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當鋪干了二十年。見過往生者的玉佩滲出黑血,碰過吊死鬼的腰帶纏上就解不開。
但真正讓我頭發(fā)根子發(fā)麻的,是那個總在雨天來當傘的青衫客。他當了兩把傘,死了兩個人。
現(xiàn)在他又站在柜臺前,我盯著他慢慢抬起的手。他笑了,比義莊的尸氣還冷:"陳朝奉,
猜猜這把刻的是誰?"1我姓陳,街坊鄰居客氣稱一聲朝奉。我這當鋪開在老城根,
牌匾是祖上傳下來的"聚珍閣"。但是行里人都知道,我這是"撿陰攤"。
專收那些尋常鋪子不敢碰的物件——死人穿了沒燒的壽衣,兇宅里拆下來的房梁木。
只要來路清楚,價錢合適,我都接。二十年來生意沒翻船,
全靠三條規(guī)矩:死人剛咽氣的物件不收,能自己動的邪物不收,說不清來路的贓貨不收。
2有一日,鋪子來了個奇怪的人。那天的雨也下得邪門。入了伏,本該悶熱得像蒸籠,
偏生飄著秋雨才有的涼意。我正對著賬本打盹,門軸"吱呀"一聲,
一股子水腥氣裹著冷風鉆進來,吹得油燈直打晃。抬眼就看見個青衫客站在柜臺前。
他穿件洗得發(fā)灰的布衫,領口都磨出了毛邊,打眼一看就不是口袋里有銀錢的人。
近了看身形瘦得像根晾衣桿,偏生肩背挺得筆直。頭發(fā)濕淋淋貼在臉上,遮住半只眼,
露出來的那只瞳仁深得發(fā)暗,沒一點活人氣。"當東西。"他開口時,
我正捏著算盤的手頓了頓。那聲音像是砂紙磨過枯木似的,又澀又啞,好像是許久沒說過話。
他把手里的油紙傘擱在柜臺上。傘是深褐色的,邊緣磨得起了毛,傘骨透著陳舊的暗黃,
看著有些年頭了。最扎眼的是傘柄——黑檀木的,靠近銅箍的地方刻著字,筆畫歪歪扭扭,
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摳出來的。"李貴。"我瞇眼念出那兩個字,指尖剛碰到傘柄,
就覺得一股寒氣順著指縫往骨頭里鉆。這感覺不對勁,像是握著塊剛從冰窖里撈出來的鐵棒。
就算是黑檀木也不該有如此分量。"死當。"青衫客垂著眼,沒看我,"五十文。
"本來我還有些猶疑,可是價錢倒也合適。于是我拉開抽屜數(shù)銅錢。
嘩啦啦的聲響在這雨里顯得格外清楚。他接錢時,我瞅見他手腕內(nèi)側有道疤,不是刀傷,
倒像是被什么東西咬過,月牙形的,邊緣泛著青黑。
"這傘......"我摩挲著傘柄剛想再問問他來路,抬頭時人已經(jīng)沒影了。門還敞著,
雨絲斜斜地飄進來,打濕了門檻。我盯著那把傘看了半晌,總覺得那刻著的"李貴"兩個字,
有點邪性,跟那個人一樣。按規(guī)矩,死當?shù)奈锛玫怯浽趦?。我提筆蘸墨,
剛寫下"油紙傘一把,刻名李貴",筆尖突然滴下一滴墨,在紙上暈開個黑團,
倒像是個沒眼睛的人臉。這一想我的后頸猛地一涼,我抬頭望了眼窗外。雨幕里,
那青衫客的背影正拐進巷子口,步子輕飄飄的,沒踩出半個腳印。3三天后,李貴死了。
消息是隔壁王二喘著氣跑來說的。他臉煞白,手里的煙桿都在抖:"陳朝奉,
東城河溝子......撈上來個尸首,是李貴!那扛大包的!"李貴?
我捏著賬本的手緊了緊:"怎么死的?""說是喝多了,夜里走路栽進去的。
"王二往柜臺里湊了湊,壓低聲音,"邪門的是,撈上來時他手里攥著半片傘骨,褐色的,
跟你前兒收那把......"我沒等他說完,抄起鑰匙就往庫房走。
那把刻著"李貴"的傘被我扔在雜物筐最底下。翻出來時,傘面濕漉漉的,
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湊近了聞,一股河泥的腥臭味直往鼻子里鉆。
最嚇人的是傘骨——靠頂端的那根斷了,斷面齊整,像是被硬生生掰下來的。"他娘的。
"我低罵一聲,后脊梁全是冷汗。這絕對不是巧合。那個人到底什么來頭。
我感覺自己身上密密麻麻出了一身的冷汗。傘骨折了,人死了。難道是以物換命?
以前倒是聽師父說過,行當里有個說法,叫"寄死"。有些橫死的冤魂怨氣太重,
會找個物件當替身,把自己的死劫轉嫁給別人。但這法子陰損,施術者往往也會折壽,
極少有人敢做??蛇@傘......分明是把活人送來的。我把傘鎖進后院的鐵柜,
那柜子是祖上傳的,據(jù)說是用桃木心做的,專鎮(zhèn)邪物。鎖的時候,
聽見鐵柜里"咔噠"響了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動一樣。3當天夜里,
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后半夜剛迷糊過去,就聽見院門口有腳步聲,踩在積水里,咕嘰咕嘰的。
爬起來扒著門縫往外看,雨又下了。青衫客就站在當鋪門口,還是那身濕淋淋的青布衫,
手里握著把新的油紙傘。他沒推門,就那么站著,背對著我。雨絲落在他肩上,
竟像是穿了過去,沒留下半點痕跡。我蹲在門縫后面,捂緊了嘴,半點聲音都沒敢出。
這人實在太邪性。等天快亮時,隱約聽著腳步聲沒了。我開門去看,門檻邊留著串腳印,
卻是從里往外的方向,像是......像是他夜里進來過。這怎么可能?
我越發(fā)感覺渾身涼颼颼的。忽然想到什么我沖進庫房,鐵柜的鎖好好的。打開一看,
那把斷骨傘還在,只是傘面上多了幾個水痕,拼在一起,像張哭喪的臉。4第七天上午,
青衫客又來了。還是瓢潑大雨,他推開門時,我正把桃木符往柜臺底下塞。
這次他遞過來的傘,柄上刻著"趙大奎"。三個字刻得比上次深,筆畫里像是嵌著黑泥,
湊近了聞,有股鐵銹味。"五十文。"他聲音還是那么啞,卻多了點說不出的興奮,
像是貓見了老鼠一般。事到如今這生意我不接也得接??墒俏覕?shù)錢的手禁不住在抖。
趙大奎我認識,街口賣豬肉的,膀大腰圓,前天才跟人打了架,一拳把對方門牙崩掉了,
怎么看都不像短命的。"這傘......"我咬著牙問,"你從哪得來的?
"他終于抬眼看我了。那只露出來的眼睛里,瞳仁像是蒙著層霧,
直勾勾地盯著我:"陳朝奉,問太多,不好。"話音剛落,柜臺角的油燈"噗"地滅了。
屋里瞬間暗下來,只有窗外的雨幕透著點灰蒙蒙的光。
我摸著腰間的護身符——那是個開過光的桃木牌,是師父臨終前塞給我的。指尖剛碰到牌面,
就聽見"咔嚓"一聲,牌裂了道縫。青衫客笑了,低低的,像漏風的風箱。
他抓起銅錢揣進袖袋,轉身出門時,我看見他后頸有塊皮膚不對勁,像是貼了層紙,
邊緣還卷著角。這次我沒把傘扔庫房。我把它藏在柜臺最下層的抽屜里,墊著黃符紙,
又壓了塊鎮(zhèn)紙。夜里關鋪門時,聽見巷子里有人哭。是趙大奎的婆娘,哭得撕心裂肺。
我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街口跑。5趕到時,騾車還歪在路邊,車輪上沾著紅的白的,
看著讓人反胃。趙大奎趴在三丈外的菜攤前,半個身子都被碾爛了,
周圍的人都捂著嘴不敢看。"怎么回事?"我抓住個看熱鬧的。"不知道??!"那人臉發(fā)白,
"好好走著呢,那騾子突然就驚了,瘋了似的沖過來......"我擠進人群,
蹲在尸體旁。趙大奎眼睛瞪得溜圓,像是看見什么嚇破膽的東西。他胸口破了個大洞,
碎肉里混著骨頭渣,可就在那爛肉中間,有兩個字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刻的,是烙的。
邊緣焦黑,陷進肉里半分深,也是一個人的名字——柳青。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扶著墻才沒吐出來。這不是"寄死",這是"換命"!用別人的死,續(xù)自己的命!
如果沒猜錯,李貴身上一定也有!6衙門很快來了人,幾個衙役把尸體抬走了。
回了當鋪我越琢磨越膽寒。接連死了兩個人,可他為什么把傘當給我??
“青衫....柳青...”難道是?越想越覺得心里一陣陣發(fā)涼??墒乱呀?jīng)來了,
推也推不走。我在屋里靜坐了半晌。終于我揣著把殺豬刀,直奔義莊。
7看守義莊的老孫頭是個獨眼龍,見我提著刀闖進來,嚇得直哆嗦:"陳朝奉,
你、你要干啥?""趙大奎的尸首在哪?"我嗓子發(fā)緊。
他指了指西廂房:"剛送來......還沒蓋布呢。"推開門,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
趙大奎的尸首就停在門板上,胸口那個血洞看著更嚇人了。我咬著牙走過去,蹲下身,
盯著那兩個烙進去的字。"柳青......"我伸手想去碰,指尖剛要碰到皮肉,
突然聽見身后有動靜。"陳朝奉看得挺仔細。"那聲音!我猛地回頭,青衫客就站在門口,
背對著光,臉藏在陰影里。他手里還握著把傘,深褐色的,跟之前兩把一模一樣。
"人是不是你殺的?"我握緊殺豬刀,手卻忍不住發(fā)抖。他往前走了兩步,步子輕飄飄的,
沒一點聲響。這才看清,他后頸那塊卷邊的皮膚掉了,露出底下青灰色的肉,像是塊腐肉。
"算不得我殺的。"他笑了,嘴角咧得很大,露出的牙床泛著青黑,"是他們自己要換的。
"換?"是他們要跟我換命的。"他慢悠悠地說,像是在說件尋常事,"李貴欠了賭債,
說只要能活,什么都肯換。趙大奎想救他兒子的病,
求我給他條明路......"我腦子里"嗡"的一聲。難怪!這兩人都是走投無路的人,
怕是被這惡鬼蒙了心,用自己的命換了些虛無縹緲的承諾!承諾不見得兌現(xiàn),命倒是沒了!
"你到底是什么東西?"我刀尖對著他,手卻軟得快握不住。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像是在欣賞什么寶貝:"我?我是柳青啊。""柳青十年前就死在牢里了!"我大吼道。
8看到那個名字時我就該想到的。這話是師父跟我說的。十年前,有個叫柳青的書生,
被冤枉偷了官銀,屈死在牢里,死的時候手里就攥著把油紙傘。后來便聽聞那牢里總鬧鬼,
說是夜夜聽見有人喊冤,時不時還看見個穿青衫的影子在雨里走。青衫客的臉抽動了一下,
像是被戳中了痛處。他突然笑起來,笑聲尖利,震得窗紙都在抖:"是又怎么樣?我死得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