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樓的木板在風(fēng)雨中發(fā)出細微的呻吟。
火塘里的炭火努力散發(fā)著暖意,驅(qū)散著陳遠身上從骨子里滲出的寒氣。
他換上了序川給的粗布衣褲,布料粗糙但干燥,帶著淡淡的草木氣息。
序川坐在床沿,依舊沉默地削刻著手中的木頭,木屑在他腳邊積了一小堆。
刀鋒劃過木頭的沙沙聲,是這孤樓里唯一的節(jié)奏。
陳遠抱著膝蓋坐在火塘邊,目光偶爾掃過序川專注的側(cè)影。
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線,那沉靜仿佛與生俱來,隔絕了外界的風(fēng)雨和屋內(nèi)的緊張。
陳遠的心并未因此放松。序川最后那句“別碰蟲子”的警告,像一根無形的刺扎在他心里。
這警告指向什么?
僅僅是寨子里的規(guī)矩,還是某種更危險、更隱秘的存在?
“天亮后,你要告訴我你進寨后去過哪里,見過誰。”
序川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響起,打破了沉寂,他沒有抬頭,刀鋒依舊穩(wěn)定。
陳遠定了定神:“前天下午到寨子,住在巖剛安排的吊腳樓。昨天白天,我在寨子里走動,主要在主路附近,拍了一些建筑和人的照片,跟幾個在門口曬太陽的老人打過招呼,但語言不太通,只簡單問了好。傍晚,我試著往寨子后面走了走,”
他頓了頓,注意到序川削刻的動作似乎慢了半拍,
“想找個高點拍寨子全景。看到后山有個石洞,洞口有石階,感覺像是個重要地方,就在遠處畫了個草圖,沒敢靠近。然后天快黑了,我就回來了。晚上在屋里整理筆記,后來就下暴雨了。”
他省略了試圖靠近石洞觀察時,被一個路過的寨民用警惕目光逼退的細節(jié)。
“見過誰?”
序川問,語氣平淡。
“巖剛,安排住宿的。寨口雜貨鋪的阿婆,買過水。還有…石巖叔公?!?/p>
陳遠回憶著,“昨天傍晚在回吊腳樓的路上碰到他,他問我是做什么的,從哪里來。我說是記者,來拍照記錄。他點了點頭,沒多說什么就走了,但…看我的眼神很…銳利?!?/p>
陳遠斟酌著用詞。
序川手中的動作徹底停下了。
他抬起眼,目光像冰冷的探針,落在陳遠臉上。
“石巖叔公?”
“是。有什么問題嗎?”
陳遠迎著他的目光,試圖從中讀出些什么,但那深潭里依舊波瀾不驚。
序川沒有回答。
他放下木頭和小刀,起身走到窗邊。
雨勢小了些,但天色依舊濃黑如墨,山林深處,那種帶著焦躁感的蟲鳴聲似乎更密集了,此起彼伏,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籠罩著整個寨子。
序川凝神聽了一會兒,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蟲鳴…不太對。”
他低語,更像是在對自己說。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尖銳、仿佛無數(shù)細小金屬片摩擦的嘶鳴聲猛地從竹樓外的竹林中爆發(fā)出來,穿透雨幕,直刺耳膜!
那聲音充滿狂躁和攻擊性,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陳遠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
序川猛地轉(zhuǎn)身,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
他幾步?jīng)_到門邊,迅速從門后抄起一把用特殊草藥捆扎的、類似長掃帚的東西。
“待著別動!”序川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一把拉開木門。
一股帶著濃烈腥氣的風(fēng)卷著雨點撲進來。
借著屋內(nèi)透出的微弱燈光,陳遠看到了讓他頭皮炸裂的一幕:竹林邊緣,一團濃密的、翻滾著的黑霧正快速向竹樓逼近。
那不是什么霧氣,而是成千上萬只指節(jié)大小、通體漆黑、甲殼油亮的硬殼甲蟲!
它們振動著翅膀,發(fā)出刺耳的嘶鳴,口器開合,閃爍著幽冷的寒光。
蟲群所過之處,翠綠的竹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枯黃卷曲。
是那些受異象影響的蟲子!
它們被什么刺激了?
目標顯然是這棟竹樓!
序川沒有絲毫猶豫,他站在門口,將手中那把草藥扎成的“掃帚”橫在身前。
他口中快速念誦著一種低沉、古老、音節(jié)奇特的咒語,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壓過了蟲群的嘶鳴。
同時,他手腕一抖,那“掃帚”頂端的干枯草藥無火自燃,騰起一股濃烈的、帶著辛辣藥味的青煙。
青煙裊裊升起,形成一道薄薄的屏障。
沖在最前面的蟲群撞上煙霧,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發(fā)出噼啪的爆裂聲,焦黑的身體紛紛墜落。
后面的蟲群似乎被激怒,更加瘋狂地沖擊著煙霧屏障,嘶鳴聲震耳欲聾。
煙霧在蟲群的沖擊下劇烈搖晃,范圍在縮小。
序川的臉色在搖曳的火光和蟲群的幽光映照下顯得有些蒼白。
他念咒的聲音更急,握著“掃帚”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維持著煙霧的屏障顯然消耗巨大。
汗水混著雨水,從他額角滑落。
陳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靠在墻邊,一動不敢動。他從未見過如此詭異恐怖的景象。
看著序川獨自擋在門口,那并不寬闊的背影在狂暴的蟲群面前顯得異常單薄,卻又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
一種復(fù)雜的情緒在陳遠心中翻涌——恐懼、震撼,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揪心。
煙霧屏障越來越薄,幾只特別強壯的甲蟲突破了煙霧的封鎖,如同離弦之箭般射向序川!
序川眼神一厲,空著的左手閃電般探出,指尖似乎有微弱的銀芒一閃而逝。
那幾只甲蟲在空中詭異地僵直,然后直挺挺地掉落在地,不動了。
但這一分神,維持的煙霧屏障劇烈波動,眼看就要被蟲群徹底沖破!
就在這時,序川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口帶著淡淡金芒的血霧噴在燃燒的草藥上!
“嗡——!”
青煙驟然暴漲,顏色變得如同深邃的翡翠,一股更加磅礴、更加威嚴的氣息瞬間擴散開來。那氣息中仿佛帶著萬載深林的意志,帶著山巒的厚重,帶著令百蟲俯首的威壓!
狂暴的蟲群如同被滾燙的沸水澆中,嘶鳴聲戛然而止,瞬間陷入一片混亂。
它們互相碰撞、翻滾,仿佛遇到了天敵克星,再也顧不得沖擊竹樓,如同退潮的黑色潮水般,倉皇失措地掉頭,爭先恐后地鉆進竹林深處,消失在茫茫雨夜中。
刺耳的嘶鳴遠去,只剩下風(fēng)雨敲打竹葉的沙沙聲。
竹樓前的地面上,散落著一層焦黑的蟲尸和枯黃的竹葉。
序川的身體晃了一下,他立刻用手中的“掃帚”撐住地面,才穩(wěn)住身形。
他劇烈地喘息著,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唇邊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血痕。
他抬手抹去血跡,動作顯得有些疲憊。
他轉(zhuǎn)過身,看向屋內(nèi)的陳遠。
陳遠依舊靠在墻邊,臉色也有些發(fā)白,但眼神已經(jīng)從最初的恐懼變成了深深的震驚和一絲后怕。
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喉嚨干澀,發(fā)不出聲音。
剛才那短短幾分鐘,打敗了他對這個世界太多的認知。
序川的目光在陳遠臉上停留了一瞬,確認他無恙后,便移開了。
他反手關(guān)上木門,隔絕了外面殘留的腥氣和狼藉。
他走到火塘邊,拿起水壺灌了幾口涼水,然后默默地將那把燃燒了大半的草藥“掃帚”拿到門外,插在泥地里,任由雨水澆熄殘余的火星。
回到屋內(nèi),序川沒有再看陳遠,只是走到墻角堆放草藥的地方,翻找出幾樣干枯的草葉和根莖,放在一個小石臼里,用石杵沉默地搗了起來。
搗藥的聲音取代了之前的削木聲,在寂靜的竹樓里回蕩。
“剛才…那是什么?”
陳遠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地問道。
“受驚的‘黑甲鐵線’?!?/p>
序川頭也不抬,石杵撞擊石臼的聲音平穩(wěn),“‘地母靈蚨’不在了,它們…不安分?!?/p>
他沒有解釋那口血霧,也沒有解釋那令蟲群潰退的力量。
仿佛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陳遠看著序川搗藥的背影。
燈光下,那背影顯得格外孤寂,也格外沉重。
他承擔(dān)著守護的責(zé)任,抵御著未知的危險,卻沉默得如同這莽莽群山。
剛才他擋在門口的樣子,深深烙印在陳遠腦海里。
“你…沒事吧?”
陳遠忍不住問,目光落在序川略顯蒼白的側(cè)臉和唇邊那抹被他擦去、但似乎還殘留著痕跡的血色上。
序川搗藥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沒事。”
他的回答依舊簡短,聽不出任何情緒。
陳遠不再追問。
他靠著墻滑坐到地上,抱著膝蓋,火塘的暖意似乎無法驅(qū)散心底的寒意。
他看著序川搗好藥,用溫水調(diào)和成糊狀,然后挽起自己的左邊衣袖。
陳遠這才看到,序川的小臂上,有幾道細長的、如同被灼燒過的淺金色痕跡——是剛才突破煙霧的幾只甲蟲留下的?
還是動用那種力量的代價?
序川面無表情地將藥糊涂抹在傷痕上。那藥糊帶著刺鼻的辛辣味,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屋內(nèi)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火塘里炭火偶爾的噼啪,和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
但這一次的沉默,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同了。
隔閡依舊存在,疏離感并未消失,但某種東西,在共同經(jīng)歷了這場突如其來的蟲群襲擊后,悄然發(fā)生了一絲變化。
或許是陳遠眼中多了一分敬畏和復(fù)雜,或許是序川那磐石般的背影在陳遠心里投下了一道更深的影子。
長夜在無聲的僵持和各自的心事中緩緩流逝。
當?shù)谝豢|慘淡的晨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雨云和竹葉縫隙,落在濕漉漉的地板上時,風(fēng)雨終于小了許多。
序川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
他看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又看了一眼靠在墻邊閉目養(yǎng)神、眼下帶著青黑的陳遠。
“準備一下?!?/p>
序川的聲音打破了晨間的寂靜,帶著雨后的清冷,“跟我進山,找線索。”
陳遠睜開眼,對上序川那雙恢復(fù)了深潭般平靜的眼眸。
他知道,暫時的平靜結(jié)束了,真正的探尋和未知的風(fēng)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