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第一次見到那把鑰匙時，它正躺在爺爺書房的樟木箱底，被半盒發(fā)霉的樟腦丸簇?fù)碇?/p>
黃銅表面覆著層青綠色的銹，像凝固的苔痕，匙柄處刻著朵模糊的山茶花，
花瓣邊緣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斑@是老宅子的鑰匙。"父親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帶著點煙草熏過的沙啞，“你爺爺去世前總念叨，說那房子里有他沒做完的事。
"陳默捏著鑰匙站起來，陽光從雕花木窗斜切進(jìn)來，在他手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二十三年來，他只在照片里見過那座位于城市邊緣的老宅——青瓦土墻，
院里栽著棵歪脖子石榴樹，爺爺說那是太爺爺年輕時種的?！叭タ纯窗伞?/p>
"母親把一個裝著防蟲劑的布包塞進(jìn)他背包，“收拾收拾，總不能一直荒著。
"陳默是美術(shù)學(xué)院的研究生，正愁找不到畢業(yè)設(shè)計的素材。父親的話像顆投入死水的石子，
讓他心里漾起圈漣漪。他想象著老宅的模樣，那些斑駁的墻皮、吱呀作響的木門，
或許能成為油畫里最生動的肌理。出發(fā)那天是清明，天陰得發(fā)灰。
長途汽車在盤山公路上顛簸了三個小時，窗外的景色從高樓林立變成了連綿的梯田。
下車時飄起了細(xì)雨，陳默撐開傘，踩著泥濘往村子深處走。
村口的老槐樹下坐著個穿藍(lán)布衫的老婆婆，看見他就瞇起眼笑：“是陳家的娃吧？
你爺爺走那年，你才這么高。"她用手比劃著齊腰的高度，“跟我來，我給你開門。
"老婆婆姓周，是爺爺生前的鄰居。她腳步輕快，手里的竹杖在泥地上敲出篤篤的聲響。
“你爺爺啊，最疼這房子了。"她邊走邊說，“每年都要回來住上半個月，修修屋頂，
擦擦窗戶，說怕屋里的東西認(rèn)生。"陳默沒接話。他對爺爺?shù)挠∠蠛苣：?/p>
只記得是個沉默寡言的老頭，總愛在陽臺侍弄幾盆半死不活的蘭花。
父母說爺爺年輕時脾氣躁，后來不知怎的就變得孤僻了，連全家福都很少參加。
老宅比照片里更破敗。土墻剝落得露出里面的黃土，院門上的銅鎖銹成了疙瘩。
周婆婆說：“早打不開嘍，你爺爺最后一次來，就是從后墻翻進(jìn)去的。"陳默繞到屋后，
果然看見墻角有幾塊松動的磚。他搬開磚頭，剛好能容一人側(cè)身通過。鉆進(jìn)院子的瞬間，
一股混合著霉味和草木清香的氣息撲面而來。石榴樹還在，枝椏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
枝頭掛著幾個干癟的果子，是去年沒摘的。正屋的門虛掩著，推開門時，
灰塵在穿堂風(fēng)里打著旋，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銀蟲。屋里的家具蒙著白布，
掀開時簌簌落下的灰迷了陳默的眼。他咳嗽著退到窗邊，推開積滿污垢的木窗。
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穿過云層，在地板上投下狹長的光帶。就在這時，
他看見墻上掛著面鏡子。那是面老式的穿衣鏡，紅木鏡框上雕著纏枝蓮紋，
鏡面蒙著層厚厚的灰，像敷了層霜。陳默走過去，用袖子擦了擦，鏡中的人影模糊不清，
只隱約能看見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輪廓和自己有些相似，又好像哪里不對。他想起那把鑰匙，
掏出來看了看。匙柄的山茶花和鏡框角落的花紋一模一樣。陳默在老宅住了下來。
他把西廂房打掃干凈，鋪了帶來的防潮墊，又從鎮(zhèn)上買了些簡單的生活用品。
白天他背著畫板在村里寫生，傍晚就回老宅整理畫稿，偶爾擦擦那些落滿灰塵的家具。
鏡子就掛在正屋的墻上，他始終沒擦掉上面的灰。不知為何，每次看那面鏡子，
他都覺得心里發(fā)緊，好像鏡中藏著雙眼睛，正隔著朦朧的灰霧注視著他。第五天傍晚，
陳默整理爺爺?shù)臅罆r，發(fā)現(xiàn)抽屜最底層壓著個牛皮筆記本。紙頁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
字跡是用藍(lán)黑墨水寫的，筆鋒凌厲，和爺爺后來那手溫和的小楷截然不同。他翻開第一頁，
日期是1987年4月12日?！敖裉煊趾退臣芰恕Ｋf我畫那些東西沒用，
說我這輩子都成不了氣候。"“我看見鏡子里的人笑了，他說我會后悔的。"“石榴花開了，
紅得像血。她走了，沒帶行李。"陳默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爺爺年輕時也是畫畫的，
后來不知為什么放棄了。父母說爺爺?shù)某鯌偈莻€學(xué)音樂的姑娘，兩人談了好幾年，
最后不知怎的分了手，爺爺就再也沒動過畫筆。筆記本里夾著張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年輕人眉眼鋒利，嘴角帶著股桀驁不馴的勁兒，和陳默有七分像。
他身邊站著個穿白裙子的姑娘，梳著兩條麻花辮，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陳默盯著照片看了很久，突然想起鏡中的人影。他起身走到正屋，這次他沒猶豫，
找來塊抹布，蘸了水仔細(xì)擦拭鏡面?；异F漸漸散去，鏡中的影像清晰起來。
陳默愣住了——鏡子里的人不是他。那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工裝，
頭發(fā)亂糟糟的，眼睛里布滿紅血絲，正惡狠狠地盯著他。更詭異的是，
那人的臉和照片上的爺爺一模一樣。陳默嚇得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太師椅。
鏡子里的人也跟著后退，動作和他分毫不差，只是眼神里的戾氣越來越重。“你是誰？
"陳默的聲音發(fā)顫。鏡中人沒說話，只是咧開嘴，露出個森然的笑。他抬起手，
指著陳默身后的墻壁。陳默猛地回頭，墻上空空如也。再轉(zhuǎn)回來時，鏡子里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
只剩下他自己驚魂未定的臉。那天晚上，陳默做了個噩夢。他夢見自己被困在鏡子里，
外面站著年輕時的爺爺，正用錘子一下下砸著鏡面。玻璃碎片飛濺，刺得他眼睛生疼，
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第二天一早，陳默就想走。他收拾好背包，剛走到院子里，
就看見周婆婆提著籃雞蛋站在門口?！巴?，咋要走了？"周婆婆把雞蛋塞進(jìn)他手里，
“是不是屋里有啥不對勁？"陳默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鏡子的事說了。周婆婆聽完，
嘆了口氣：“該來的總會來。你爺爺年輕時候，是出了名的犟脾氣。"1987年的春天，
村里要修水庫，老宅正好在規(guī)劃范圍內(nèi)。村干部來做工作，說只要簽字搬離，
就能分到兩套新房。村里人都動了心，只有陳默的爺爺死犟著不肯搬。
“那房子是我太爺爺傳下來的，埋著我陳家的根。"他把自己鎖在屋里，誰叫都不開門。
他的女朋友，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姑娘，勸了他三天三夜?！鞍⑦h(yuǎn)，我們可以住新房啊，
那里有電燈，有自來水，比這老破屋好多了。"“你懂什么！"爺爺紅著眼吼道，
"這屋里有我要守的東西！"后來姑娘就走了，聽說去了南方，再也沒回來。
爺爺在屋里關(guān)了半個月，出來后像變了個人，眼神里的光全沒了，乖乖簽了字，
卻死活不肯去住新房，搬到了鎮(zhèn)上租的小屋里?！澳銧敔斂傉f，是他把她氣走的。
"周婆婆抹了把眼角，“他守著那房子，其實是在等她回來吧。"陳默捏著那個牛皮筆記本，
突然明白爺爺為什么總說房子里有沒做完的事。陳默決定留下來。
他想知道爺爺?shù)降自谑厥裁矗胫犁R中人想告訴自己什么。他開始仔細(xì)研究那本日記。
后面的內(nèi)容越來越混亂，字跡潦草得幾乎認(rèn)不出?！扮R子里的人越來越清楚了，他說他是我，
又說他不是我。"“她的小提琴還在衣柜里，弦斷了。"“石榴樹下埋著東西，
不能讓別人挖走。"陳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沖到院子里，看著那棵歪脖子石榴樹。
樹干很粗，需要兩人合抱，樹根處的泥土明顯有翻動過的痕跡。他回屋找了把鐵鍬，
剛要動手，就聽見正屋傳來響動。他跑過去，看見鏡子里又出現(xiàn)了年輕時的爺爺。
鏡中人指著他手里的鐵鍬，瘋狂地?fù)u頭，嘴里似乎在喊著什么，卻聽不見聲音。
陳默停下動作，鏡中人也停了，只是眼神里充滿了焦慮?！澳悴蛔屛彝?？"陳默試探著問。
鏡中人點點頭，又指向書桌。陳默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里面除了幾本舊書，什么都沒有。
他翻了翻書，從一本《吶喊》里掉出張泛黃的樂譜。樂譜的紙邊已經(jīng)磨損，
上面用鉛筆寫著行小字：“阿遠(yuǎn)，等石榴花開了，我就回來拉給你聽。"落款是個"薇"字。
陳默的心跳得厲害。他想起周婆婆的話，想起日記里的"小提琴"，
轉(zhuǎn)身打開了墻角的舊衣柜。衣柜里掛著幾件老式的中山裝，一股樟腦丸的味道撲面而來。
他伸手在里面摸索，指尖碰到個硬殼的琴盒。琴盒上了鎖，
鎖孔的形狀和那把山茶花鑰匙正好吻合。陳默掏出鑰匙，插進(jìn)鎖孔，輕輕一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