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一直流傳著關(guān)于“黑影”的鬼故事：它們?nèi)缒銤夂?，沒有五官，悄然跟在身后。
如果你察覺到異樣轉(zhuǎn)身，它們會瞬間凝固不動，如同雕像。但若你沒發(fā)覺，
它會在你前行時緊貼而來，用無形的冰冷奪取性命。秦明童年時曾遇到這黑影，
因此逃離村莊多年。如今爺爺去世，他硬著頭皮回鄉(xiāng)祭奠。葬禮剛結(jié)束，
村里的燈光便開始一一熄滅，黑暗中飄散起墨跡般的游絲。秦明慌忙驅(qū)車出逃，
卻發(fā)現(xiàn)村莊被無形的屏障封鎖。親戚們詭異消失，只剩他和三個朋友。
他們驚恐地聚在村長家商議，屋外驟然傳來拍窗聲。
秦明下意識回頭——窗外赫然矗立著一尊漆黑無面的巨大雕像。冰冷的壓迫感讓他窒息倒地。
再次醒來，朋友只剩一個，村長僵硬地說：“別再往后看了，秦明?！贝丝?，雨水開始滴落，
路燈漸次亮起，映出街道中央的巨坑?？永?，爺爺?shù)墓撞某ㄩ_著，尸身不翼而飛。
坑底濕土上，一行新鮮的腳印向外蔓延...村里的夜，總是比城市里沉上幾分。
少了霓虹的攪擾，濃稠如墨的黑暗似乎能直接沁入人的骨頭縫里，
帶著一股濕泥和陳年稻草朽壞混雜的、難以言喻的腐朽味道——家鄉(xiāng)的氣息。
秦明坐在靠窗的硬木椅子上，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斑駁脫漆的桌角，
視線卻不敢真正投向窗外的黑暗。那黑暗仿佛有實質(zhì)的觸角，每一次不小心瞥到，
都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舐著他的神經(jīng)末梢?！昂谟啊薄@兩個字如同沉重的枷鎖，
早已嵌進他靈魂最深的溝壑里。墨汁一般濃稠，沒有五官，如同幽深絕望本身凝結(jié)成的實體。
它們會悄然滑行在人身后，如同最粘稠的影子。你若心生警覺猛地回頭，
它們會瞬間凍結(jié)在原地，變成一尊冰冷詭異的雕像，靜默無聲，
唯有那空洞的輪廓傳遞著無法言喻的惡意。
可倘若你懵然無知繼續(xù)前行……它們會無聲地貼近，冰冷將如鐵針般刺入骨髓，
悄無聲息地抽干你的生氣。十年前那個暴雨將至的黃昏，村口那棵扭曲虬結(jié)的老槐樹下，
秦明已經(jīng)用盡所有力氣跑得肺腑撕裂，但肩胛骨縫里那刺骨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
無論多么用盡全力也無法掙脫一絲。身后……那東西緊貼著他奔跑帶起的風！
最后是爺爺?shù)你~煙袋鍋子帶著火星狠狠砸來，耳邊炸響一聲凄厲不似人聲的嚎哭，
那冰冷感才驟然消散。他軟倒在地，只瞥見眼角余光里，
一點飛速沒入槐樹濃密樹冠的墨色殘影。第二天清早，
他像逃避瘟疫般逃離了這個生養(yǎng)他的山村。自那以后，
哪怕是在城市燈火通明的辦公室里徹夜加班，
他都覺得比回到這個籠罩在古老恐懼陰影下的地方安全萬倍?！啊叩眉?，
可也安穩(wěn)。咱們十里八鄉(xiāng)最后那輩兒真正的‘先生’吶，都敬著他。
”村長劉富貴的聲音嗡嗡地在不大的廳堂里回蕩，像蒙著一層厚厚的窗戶紙。他坐在上席，
捏著掉了瓷兒的茶缸子，絮絮叨叨，“明伢子，你回來得好，老人家的身后事，
總要齊整些個，你爺……他閉眼前最記掛的就是你啊……”秦明猛地回過神來，指尖冰涼。
環(huán)顧四周，幾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在頭頂那盞昏黃的白熾燈泡下明暗不定。
三伯渾濁的眼睛定定地掃過他，嘴角牽動著，
卻又什么都沒說出口；小姑媽粗糙的手在膝蓋上無措地攪著衣角；二叔公則咂吧著旱煙袋，
煙霧繚繞，把他核桃般皺縮的臉隱在后面。氣氛沉悶得如同蓋上了一層濕棉被，
壓得人喘不過氣，透著一股說不清的怪異。他喉嚨發(fā)干，
只能擠出兩個模糊的音節(jié)：“……知道?！蓖盹埵窃谝环N近乎窒息的肅穆中草草結(jié)束的。
靈堂就設在堂屋，停著爺爺暗紅色的棺木。秦明拒絕了旁人守靈的提議，
獨自跪在棺前長條凳上的草墊上。電燈被他拉滅了，只留兩盞白蠟燭，
燭火在幽暗的空間里詭異地跳躍著，將棺木和墻上模糊的影子拉扯得搖曳變形。
檀香的氣息濃得嗆人，混合著一股若有似無的……像是濕土下什么東西緩慢腐爛的味道。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如同小刀刮過皮膚。
他緊緊攥著脖子上掛著的平安符——那是逃離村子后唯一信過的守護物，
冰涼的汗珠沿著他的鬢角滑落，滴進領(lǐng)子里。不知熬了多久，蠟燭光焰猛地向上竄起，
爆出細微的噼啪聲，又迅速萎頓下去，明滅不定。屋外傳來壓抑的啜泣聲。
秦明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幾乎是屏著呼吸，僵硬的脖子一寸寸扭動，
目光越過被風撩動的布簾縫隙。院子里空蕩蕩的，
只有月光吝嗇地在泥地上投下幾片清冷的光斑。那哭聲……幽幽的，細若游絲，既不靠近，
也不遠離，就那樣懸在沉沉的夜色里，鉆入耳道，纏繞心尖。是錯覺嗎？不……不對！
他渾身汗毛倒豎。就在這時——啪！左前方窗口的一抹微弱亮光徹底滅了。緊接著，
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觸碰了開關(guān)，黑暗迅速蔓延。右邊院子角落一盞為守夜人留的路燈，
呲啦一聲掙扎了一下，旋即熄滅。遠處零散的幾家燈火，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
一盞、兩盞、三盞……接連無聲地消失在視線盡頭。整個村莊，
如同被一只巨大的墨碗猛然扣下，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黑。一種令人牙酸的死寂彌漫開來，
不是沒有聲音，而是那些夏夜慣常的蟲鳴、犬吠、枝葉的沙響，瞬間如同被剪刀齊齊剪斷。
只有他粗重得如同破風箱的喘息，和自己心臟瘋狂擂鼓的巨響，在絕對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
震得他耳膜生疼。這不對勁！太不對了！爺爺那模糊的遺像在燭火搖曳下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嘴角牽扯出一個難以察覺的弧度。秦明脊梁骨竄起一股凍徹骨髓的寒意，猛地站起身，
動作太大撞翻了面前的供果盤，蘋果和橘子骨碌碌滾落到積滿灰塵的地面。逃離！
必須立刻逃離！這個念頭如同巖漿噴發(fā)般瞬間主宰了他所有的神經(jīng)。他顧不上任何禮儀，
甚至顧不上棺木里躺著的爺爺，轉(zhuǎn)身踉蹌地沖出堂屋，像一頭被無形獵槍瞄準的驚恐野獸，
撲向停在老宅子院外泥路上的黑色城市越野車。
刺耳的引擎啟動聲在這片死寂中如同驚雷炸響。車燈的光柱瞬間撕裂面前一小塊黏稠的黑暗，
塵土在光柱中狂亂飛舞，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鬼魂。秦明一腳把油門狠狠踩到底，
輪胎劇烈摩擦著泥地，甩出大片的濕泥，車子猛地向前竄去。兩束光柱如同絕望中的利劍，
蠻橫地切割開黑暗。車前是那條熟悉的村道，歪歪扭扭通向村口的老榆樹。
他死死抓著方向盤，指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發(fā)白?？欤≡倏煲稽c！近了！更近了！
那棵盤根錯節(jié)的老榆樹在車燈中顯出猙獰粗壯的輪廓，樹冠像垂死的巨人伸開的枯爪。
那就是界限，沖過這棵老樹，就是村外的公路！然而，
就在車頭燈光即將徹底掠過最后幾米黑暗，掃上老榆樹溝壑遍布的樹皮時——砰?。?！
仿佛撞上了一堵由空氣凝聚而成的、堅硬無比的鋼化玻璃墻。
巨大的沖擊力隔著車身猛烈轟擊進來，秦明的腦袋狠狠撞在方向盤上，
安全氣囊在“噗”地一聲悶響中猛地彈出，強大的力量頂?shù)盟乜趧⊥?，眼前金星亂迸。
車子被巨大的慣性死死按在原地，紋絲不動。引擎蓋在巨響中扭曲凸起，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呻吟，然后徹底啞火。車前燈光在劇烈搖晃幾下后，“呲啦”一聲，
徹底熄滅。世界驟然陷入徹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只有安全氣囊泄氣發(fā)出的輕微嘶嘶聲，
和他自己幾乎無法克制的粗重喘息在狹小的車廂內(nèi)回響。完了……這兩個字，
帶著冰冷的鐵銹味，無聲地滑過秦明混亂一片的腦海，
像冰冷的鐵鉤拖拽著他的五臟六腑向下沉去。四周的黑暗像活物一樣裹了上來，
沉甸甸地擠壓著車窗玻璃。秦明甩了甩嗡嗡作響的頭，強忍著眩暈和窒息感，
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摸索著安全帶扣。“咔噠”一聲輕響，安全帶解開，
他奮力推開發(fā)軟的彈回氣囊，摸索著推開車門。夜風像冰冷的河水瞬間涌進車廂，
激得他渾身一哆嗦。車頭嚴重變形，引擎蓋卷曲得像揉皺的紙。他沖到車頭前，
伸手向前——指尖觸碰到一片冰冷的、完全無法穿透的無形屏障。那屏障仿佛就緊貼著車頭，
冰冷、滑膩、堅硬。手摸上去的感覺，就像是摸到了巨大動物的皮革，又厚又韌，
帶著令人汗毛倒豎的詭異生命感。沿著這堵透明的墻橫向摸索幾步，依舊如此。
它橫亙在老榆樹之前，完全堵死了離開的道路?！安伲 ?秦明低聲咒罵了一句，猛地轉(zhuǎn)身。
心臟在那一瞬間仿佛被凍成了冰坨子。車還在原地，車燈熄滅，
像個巨大的黑色龜殼趴伏在泥地里?？墒恰四?？整個村莊死寂得可怕。沒有任何燈光！
沒有任何聲息！
嗡嗡的說話聲、壓抑的抽泣、煙霧繚繞下麻木的臉——全都是一場轉(zhuǎn)瞬即逝的、詭異的幻影，
此刻被這絕對的黑暗徹底吞噬抹除。他們?nèi)チ四睦铮炕蛘哒f……他們是什么？！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他踉蹌著后退幾步，背脊撞上冰冷的車身。
孤立無援的恐怖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像是被拋棄在宇宙墳場中的唯一活物。就在這時，
右側(cè)腰間傳來一陣嗡嗡振動，
伴隨著突兀響起的、最普通單調(diào)的手機鈴聲——那是他特意為工作群設置的通知音，
平時在吵雜的辦公室里毫不起眼，此刻在這死寂的荒村夜里，卻尖銳得如同喪鐘！
秦明驚得一跳，幾乎是下意識地飛快掏出手機。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映著他慘白扭曲的臉。
通知不是工作群。屏幕上赫然顯示著三條幾乎同時發(fā)來的信息，
信號格在“無服務”和微弱的一格之間瘋狂閃爍著，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消失。
第一條來自鐵哥們李磊：“秦哥！我在三伯家偏房躲著！外面有東西！有東西在晃！
”第二條來自陳遠，消息短促得只剩下驚怖：“村長家！快來！
”第三條則來自唯一的女孩方曉雅，字里行間幾乎要溢出屏幕的瘋狂：“門栓要斷了！
村長家在鎖！救救我！秦明！它們在撞門?。?！”信號！是村里有信號？！
這個認知讓秦明的心臟猛地一跳，求生的本能壓倒了對空曠黑暗的恐懼。老村長家！
那是唯一的據(jù)點！他立刻撥通方曉雅的號碼，聽筒里只有一片瘆人的忙音。
李磊的號碼也是一樣。信號閃爍如同風中殘燭，下一秒徹底歸于灰色“無服務”。
不能再猶豫！秦明把手機狠狠揣回兜里，咬著牙，憑著童年幾乎刻進骨子里的記憶，
朝著村長劉富貴家跌跌撞撞沖去。他不敢奔跑，每一步都踩在泥濘的土路上，
沙沙聲在死寂中被無限放大，像是在給潛伏的黑暗指路。夜風嗚咽著掠過屋檐樹梢，
不再是平常的聲響，更像是不知名的怪物在深喉處發(fā)出的低沉嘶嚎。他不敢停下腳步，
甚至不敢呼吸得太大聲。身體的本能無數(shù)次瘋狂拉響警報，
每一次脖頸后面那根汗毛因驟然加劇的冰冷感而微微倒豎的瞬間，都像有冰水直灌天靈蓋。
村道兩旁沉寂的房屋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墓碑。一些門窗黑洞洞地敞開著，
里面是更加濃重的虛無，仿佛下一刻就會有墨色的影子從中滑出。
他幾次硬生生壓下回頭看個究竟的沖動，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用疼痛來提醒自己那個被死死烙印在童年的生存鐵律——不能回頭！絕對！不能回頭看！
村長劉富貴的房子在村子中央，白墻在黑暗中顯現(xiàn)出模糊的灰影，像一頭蹲伏的巨獸。
當秦明沖進籬笆圍著的前院時，赫然發(fā)現(xiàn)堂屋門前的木階上，正有一個人影蹲在那里！
黑影弓著背，雙臂抱著膝蓋，頭深深埋在臂彎里，肩膀輕微地、神經(jīng)質(zhì)地顫抖著，
像是在努力壓縮自己存在的形體以逃避某種注視。是方曉雅！“曉雅！”秦明壓低嗓子呼喊，
聲音嘶啞得厲害。那團身影劇烈地哆嗦了一下，緩緩地、極其僵硬地抬起頭。
手機屏幕微弱的光線映出她慘白的臉——汗水和淚水混合著糊了一臉，
精心畫過的眼妝徹底暈開，如同黑色的淚痕爬滿面頰。一雙眼睛睜得奇大，瞳孔擴散著，
里面盛滿了足以讓人心臟凍結(jié)的恐懼。她看著秦明，嘴唇無聲地哆嗦了幾下，
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如同破風箱般抽氣的聲音，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用盡全身力氣抬起一只手，顫抖地指向敞開著黑乎乎門戶的堂屋里面。秦明顧不得多想，
沖上臺階。村長家的堂屋比他老宅的更為空曠陳舊。
一股濃烈的、陳腐的煙草和塵埃氣味撲面而來。正中央吊著一盞同樣昏黃的白熾燈，
燈泡外面罩著一層厚厚的蛛網(wǎng)和油污，只勉強照亮下方一小片區(qū)域。
墻角的陰影濃得如同墨汁。燈光下，三個人影或坐或立，同樣凝固在一種不正常的僵直狀態(tài)。
靠墻的長板凳上，坐著李磊，平日里壯實的身板此刻佝僂成一團，雙臂緊緊抱著自己，
頭幾乎要縮進肩膀里。陳遠則像個驚弓之鳥，背靠著內(nèi)屋的門框，
一雙眼睛死死盯住正前方黑洞洞的大門，眼珠子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充血。
而村長劉富貴站在那張磨得油亮的八仙桌旁，手里捏著一根紙煙，卻早已忘記點燃。
煙灰缸里積滿了煙灰和十幾個燒盡的煙蒂。他的臉色灰敗得如同久病纏身，
皺紋深刻得像是被刀鑿過。秦明的闖入如同在凝固的油面上投下一塊石子，激起細微的漣漪。
李磊猛地一顫，抬起頭看向他，那雙眼睛里沒有絲毫老友重逢的劫后余生，
只有一片瀕臨崩潰的死灰。陳遠身體一震，嘴唇翕動，卻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
只是把脊背更緊地貼住了門框。村長劉富貴那雙渾濁的老眼也轉(zhuǎn)了過來，目光落在秦明身上，
先是茫然，隨即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縮，干裂的嘴唇抖了抖，最終卻只是沉重地垂下眼皮，
用枯瘦的手指狠狠捻滅了那支忘記點燃的煙。方曉雅扶著門框挪了進來，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隨時會癱倒。她最終還是沒能撐住，滑坐在門內(nèi)冰冷的地面上，
雙手抱著膝蓋，再次把頭深深埋了進去，身體蜷縮成一團絕望的刺猬?？諝饽塘?。
死一樣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只有堂屋里那盞破燈泡不堪重負的細微“滋滋”電流聲，
如同死神的低語。沒人問秦明怎么進來的，沒人討論外面的黑暗、消失的村民，
甚至連為什么聚在這里都成了一個無需解釋的恐怖現(xiàn)實。秦明靠著冰冷的墻壁慢慢滑坐下去，
冰涼的磚石隔著薄薄的T恤透心涼。他喘著氣，喉頭發(fā)干，
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屋內(nèi)的幾張臉——僵硬、恐懼、麻木，像一個個等待行刑的死囚。
那個從車窗里瞥見的詭異現(xiàn)實再次撞擊他的腦?！切┯H戚們，是真的徹底消失了？
消失在這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還是他們變成了……別的什么東西？
他想起老槐樹、想起童年那個冰冷的觸感……爺爺當年，
到底是用什么把他從那個“東西”爪下拉回來的？那個煙袋鍋子？
還是……別的更隱秘的東西？紛亂的思緒攪成一鍋冰冷的粥。
“都說說……”村長劉富貴終于打破沉默，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朽木，“看到啥了？
從……開始黑燈那會兒開始?！?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出來。
堂屋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只余燈泡電流滋擾的微響。
角落里縮成團的方曉雅驟然抬頭，
淚痕斑駁的臉上五官幾乎扭曲：“黑燈……”她的聲音尖利刺耳，像指甲劃過玻璃，
“……我屋里燈滅了！門鎖了自己彈開了！外面……院子墻頭上……有東西……像蛇！
不……不像蛇……像黑煙……活的！”她抱住頭，
語無倫次：“……它們從墻頭垂下來……好多，
好多條……扭來扭去……想去抓門把手……撞門！
門栓……栓都快斷了……”肩膀又開始猛烈地顫抖。
“我……我也看到……” 李磊蜷在長板凳上，頭死死壓著膝蓋，聲音悶得像從地底傳來，
“停電……全黑了……外頭有光……不是燈光……像……像磷火……綠的……飄著……不，
是在追著什么跑……”他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掃向秦明和陳遠，
又迅速垂下：“我……我摸黑想從屋后……繞……繞去前街。巷子角……剛拐過去，
就……就聽到身后……有……有水滴的聲音……滴答、滴答……”他猛地打了個寒顫，
嘴唇哆嗦得不成樣子：“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此言一出！
堂屋里的空氣瞬間凍結(jié)！連燈泡滋啦的電流聲都像被扼住了喉嚨，驟然消失了一瞬！
“……你……回……頭了？！”陳遠的聲音驟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尖利驚怖，
整個身體繃得像一張拉到極致的弓，眼睛死死瞪著李磊，仿佛他已經(jīng)是個死人，
“你碰見‘影兒’了？！真的碰見了？你看到它了？！它沒動？！它讓你跑了？！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決堤的洪水，每一個字都因恐懼而破裂變形。
村長劉富貴的臉瞬間變得如同新刷的墻灰一樣慘白，捏著煙屁股的手指無意識地痙攣著，
那半截煙頭被捏得粉碎，細碎的煙絲簌簌掉落?；仡^的禁忌！
那個從小就用最嚴厲的語氣刻入每個人骨髓的古老警告！
秦明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沿著脊柱猛烈炸開，直沖頭頂。
童年那個傍晚瀕死的冰冷感再次攫住了他！李磊像是被這尖銳的詰問刺痛，
驟然暴怒起來：“你他媽以為我想？！我以為是誰跟著我！是我幻覺了行不行？！
”他猛地站起，通紅的眼睛死死瞪著陳遠，身體卻止不住地篩糠般抖著，
“那巷子……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它……它就站在那里！像個墨拓出來的人形！杵在墻角！
沒有一點光！就那么貼著墻……像個……像個燒瓷窯里搬出來的黑胎泥俑！可它是立著的！
我敢肯定！它就是在跟著我！追著我！我一回頭它就定在那里了！
像……像被磚塊硬砌進去的！”“它……有沒有朝你‘走’過來？
” 村長劉富貴的聲音艱澀無比，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李磊腳下那片冰冷的地面。
“沒……沒有！沒有！” 李磊的聲音尖銳地幾乎劈開，“我嚇瘋了！
貼著另外一邊墻……挪過去的！挪到巷子口……沒敢再回頭看后面……直接就跑了！
”他胸口劇烈起伏，汗水浸透了他后背的T恤，整個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
“我跑到三伯家偏房……門開著……我進去……鎖了門……里面沒人！
等了好久……沒有……沒有東西追上來……”堂屋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那凝固的、沒有臉的墨影雕像，此刻就站在門外，冰冷的感知穿透墻壁，
清晰地壓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岸伎坷铩?村長劉富貴的聲音抖得厲害，
像秋風中最后的黃葉。他枯槁的手指朝堂屋內(nèi)側(cè)黑沉沉的角落指去，
“門邊……兇……靠里頭……安全些……人多些……”他語無倫次，
只剩下本能的驅(qū)離危險邊緣的想法。渾濁的老眼里那種長久隱藏的、關(guān)于宿命的恐懼，
此刻再也掩飾不住地涌了上來。沒有人再有異議。四個人如同驚散的羊群，
亂地向堂屋更深處、靠近供奉祖宗牌位的神龕下方那片相對寬敞的、光線更差的黑暗里挪去。
秦明和方曉雅靠墻縮在一起，李磊和陳遠緊挨著蹲在牌位下方的香案角落。劉富貴僵在原地，
靠著八仙桌腿，頹然地滑坐到冰冷的泥地上。恐懼如同粘稠的膠質(zhì)，充滿了每一寸空氣，
吸一口氣都覺得肺部被無數(shù)細小冰針戳刺著。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鐘都被無限拉長，
在沉重的壓力下破碎，又粘合。唯一持續(xù)存在的，
只有門外無邊無際的、純粹得令人絕望的黑暗。
那黑暗本身就像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胃囊，緩緩地消磨著里面殘存生靈的意志。
不知過了多久，陳遠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像是干渴瀕死的魚。
秦明自己的舌頭也粘在上顎，口鼻里滿是絕望的塵埃味?？諝獬翋灪裰氐萌缤迹?/p>
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盡全力。就在這時。篤。篤。篤。聲音清晰、冰冷、質(zhì)地堅硬。
是敲擊玻璃的聲音。很規(guī)律。秦明僵硬地側(cè)耳傾聽。聲音從……右側(cè)傳來？
從堂屋側(cè)面那個唯一裝有玻璃的小窗方向傳來？小窗開在離地面一米多高的墻上，
糊著滿是水漬污痕的薄紗布簾，像一張骯臟的面紗，后面是那扇老舊的小木格玻璃窗。篤。
篤。篤。聲音很輕，但穿透力極強，帶著一種不急不緩的冷酷韻律，像敲在心臟的鼓點上。
篤。篤。篤。秦明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窗戶……是緊閉的！敲擊聲從玻璃外傳來？是誰？
或者說……是什么？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一種被無形絲線牽引的僵硬，微微偏過頭，
想要確定聲音的來源，
視線自然地向側(cè)面窗戶的薄紗布簾滑去——就在視線偏轉(zhuǎn)即將聚焦的剎那！咚！一聲悶響！
像是有個沉重的麻袋被狠狠扔在門外的泥地上。
緊挨著秦明縮在角落里的方曉雅猛地發(fā)出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短促尖叫，
身體像被電擊般劇烈彈跳抽搐了一下！幾乎是同步的，
就在秦明的余光還沒來得及捕捉到任何具體影像前——“別回頭！
”一聲嘶啞至極、仿佛從地心深處榨出的吼叫猛地炸裂在死寂的堂屋里！
來自墻角癱坐的村長劉富貴！吼叫里裹挾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了狂怒和終極恐懼的力量！
如同一記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秦明將要轉(zhuǎn)動的脖頸和肩背上！秦明整個人猛地一抽！
就像被毒蛇咬中了脊椎骨！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間從頭頂蔓延至腳底！
所有思維、所有感知在那一瞬間被這聲恐怖的警告徹底凍結(jié)！
原本因為驚恐而將轉(zhuǎn)動的脖頸和肩膀，像是被無數(shù)冰冷的鐵鏈纏繞捆綁，死死釘在了原地！
一股難以形容的、龐大、沉重、仿佛由冰冷鋼鐵構(gòu)筑的恐怖存在感，如同崩塌的山巒，
隔著一層破舊的玻璃窗和薄薄的布簾，死死壓在他的側(cè)面、他的背脊之上！
空氣似乎瞬間變成了凍結(jié)的海水，每一次肺葉的擴張都帶來溺水般窒息的絕望。布簾那邊，
窗外，那個篤篤篤的敲擊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令人骨髓都結(jié)冰的寂靜。
秦明連眼球都無法轉(zhuǎn)動分毫，僵直地保持著那個微微側(cè)頭、但身體徹底凝滯的姿勢。
時間仿佛死去。他全部的感官都被那股側(cè)后方穿透而來的、無聲的冰冷壓迫死死攝住，
如同被捕蠅草粘住的蟲豸。黑暗中，有什么東西…就在那兒，在布簾和玻璃之后，
靜靜矗立著，散發(fā)著凝固的惡寒。冷汗瞬間從他全身的毛孔噴涌而出，浸透內(nèi)衣，
緊貼著皮膚，帶來另一種粘膩冰冷的觸感。他甚至連顫抖都做不到。砰！
一聲沉悶而短暫的撞擊聲從布簾后面的小窗方向再次傳來。不像是敲擊玻璃。
更像是……某種沉重物體的前端，輕輕頂了一下玻璃。然后，再無聲息。
側(cè)面那股沉重如山的壓力并未消失，反而愈加深沉凝滯，如同浸入了永不融化的寒冰深淵。
時間在窒息般的死寂中流逝。也許只有幾秒？也許過了十分鐘？沒人敢動，沒人敢出聲，
連呼吸都壓到了最低，心臟在胸腔里搏動著，每一次跳動都帶著瀕死的虛浮感。終于，
村長劉富貴那如同破舊風箱般嘶啞的、氣若游絲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來，
別……別回頭……看……它還在……窗……窗外面……站……站著……”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最終消融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秦明屏住了呼吸。布簾后面玻璃之外，
那雙無形的冰冷眼睛一定還在，死死地盯著堂屋內(nèi)這群如同祭品般僵硬的活物。
就在這絕望的死寂中，李磊那邊發(fā)出了一點窸窣的聲響——似乎是壓抑到極點后，
肌肉無法控制地痙攣了一下。緊接著，是一聲極其輕微的吸氣聲，
仿佛是從被掐緊的喉嚨里勉強擠出來的一絲氣流。下一秒！
聲怪異的、像是被巨大冰冷的物體瞬間堵住氣管的窒息掙扎聲猛地從李磊那個角落爆發(f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