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法蘭克福機(jī)場滯留六小時,點了碗紅燒肉。
后廚出來個滿頭白發(fā)的亞裔老人,顫抖著手把碗放在我面前。
肉塊入口的剎那,我嘗出了二十年前父親的味道。
那個拋妻棄女去歐洲追廚師夢的男人,竟在異國機(jī)場當(dāng)起了伙夫。
我冷笑著把湯匙摔進(jìn)碗里:“好吃嗎?林大廚?”
他沉默著遞過一碗削好的蘋果塊。
——那是我童年哭鬧時他唯一的安撫方式。
電子屏上滾動的血紅航班信息,像一串串凝固的、永不愈合的傷口。法蘭克福機(jī)場T1航站樓巨大的穹頂下,冰冷的光線從高窗瀉下,把每個人的疲憊都照得無所遁形??諝饫锘祀s著消毒水的刺鼻、廉價香水的濃烈,還有無數(shù)種食物混合起來的混沌氣息——炸薯條的油膩、咖啡的焦苦、甜膩的肉桂卷……每一種味道都在尖銳地提醒你,這里是中轉(zhuǎn)站,是牢籠,是懸在旅程中途、不上不下的煉獄。
我的航班被釘死在“無限延誤”的恥辱柱上,鮮紅的“DELAYED”像一張嘲諷的嘴,無聲地吞噬著最后一點耐心。六小時,足夠把骨頭縫里的焦躁都熬出來,讓胃袋在漫長的等待中擰成一團(tuán)空虛的絞痛。候機(jī)廳的塑料座椅硬得硌人,鄰座嬰兒不知疲倦的哭嚎像一把鈍鋸,反復(fù)拉扯著我繃緊的神經(jīng)。
終于,那點可憐的忍耐力被徹底磨穿。我猛地站起身,拖著沉重的登機(jī)箱,腳步虛浮地扎進(jìn)這片鋼鐵森林里唯一能提供一點人間煙火氣的所在——餐飲區(qū)。明亮的燈光,油膩的反光臺面,食物圖片在頭頂招搖,色彩飽和得近乎虛假??諝飧砹?,各種熱食的氣味猛烈地攻城略地。我的目光掃過那些花花綠綠的菜單牌,英文、德文,夾雜著蹩腳的亞洲文字。一碗樸實的中文“紅燒肉配米飯”,像茫茫海霧中突然亮起的燈塔,瞬間攫住了我全部饑餓而疲憊的注意力。那個方塊字組合,帶著遙遠(yuǎn)的、帶著油光的誘惑力。
點餐臺的德國姑娘金發(fā)碧眼,笑容像流水線產(chǎn)品一樣標(biāo)準(zhǔn)。我指著菜單上那三個方塊字,聲音干澀:“這個,一份?!?/p>
“好的,請稍等?!彼牡抡Z發(fā)音清脆利落。
付錢,拿到一張印著號碼的紙條。我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背對著喧鬧的人流,只盯著取餐口上方那塊小小的電子屏。數(shù)字緩慢地跳動著,每一次變化都牽動著胃里更深的鳴叫。時間在機(jī)場特有的、黏稠的焦慮感中緩慢爬行。電子屏上,我的號碼終于亮起。
我起身,走向那個散發(fā)著食物熱氣和油膩氣息的窗口。一個身影從后面廚房的陰影里挪了出來,腳步帶著一種沉重而遲緩的黏滯感。他雙手捧著一個青花瓷大碗,小心翼翼地放在金屬取餐臺上,碗底和金屬接觸,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我的視線本能地抬起,然后,猝不及防地凍結(jié)在那里。
那是一張被歲月和廚房油煙浸透的臉。溝壑縱橫的皺紋如同刀刻,深深嵌入松弛的皮膚,每一道都寫滿了疲憊。頭發(fā)是那種失去生命力的、干枯的灰白,稀薄地貼在頭皮上。眼袋浮腫沉重,幾乎壓垮了那雙渾濁的眼睛。他穿著一件漿洗得發(fā)硬、但領(lǐng)口袖口已經(jīng)磨得發(fā)毛的白色廚師服,肩膀微微佝僂著,仿佛承受著無形的重?fù)?dān)。那雙手,指節(jié)粗大變形,布滿了深淺不一的疤痕和燙傷的舊痕,此刻正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顫抖著,扶著那只滾燙的碗沿。
碗里的紅燒肉,帶著剛出鍋的熱氣,醬汁濃稠,泛著誘人的琥珀色光澤,幾塊肥瘦相間的肉塊顫巍巍地堆疊著,幾根青翠的油菜心點綴其上。這碗東西,放在任何一個饑餓的旅人面前,都堪稱完美的慰藉。
可我的胃,卻像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墜。一股尖銳的酸意毫無征兆地沖上喉嚨,堵得我?guī)缀踔舷ⅰ?/p>
是他。
那張臉,那雙眼睛的輪廓,那佝僂的姿態(tài)……縱然被二十年的時光和異國的塵埃沖刷得面目全非,縱然被生活的重錘敲打得變形,但屬于“林建國”的骨骼,屬于“父親”的某種難以言說的氣息,如同深埋地底的根須,在這猝不及防的瞬間,破土而出,死死纏住了我的心臟。
時間在那一刻被徹底抽空。法蘭克福機(jī)場巨大穹頂下喧囂的人聲、廣播里冷冰冰的登機(jī)催促、餐盤碰撞的叮當(dāng)……所有的聲音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世界陡然坍縮,只剩下取餐臺上這一方油膩的金屬臺面,和臺面后那個穿著骯臟白袍、如同枯樹般顫抖的老人。我甚至能看清他渾濁眼白里細(xì)微的、疲憊的血絲,看清他廚師服領(lǐng)口處一圈洗不掉的、深褐色的油漬。
血液在耳朵里轟鳴,像漲潮的海浪拍打著礁石。二十年的時光碎片,那些被刻意深埋、以為早已風(fēng)化的碎片,被這碗突兀出現(xiàn)的紅燒肉,被眼前這張猝不及防的老臉,以一種近乎暴力的方式轟然攪起,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那個男人,林建國,曾經(jīng)也有一雙靈巧的手。不是現(xiàn)在這樣布滿疤痕、控制不住顫抖的手。那雙年輕的手,能輕易把面團(tuán)捏成小兔小鳥,能利落地剖開鮮魚刮去鱗片。廚房是他的王國,鍋鏟是他的權(quán)杖。他總說,真正的味道在遠(yuǎn)方,在那些我們從未踏足的土地上。家里的灶臺太小,盛不下他的野心。我記得他最后一次系上那條洗得發(fā)白的圍裙,給我們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紅燒肉在砂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油亮的醬色,濃郁的肉香彌漫了整個小小的家。他沉默地吃著,眼神卻飄得很遠(yuǎn),越過油膩的餐桌,越過我們母女,落在一個看不見的、他稱之為“夢想”的彼方。那晚的肉,似乎帶著一種訣別的沉重。
然后,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清晨,他像一滴水蒸發(fā)在空氣里。沒有爭吵,沒有解釋,只留下空了一半的衣柜,一張冰冷的離婚協(xié)議書壓在飯桌上,壓住了母親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期盼。他帶走的,除了幾件單薄的衣裳,便是他那些視若珍寶、被母親嗤之以鼻的烹飪書籍。他奔向了他的“遠(yuǎn)方”,那個據(jù)說能讓他廚藝登峰造極、光芒萬丈的歐洲。他把我們,把那個小小的、充滿油煙味卻也曾有溫度的家,像丟棄一件不合身的舊衣服,徹底地遺棄在了原地。
母親一夜之間老了十歲。她不再罵他,只是沉默地擦洗著廚房每一個角落,像是要抹去他存在過的所有痕跡。她獨自扛起生活的重?fù)?dān),白天在工廠的轟鳴里耗盡體力,晚上在燈下替人縫補(bǔ),指頭被針扎出密密麻麻的血點。她的脊梁被壓彎了,眼里的光一點點熄滅,最后只剩下一種石頭般的冷硬。她絕口不提那個名字,仿佛他從未存在過。而我,那個曾經(jīng)騎在他脖子上咯咯笑,被他用一塊削得奇形怪狀的蘋果就能哄好的小女孩,在漫長的、缺失的年歲里,學(xué)會了用同樣的沉默和冷硬來武裝自己。心底那個被生生剜去的空洞,灌滿了呼嘯的寒風(fēng),凝結(jié)成一塊永不融化的冰。
“……女士?您的餐好了?!?取餐口后面,一個年輕幫廚疑惑地探頭,用帶著口音的英語提醒,小心翼翼,帶著點困惑。
聲音像一根針,刺破了那個令人窒息的真空泡?,F(xiàn)實的聲音——機(jī)場廣播、人聲鼎沸、餐盤碰撞——猛地灌了回來,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我的視線依舊死死釘在老人臉上。他似乎想低頭避開,那枯瘦脖頸上的筋絡(luò)繃緊了一瞬,最終,卻只是更緊地抓住了碗沿,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到泛白,顫抖卻奇跡般地止住了。他渾濁的眼珠,終于對上我的目光。那里面沒有驚訝,沒有喜悅,沒有久別重逢的任何激動情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重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認(rèn)命的平靜。仿佛他早已無數(shù)次預(yù)演過這一刻,預(yù)演過被遺棄的女兒冰冷的注視。
像有一簇冰冷的火苗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燒盡了血液里殘存的最后一絲溫度。我猛地伸出手,動作快得自己都未及反應(yīng)。指尖觸碰到溫?zé)岬耐氡?,那溫度卻像烙鐵般燙人。我?guī)缀跏莾春莸兀话褜⒛侵皇⒅t燒肉、盛著二十年不堪回首的青花瓷碗,拖到了自己面前。碗底在金屬臺面上刮擦出刺耳的銳響。
沒有遲疑,我抄起碗邊擱著的那把沉甸甸的金屬湯匙,狠狠地戳向碗里最大、油光最亮的那塊五花肉。肉塊被粗暴地舀起,連同濃稠的醬汁。我?guī)缀跏菐е环N自毀般的狠勁,將那塊肉塞進(jìn)嘴里,牙齒用力地碾磨下去。
熱燙的、濃郁的醬汁在口腔里爆開。肥肉的部分入口即化,帶著豐腴的油脂感,瘦肉則燉得酥爛,纖維在齒間輕易分離。咸鮮中透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微甜,香料的味道融合得極其熨帖,八角、桂皮、姜的辛香若有若無地縈繞……精準(zhǔn)到殘酷!就是那個味道!記憶的閘門被這熟悉到令人心碎的味道徹底沖垮。二十年前那個訣別夜晚,砂鍋里咕嘟作響的紅燒肉,那濃郁的、帶著訣別意味的香氣,瞬間淹沒了我的感官。每一個味蕾都在尖叫著確認(rèn):是他!只有他!
然而,就在這洶涌的、幾乎要將我溺斃的熟悉感中,一絲極其細(xì)微的、揮之不去的焦苦味,頑固地從舌根處彌漫開來。像是肉皮在猛火下燎過頭的痕跡,又像是某種深埋于時光深處、早已無法剔除的陳年苦澀,固執(zhí)地?fù)诫s在這完美的復(fù)刻里,提醒著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胃里翻江倒海。那塊肉,連同那二十年的積怨、被遺棄的冰冷、母親深夜壓抑的啜泣、無數(shù)個沒有父親身影的節(jié)日……所有的一切都攪動在一起,化作一股灼熱的巖漿,直沖喉頭。
“哐當(dāng)!”
一聲刺耳的金屬撞擊聲驟然響起,蓋過了周圍的嘈雜。我狠狠地將那把沉重的湯匙,像投擲一把淬毒的匕首,砸進(jìn)了還冒著熱氣的醬色湯汁里。深褐色的湯汁猛地濺起,有幾滴滾燙地飛濺到我的手背上,留下微小的灼痛,我卻渾然不覺。
我抬起頭,目光如淬火的冰錐,直直刺向取餐臺后那張瞬間褪盡最后一點血色的老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鐵銹般的腥氣,冰冷又尖銳,在油膩的空氣里劃出清晰的裂痕:
“好吃嗎?林大廚?”
我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精準(zhǔn)地釘向他。那不再是女兒對父親的稱呼,而是對一個拋妻棄子的“大廚”的冰冷嘲諷。
時間在那一刻仿佛再次凝固。周圍的世界——那些端著托盤尋找座位的旅客、大聲講電話的商人、推著清潔車的工人——都模糊成了晃動的背景板。只有取餐臺內(nèi)外,隔著那層油膩的、無形的玻璃,兩個身影凝固在對峙的寂靜里。他渾濁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仿佛被那聲“林大廚”狠狠刺穿。臉上的肌肉無法控制地抽搐起來,深刻的皺紋扭曲成痛苦的地圖。那佝僂的背脊似乎又向下塌陷了幾分,幾乎要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他張了張嘴,干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喉嚨里發(fā)出一陣極其微弱、近乎哽咽的咯咯聲,像被砂紙磨過。最終,一個字也沒能吐出。只有那雙布滿血絲、渾濁不堪的眼睛,像兩口即將干涸的枯井,里面翻涌著某種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東西——是痛楚?是悔恨?還是一種早已被生活磨平棱角的、死水般的認(rèn)命?那眼神復(fù)雜得無法解讀,卻沉重得足以將人壓垮。
他默默地轉(zhuǎn)過身。那個緩慢、遲滯的動作,耗盡了他殘存的所有力氣。他蹣跚著挪回那片被油煙熏染得昏暗的后廚陰影里,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
我僵立在原地,手背上被湯汁濺到的地方,那點微弱的灼痛感頑固地殘留著,提醒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并非幻覺。胃里那塊帶著焦苦味的紅燒肉沉甸甸地墜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憤怒的巖漿還在血管里奔流,卻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名為“他老了”的墻,撞得我胸口悶痛。那無聲的、沉重的眼神,比任何辯駁都更有力量,更令人窒息。
時間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就在我?guī)缀跻贿@難堪的沉默吞噬時,一只粗糙、布滿疤痕和老繭的手,端著一只小小的白色骨碟,顫巍巍地從取餐口下方遞了出來,無聲地放在油膩的金屬臺面上。
碟子里,是幾塊削好的蘋果。
果皮被削得極薄,近乎透明,長長的一整條,蜷曲著搭在碟子邊緣,像一條褪了色的舊絲帶。果肉暴露在機(jī)場渾濁的空氣里,呈現(xiàn)出一種新鮮、干凈、微微泛著水光的淺黃色。每一塊都大小均勻,邊角圓潤,看得出下刀時的小心翼翼。這手藝,這熟悉的、近乎刻板的形狀……
一股更尖銳、更蠻橫的酸楚猛地頂了上來,瞬間沖垮了憤怒的堤壩,直沖鼻腔和眼眶。喉頭被死死哽住,呼吸都變得困難。
——削蘋果。這是他唯一會哄我的方式。
小時候,我任性哭鬧,撒潑打滾,母親氣得揚手要打,他卻總是沉默地拿起水果刀,挑一個最大最紅的蘋果。他削得極慢,極認(rèn)真,果皮薄得能透光,長長地垂下來,從不中斷。然后,把削好的蘋果切成這樣大小均勻、沒有棱角的小塊,放在碟子里,默默地推到我面前。沒有哄勸,沒有責(zé)備,只有這碟冰涼、清甜、帶著他笨拙心意的果實。每一次,我那點無理取鬧的委屈,總會被這沉默的、帶著甜味的安撫神奇地平息。
這是他僅有的、屬于父親的溫柔。
而現(xiàn)在,這碟削好的蘋果,跨越了二十年的時光和半個地球的距離,沾著法蘭克福機(jī)場后廚的油煙,帶著他手上洗不掉的、屬于伙夫的氣味,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記憶深處最柔軟、也最疼痛的那個角落。
我沒有動那碟蘋果。只是死死地盯著它,仿佛要用目光將它燒穿。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留下幾個清晰的月牙印,疼痛尖銳而真實,卻壓不住心底那場突如其來的海嘯。憤怒、委屈、被遺棄的冰冷、還有此刻洶涌而出、幾乎要將我溺斃的、久遠(yuǎn)的依戀……無數(shù)種情緒在我胸腔里瘋狂撕扯、沖撞,找不到出口。
廣播聲再次無情地響起,冰冷的女聲用德語和英語輪番轟炸:“最后一次登機(jī)廣播,飛往北京首都國際機(jī)場的CA932次航班,請所有未登機(jī)的旅客立即前往C58登機(jī)口。”
“CA932……最后召集……C58登機(jī)口……”
那聲音像冰冷的鞭子,抽在我僵硬的脊背上。
登機(jī)牌被我緊緊攥在汗?jié)竦氖中睦?,硬質(zhì)的卡片邊緣硌著掌心的嫩肉。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落在登機(jī)牌上。目的地:北京。登機(jī)口:C58。狀態(tài)欄里,那刺眼的“DELAYED”不知何時已被“FINAL CALL”取代,像兩團(tuán)跳動的、催促的火焰。
時間到了。離開這窒息的地方,回到屬于我的軌道上去的時刻到了。
我的視線,像被無形的磁石牽引著,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抬起,越過取餐臺,投向那片昏暗的后廚。隔著模糊的玻璃擋板,在蒸騰的熱氣和晃動的忙碌人影縫隙里,我再次捕捉到了那個佝僂的身影。
他背對著我,站在一個不銹鋼水池前。頭頂一盞孤零零的燈泡,投下昏黃而慘淡的光暈,將他灰白的頭發(fā)和佝僂的輪廓勾勒得異常清晰。他微微低著頭,肩膀塌陷著,仿佛承受著千鈞重負(fù)。他手里拿著一把小小的水果刀,正在削一個蘋果。動作依舊很慢,很專注。右手握著刀,左手笨拙地轉(zhuǎn)動著蘋果,刀鋒貼著果皮,發(fā)出極其細(xì)微、幾乎被廚房噪音淹沒的“沙沙”聲。
長長的、近乎透明的蘋果皮,像一條連綿不斷的、堅韌的細(xì)線,從他枯瘦顫抖的手指間垂落下來,一直垂到水池邊緣,打著卷,堆疊在那里。那果皮脆弱得仿佛一觸即斷,卻始終頑強(qiáng)地連接著果肉,連接著他此刻全部的專注和……某種無聲的挽留?
他削得很慢,很慢。仿佛這個蘋果,就是他此刻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他所能抓住的全部世界。那專注而孤獨的側(cè)影,在昏黃的燈光下,凝固成一幅令人心碎的靜默油畫。
我的腳像生了根,死死釘在原地。廣播里冰冷的催促聲還在繼續(xù),像警報一樣撕扯著耳膜。登機(jī)口C58,那是我離開這里的唯一通道,是回歸“正?!鄙畹娜肟?。
可是……可是……
我的目光無法從那不斷垂落的、透明的蘋果皮上移開。那根細(xì)弱的、卻始終不斷的果皮,在昏黃的燈光下,像一根若有若無的絲線,一頭纏繞著他顫抖的手指,一頭……悄然無聲地,纏繞住了我試圖決然離去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