，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堅實的路面上。李建國跳下車，剛想說謝謝，
就看見趙德山盯著車斗上的篷布，突然臉色一變：“你這車上…… 真是救援物資？
”“是啊，” 李建國點頭，“有方便面、礦泉水、藥品，還有些帳篷。
”趙德山突然老淚縱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著貨車連連磕頭。村民們見狀也紛紛跪下，
弄得李建國不知所措?！袄现@是干啥？” 李建國連忙去扶。
趙德山抓住李建國的手，哽咽道：“師傅，你是咱靠山屯的救命恩人??！
”他指著遠處的村子，聲音顫抖，“前天晚上山洪下來，沖垮了咱村的糧倉，通訊也斷了。
村里老少兩天沒正經(jīng)吃東西了，正發(fā)愁呢……”李建國這才明白，原來他送的這批物資，
真的是雪中送炭。他看著眼前這些樸實的村民，突然覺得剛才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雨漸漸小了，天邊透出一絲光亮。村民們簇擁著李建國往村里走，
孩子們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嘴里喊著：“有吃的啦！有吃的啦！
”李建國回頭望了一眼那輛沾滿泥漿的貨車，突然覺得它不再是冰冷的機器，
而是連接著人心的橋梁。他想起出發(fā)前站長的囑托，想起村民們冒雨救援的身影，
想起那個孩子遞過來的姜湯…… 原來，這世上最珍貴的不是物資，
而是在困境中守望相助的溫暖。走到村口時，
李建國看見墻上用紅漆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彼蝗恍α耍?/p>
覺得這八個字，比任何豪言壯語都更有力量。雨停了，陽光穿透云層，灑在靠山屯的屋頂上，
也灑在每個村民的笑臉上。李建國知道，這場雨帶來了災難，
卻也帶來了比金子更珍貴的東西。而他，有幸成為了這一切的見證者和參與者。
二趙德山被李建國扶起來時，袖口還在滴著泥水。他望著車斗里的物資，突然沉默下來，
拐杖在泥地上戳出一個個小坑?！袄现?，咋了？” 王老實湊過來，
手里還攥著那根磨得發(fā)亮的麻繩。趙德山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決斷：“建國師傅，
這批物資…… 咱不能全留著?！崩罱▏读算叮骸袄现?，您剛才不是說村里斷糧兩天了？
”“是斷糧了，” 趙德山嘆了口氣，“可我想起山那邊的石頭村。
”他指向西邊云霧繚繞的山坳，“那村子比咱更偏，進出就一條羊腸小道。前天山洪下來，
怕是……”王強突然插話：“爹，我昨天去后山時，好像聽見石頭村方向有呼救聲，
當時雨太大沒敢細聽。”趙德山重重一跺腳：“那就對了！石頭村多半遭了大罪。建國師傅，
這批物資咱分一半，剩下的你跟我們?nèi)ナ^村看看！”李建國剛要開口，
就被趙德山按住肩膀：“你別勸。咱靠山屯雖然難，但石頭村更慘。
他們村支書是我拜把子兄弟，去年還送咱兩袋土豆種呢?！贝迕駛兗娂婞c頭附和。
那個抱孩子的婦女把姜湯碗往竹筐里塞：“我家還有半袋玉米面，夠撐兩天。
”穿蓑衣的漢子們更是摩拳擦掌：“支書說得對，先救石頭村！
”李建國看著這群剛從饑餓線上掙扎過來的村民，喉嚨突然發(fā)緊。
他想起出發(fā)前倉庫里堆積如山的物資，想起站長說 “盡量多送些”，
原來真正的慷慨從不在倉庫里，而在這些空著肚子的人心里。分物資時，
王老實特意讓婦女們把紙箱里的方便面數(shù)清楚?！凹t燒的給石頭村，咱留香辣的。
” 他笑著說，眼角的皺紋里還嵌著泥，“他們村娃子多，紅燒的不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