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我猶記得曾有過那樣一位少年，
他走過漫漫黃沙、長河落日；他走過遍地黃金．醉夢京華；他走過落葉紛飛、綠葉白草，
穿過歲月長河，來到我的身邊?！浴Ｂ迳棠┠?，胡騎南下，烽火燃盡三千里江山，
其子民生靈，都逃不過零落成泥，在戰(zhàn)亂中被碾作塵埃的命運。（一）黃沙后來聽人說，
他確實是跳下去了。戰(zhàn)火照亮天際，與天邊的火燒云連成一片，破開昏黑墨色。
如血的殘陽里，將士們的嘶吼響徹天地。城破了，是女人的尖叫，是壘成山的尸塊，
是焚毀的朱墻。都城的護(hù)城河罕見地成了血河，暴日下發(fā)出陣陣惡臭。一朝城破，
繁華便作了土。那日他立于絕地，像高飛的鷹，像劃破天際的落星，眼神決絕，
縱身跳下火海。（二）黃沙?玉碎大雪洋洋灑灑，華霜蓋城。茶舍里的說書人一拈折扇，
飲一壺清茶，緩緩道盡陳年烈茍?！扒艺f那奸臣何濟(jì)樓，
抱著陛下的冠冕逃到城樓上便要降敵，以求茍活！千鈞一發(fā)之際，豈不知那援軍即刻就到，
穆將軍衣袍颯颯，獵獵西風(fēng)吹著，那赫連朔見狀便逃?！薄罢f時遲那時快，穆將軍挽弓，
一道利箭破空而來，刺入赫連朔的心口！而那奸佞何濟(jì)樓畏罪自殺，從城頭一墜而下！
青州城一戰(zhàn)，穆將軍憑一己之力力挽狂瀾，才造就當(dāng)今盛世太平吶！”茶樓里，人聲鼎沸，
所有人都為他的死而暢懷。高朋滿座，店里的小二忙得腳不沾地，無暇掃堂前雪。角落里，
一個胡子拉碴的劍客背過身去收拾包裹，翻身上馬，不再聽這滔滔人言。一路上，策馬揚鞭，
風(fēng)颯颯而過，衣袂翻飛，我一往無前，直奔天涯海角。永興十六年冬，青州常陽驛。
雪落得無聲。驛館外的老梅枝椏折斷，橫在焦黑的牌匾上。我踩著積雪走近時，
幾個孩童正用木棍撥弄灰堆，哼著新編的童謠：“金玉郎，骨作梁，
燒盡青云路茫?！蔽液浅饽侨侯B童離開，一劍斬斷那道牌匾，屋瓦簌簌地落下灰塵，
暗格里露出半紙焦黃，殘陽照耀下，墨跡暈染如血淚：“…我請以身為炬，照夜行燈，
……”右下角署名只有單單的一個“濟(jì)”字。倏然風(fēng)起，雪粒撲進(jìn)眼眶，幾滴晶瑩無聲點地。
十六年前那場焚天大火，又一次在記憶中燒了起來。*康樂二十五年，胡虜南下，洛商國破，
大奸臣何濟(jì)樓挾持幼帝倉皇南逃，不想遭逢兵變，被圍困在青州常陽驛，逼上絕路，
墜城而卒。同年新帝于青州城登基，改年號為永興，以雷霆手段治國，此后僅十六年，
洛商重振國本，驅(qū)逐韃虜，問鼎中原。*康樂二十五年。胡人的牛角號響徹上京時，
何濟(jì)樓正站在朱雀門上。城墻下，羽林軍的殘旗陷在血泥里。胡騎將俘虜?shù)墓賳T排成一列，
刀光起落間，十幾顆頭顱滾進(jìn)護(hù)城河，驚起一群啄食尸骨的寒鴉?！昂未笕?！
”滿臉血污的參將跪爬過來，拽住他衣擺，“東華門還沒封死！
現(xiàn)在走還——”話音戛然而止。一支鳴鏑箭穿透參將咽喉，
溫?zé)岬难獮R上何濟(jì)樓手中的鎏金冠冕——那是幼帝倉皇逃離時遺落的。
胡將赫連朔策馬至城下，用生硬的官話喊：“何濟(jì)樓！我父汗說了，
你若肯捧著這頂冠冕出城跪迎，便饒滿城百姓不死！”寒風(fēng)卷著雪粒刮過垛口。
何濟(jì)樓低頭凝視冠冕上鑲嵌的東珠，忽然想起半月前，陽阿被拖過雪地時，鳳冠歪斜，
從她散亂的鬢發(fā)間墜落。他閉了閉眼，將冠冕揣入懷中。思緒停滯，似乎撕裂時空，
耳邊風(fēng)聲不斷，回到半月之前。半月前，陽阿長公主大婚良辰，全城開放宵禁，
胡將混入隊伍，趁其不備，一鼓作氣，直搗皇宮。他最先跟著一群士族逃到宮里避難，
以為能借宮中守衛(wèi)爭得一線生機(jī)，可不想久日的養(yǎng)尊處優(yōu)，早就養(yǎng)廢了宮里的羽林軍，
那群胡人攻破城，便毫不耽擱地直奔皇宮而來。長期偏安，再加上外重內(nèi)輕，
各節(jié)度使鎮(zhèn)守四方，節(jié)度使之下層層分封，上京突然亂做一團(tuán)，兵力調(diào)配不及，
京城的珍寶都被劫掠一空，半城的百姓都為戰(zhàn)爭陪了葬。隔著天險地惡，消息也被胡虜封禁，
各方節(jié)度使不知真假，無中央調(diào)令，也不敢擅自妄動。于是，僅一天，
上京便被占為蠻夷之地。何濟(jì)樓，何甫吟，人人艷羨的貴公子，年紀(jì)輕輕便名冠京城，
少時被權(quán)臣楊修銘稱贊“似野草荒藤，傍蒼松翠柏”一般狷介自持的人，此刻伏倒在地，
長跪不起。他的頭上踩著一只皮靴子，沉沉地壓著他。那個不可一世的人，
迫于無奈地低垂著頭，凝望沉默的大地。攻城的迅猛之勢，使他減輕了對自己前程的迷惘，
只留下“活著”這一個念頭。往日尊貴的陽阿長公主，披頭散發(fā)地被人從宮里拖出來，
厲聲尖叫著，身下蜿蜒出幾道血痕，儼然一副瘋魔的樣子。他躲在角落里，
驚懼顫栗說不出一句話，他與她四目相對時，她失聲痛哭：“為什么，為什么！
”敵人將她拖向遠(yuǎn)處，哭嚎與低泣代替了她的控訴。何濟(jì)樓無力地癱軟在雪地里，
身上蓋了一層厚厚的雪，他的目光映透雪光，也似一片白茫茫。面對女子的怨絕，
他卻閉上了眼睛。心里回蕩著她未盡的話語。“為什么看著我被侮辱？
”“為什么要做個懦夫？”高臺上，胡人踩在他的頭頂上，開懷大笑著，慶幸著霸道的勝利，
恭賀著野蠻的戰(zhàn)爭，歡呼著悍然的獸行。而他，只垂著頭，一語不發(fā)。“看啊，
這就是你們的丞相，你們的｀當(dāng)世第一人’！”胡虜沖著云霄大吼。
臺下的是洛商的子民生靈，他們神色驚惶，生命危在旦夕。而臺上的人，跪著的人，
灰敗不堪的人，曾經(jīng)鏗鏘有力地說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
為萬世開太平”。他如夢方醒。救世？他不敢，他不能，他不配。胡將扯起他的頭發(fā)，
將刀架在他脖子上：“看在你這宰相還算個大丈夫，便定期七日，
我要那小皇帝和一干洛商皇室遷往青州為質(zhì)，拜我國為宗主國，以父子之名相稱，
按理每年繳納歲貢?！本瓦@樣，丞相何濟(jì)樓被羞辱過后獲得七日寬限期額。夜間。
他已褪下官服，著一身樸素白衣，快步走進(jìn)殿內(nèi)，紫宸殿的龍涎香混著血腥氣。
幼帝蜷在龍椅上，腳下扔著撕碎的《罪己詔》。
曾經(jīng)權(quán)傾朝野的楊修銘尸首剛被拖出去——這位于他有提攜之恩的恩師，
一天前還在教他擬旨，轉(zhuǎn)眼就被闖宮的胡人一刀貫胸?！昂吻洹庇椎圩ё∷淇冢?/p>
鼻涕眼淚糊了滿臉，“朕怕……”他沉默地掰開那只手，
從袖中抽出一卷黃綾：“請陛下用印?！痹t書上“遷都青州”四字朱砂淋漓。
幼帝突然尖叫：“你要學(xué)楊修銘當(dāng)權(quán)臣是不是？朕偏不——”玉璽砸在他額角，
血線蜿蜒入眼。殿外傳來宮娥的慘叫。何濟(jì)樓抹了把臉上的血，
突然輕笑一聲：“那臣換個說法?！彼テ鹬旃P，在詔書背面疾書數(shù)行，
按著幼帝手指沾血蓋印，“這是……救陽阿殿下的藥方，還有，穆將軍的接應(yīng)計劃。
”幼帝的瞳孔驟然收縮。（三）霜風(fēng)（現(xiàn)世）永興十六年，冬。“客官也聽說了？
”驛丞提著燈籠引我查看焦梁，“那奸賊抱著冠冕跳火海時，
懷里還掉出這個——”他從灶膛摸出塊翡翠玉扣，歷年已久，裂成幾塊，光澤不復(fù)當(dāng)年，
只隱約可見“行舟”二字。“這東西邪氣，白送也沒人要，便扔在這里好多年。
”我呼吸一滯。童謠聲隨風(fēng)飄來：“…誰道書生無膽氣？青編焚兮起龍吟！”雪越下越大。
遠(yuǎn)處新修的土地廟前，百姓正給土地公塑像掛紅綢。沒人看見祠后荒冢，有截焦黑的枯木枝，
斜斜插在無碑的土包前。我掏出銀兩給那驛丞，將玉扣小心裝在荷包里。
在他見鬼似的目光里，我將荷包系于劍穗上，揚手揮鞭，馬蹄一下一下踏在堅實的土地上，
揚起一陣陣飛灰。古道上，西風(fēng)颯颯，一人一馬，一點點踏入那伸手不可及之渺遠(yuǎn)中去了。
（四）憶相逢?少年游何濟(jì)樓，他的生平記載很少，史書上，只敘述他“權(quán)傾朝野，
挾天子以令天下，北洛商末年，為求茍活，胡虜辱之，深負(fù)皇恩，無君無父，
可謂兇逆滔天”。很少人知道，
他有另外一個名字——何甫吟——曾經(jīng)為宣宗所稱贊的“卿當(dāng)｀中朝第一人’”。
何甫吟少時便很有天資。小時候，叔伯新年來賀時，也將他抱在懷里，搖啊搖，
對著眾人指著他笑道：“阿堆阿堆，我們家的千里馬啊?！北娙死嗜淮笮?，
七歲的他缺了一顆門牙，也樂呵呵地依偎在叔父懷里，帶些依戀，又帶些羞怯。
阿堆小的時候呆愣愣的，除了吟詩作賦頗有天賦，其他的時候卻總是腦袋木木的。康樂六年，
六歲的何甫吟在上京城街頭迷了路。那日正是元夕，人來人往，車馬喧囂。天空一彎玄月，
雪飄飄灑灑，天街十里都掛了燈籠，爆竹燃遍街巷，小販吆喝的聲音穿街而過，
揚起一派喜氣洋洋。新春萬象，瑞雪兆千家。街頭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廟，隱匿于荒草中。
寒風(fēng)呼嘯，草木蕭蕭。檐角的鈴鐺“鐺鐺”作響，碰撞間落下幾星灰塵。即使年久失修，
整體上仍不失莊嚴(yán)肅穆。那一片歡樂，把孩子隔開在外。他蜷縮在蒲團(tuán)上，
破門吱吱呀呀艱難抵擋外邊的風(fēng)雪。他頭發(fā)蓬亂，明明是大雪天，身上卻只著一件單衣，
還破破爛爛的，說是塊爛布都不為過。他微瞇著眼，蓬垢的頭發(fā)遮住了他半邊臉。寒風(fēng)呼嘯，
像猛獸一樣要把全部撕碎，街上的人漸漸少了，城內(nèi)亮起萬盞燈火，天空的月亮躲在云后，
今夜沒有星星，他的身邊只余一片孤寂與黑暗。因為和阿爹賭氣偷跑出來買糖葫蘆，
阿堆落到了拐子手里，拼盡全力逃了出來，卻被風(fēng)雪迷了眼，找不到歸家的路。
因為害怕拐子又追上來，他把自己的衣裳和小乞兒換了，
硬生生窩在這荒廢的土地廟里三天三夜躲人?，F(xiàn)在地面上積了一層厚厚的雪，
他的頭觸碰到地面上并不疼，柔軟得像躺在一片羽毛上，羽毛飄飄悠悠，送小可憐入夢鄉(xiāng)。
忽的，天空炸開一束耀目的煙花，照徹?zé)o邊黑暗。小阿堆抬起手臂，
想要去遮擋這刺眼的光芒，卻突然感覺到自己的頭好像被什么砸了一下。他斜眼看去，
旁邊是一個白花花的饅頭。他已餓了許久，再經(jīng)過這場大雪，恐怕真的要凍死街頭了。
抓起饅頭狼吞虎咽啃完，他心中有些驚訝，抬起頭來愕然地盯著眼前人。
眼前人輕輕地從斗笠下探出一個腦袋來，圓滾滾，整一個活的年娃娃似的，粉雕玉琢，
玉雪可愛。是一位五六歲的小孩子，還比他矮半個頭。他兩只胖胖的小手自眼角向下一抹，
淘氣地伸出舌頭，做出吊死鬼模樣來嚇?biāo)?。阿堆呆呆地打量著眼前人，神色不變?/p>
那人覺著沒趣，又瞪大眼睛同樣打量著他，只是純真的臉上有掩蓋不住的嫌棄。雪停了，
漆黑的夜空變得煙火燦爛，人們的歡聲笑語不休，溫暖一點點溢滿他的心頭。沒人的破廟里，
兩個孩子四目相對，他的心驚起一絲波瀾。那人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隨后丟下幾個銅板，
以輕蔑的語氣道：“真沒用?！比缓笳露敷遥瑢⑵褕F(tuán)從阿堆身下硬扯了出來，
連累阿堆打了幾個滾到神案底下來了。他甩甩腦袋，眼前的金星才盡數(shù)散去。
那人虔誠跪伏在地，心中默念禱詞。三拜后，那少年張口道：“求我清如許，求我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