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是咸的,帶著永不疲倦的力氣,日夜不停地撞擊著灰白色的花崗巖塔身。
浪濤在幾十米下的崖底炸開,碎成白沫,沉悶的轟鳴聲是這座孤懸燈塔唯一永恒的配樂。
鐵鑄的旋轉(zhuǎn)樓梯在腳下發(fā)出空洞的回響,每一步都提醒著蘇晚,
她的世界從此只剩下垂直的圓柱空間和無垠的、喜怒無常的海。
父親佝僂的背影消失在碼頭那艘搖晃的小艇上時,蘇晚才真切地感受到“孤懸”二字的重量。
老守塔人渾濁的眼睛里有不舍,更多的是卸下重擔的釋然。
他把那串沉甸甸的、磨得發(fā)亮的黃銅鑰匙塞進蘇晚手里,粗糲的掌心拍了拍女兒單薄的肩,
一句話沒說,轉(zhuǎn)身走了。海風卷起他洗得發(fā)白的舊工裝衣角,像一面褪色的旗幟。
“云岬燈塔,以后就是你的了,晚丫頭。”老船長臨走前只丟下這一句。聲音被風扯碎,
飄散在咸腥的空氣里。塔里比她記憶中的更舊,也更空。
父親生活過的痕跡被刻意抹去了大半,
只留下冰冷的機械、滿墻泛黃的海圖、記錄著年月和天氣的厚重日志本,
以及空氣里揮之不去的機油、煤油和淡淡海腥混合的味道。她的行李不多,幾件耐磨的工裝,
幾本翻毛了邊的天文星圖和氣象學專著,還有一個小小的相框,
里面是母親模糊的笑臉——那是屬于陸地、屬于過去的唯一憑證。
頂層巨大的玻璃燈室是她的王國。復雜的黃銅透鏡陣列沉默地蟄伏著,等待夜晚被點燃,
將生命的光柱刺破黑暗,為茫茫海上的旅人指明方向。
擦拭、檢查、記錄……這些刻進骨子里的流程暫時壓下了心頭的空曠。
直到樓梯間再次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不同于父親的拖沓,
這腳步聲帶著一種克制的、年輕的力量感,一步一步,踏碎了塔內(nèi)短暫的寂靜。蘇晚直起身,
抹布還攥在手里,看向樓梯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旋轉(zhuǎn)樓梯的頂端,
擋住了小窗透進來的天光。他背著巨大的帆布行囊,幾乎壓彎了腰,
深色的防水外套沾著水汽,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唇。他抬起頭,
帽檐陰影下,一雙眼睛像沉在海底的寒星,沒什么溫度地掃過燈室,最后落在蘇晚身上。
“蘇晚?”聲音低沉,帶著長途跋涉后的沙啞,像粗糲的砂紙擦過?!笆俏摇!碧K晚點頭,
放下抹布,朝他走近幾步。她看清了他的臉,年輕,
卻過早地被一種深重的疲憊和疏離籠罩著,眉骨很高,鼻梁挺直,是好看的,
但那份拒人千里的氣息比燈塔外的海風更冷冽?!瓣悗Z?”“嗯?!彼麘?yīng)了一聲,算是確認。
目光掠過她,看向那些巨大的透鏡和黃銅機件,帶著一種近乎審視的專注,
仿佛那才是他此行的目的,而非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將與他共處一室的守塔同伴。
“我的房間?”“樓下,二層西側(cè)。”蘇晚指了指向下的樓梯。
燈塔的規(guī)矩刻在骨子里:頂層燈室和記錄室是她的領(lǐng)域,二層生活區(qū)隔開,東側(cè)歸她,
西側(cè)給他。物理的屏障是這座孤塔里最后的體面和安全距離。陳嶼沒再說話,只點了點頭,
背著那似乎裝著全部身家的行囊,沉默地轉(zhuǎn)身,腳步聲再次響起,沉重地向下,
一層層消失在塔腹深處,像投入深海的石子,連回響都迅速被濤聲吞沒。蘇晚站在原地,
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他帶來的、陌生的、屬于陸地的塵埃和濕冷海風之外的氣息。
她走到窗邊,透過厚重的玻璃望出去。海天一色,灰蒙蒙的,無邊無際。
一種比孤獨更復雜的情緒,悄然彌漫開來。她的輪值伙伴,像一塊沉默的礁石。
日子在單調(diào)重復的齒輪咬合聲中轉(zhuǎn)動。
況氣壓、添加昂貴的鯨油燃料、校對燈語頻率……蘇晚的世界圍繞著那束維系海上生命的光。
陳嶼的世界則在頭頂那片被巨大穹頂玻璃框住的星空里。
他幾乎不離開二層西側(cè)那個小房間和緊鄰的小小的、被他改造成臨時“觀測臺”的隔間。
那里架著他那臺看起來價值不菲、被保養(yǎng)得纖塵不染的天文望遠鏡。白天,他要么在補眠,
要么在燈室下方悶頭擦拭維護那些蘇晚無暇顧及的輔助傳動齒輪,動作精準而高效,
帶著工程師特有的冷感。他吃飯總是錯開蘇晚的時間,廚房里只留下清洗干凈的碗碟,
和他自己那份簡單到幾乎簡陋的食物殘跡。交流僅限于必須?!叭栞o助齒輪傳動有異響。
”蘇晚在樓梯口對著下面說,聲音不大,但足以穿透塔內(nèi)的寂靜。片刻沉默后,
下方傳來一聲短促的敲擊金屬聲,算是收到。第二天,異響消失。
風暴預(yù)警通過老舊的無線電傳來時,陳嶼正抱著厚厚一摞星圖資料上樓。
蘇晚剛檢查完儲油罐,手上還沾著黑色的油污?!皬姷蛪?,八級風,浪高可能破記錄。
”蘇晚的聲音很穩(wěn),但眼神銳利地掃過窗外迅速聚攏的鉛灰色云團。陳嶼腳步頓住,
抬眼看向巨大的玻璃窗外。海天相接處,墨色的海平線正被翻滾的濁浪吞噬。
他下頜線繃緊了一瞬,只回了一個字:“嗯?!北еY料轉(zhuǎn)身下樓,步伐比平時快了些。
最初的幾天,蘇晚甚至懷疑他是否具備語言功能。直到一次深夜,
她在頂層記錄復雜的涌浪數(shù)據(jù),被一組異常波頻卡住,反復驗算不得其解,
無意識地咬著筆桿,眉頭緊鎖。樓下,隱約傳來他來回踱步的輕微聲響,
似乎也遇到了什么難題。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停在樓梯口。蘇晚沒回頭,
依舊盯著紙上的數(shù)據(jù)。一個微涼、帶著金屬棱角的物體輕輕放在了她攤開的星圖旁邊。
蘇晚一怔,側(cè)頭看去。那是一個小巧精致的黃銅星位定位儀,顯然是陳嶼的私人物品,
表面被摩挲得溫潤光亮。她抬頭,只看到他迅速收回的手和消失在樓梯轉(zhuǎn)角的一抹深色衣角。
沒有解釋,沒有客套。她拿起那冰涼的銅儀,入手沉甸甸的。對照著上面的刻度,
再看向自己紙上那組頑固的數(shù)據(jù),一個關(guān)鍵的角度偏差瞬間清晰。她飛快地重新計算,
筆尖劃過紙面,沙沙作響。困擾消散,答案躍然紙上。她放下筆,
指尖無意識地撫過那冰涼的黃銅表面。樓下的踱步聲不知何時也停止了。塔外,
是呼嘯的風浪;塔內(nèi),只有燈室機械運轉(zhuǎn)的低鳴和筆尖的沙沙聲。
一種奇異的、無需言說的連接,在寂靜中悄然建立。默契像藤蔓,
在沉默的磚石縫隙里悄然滋長。頂層記錄臺臨窗的位置,是蘇晚觀測海況的固定點。
陳嶼偶爾會上來調(diào)試望遠鏡的赤道儀,調(diào)試完,
他會把幾張常用的手繪星圖草稿隨手放在望遠鏡的基座旁。紙張很薄,
海風有時會從窗縫鉆入,吹得它們不安分地卷起邊角。不知從哪天起,
蘇晚在記錄完一組涌浪數(shù)據(jù)后,目光掠過那幾張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星圖。她走過去,
很自然地伸出手,指尖拂過紙面,將其中一張被風吹歪的星圖擺正,
又將另一張被掀起的角輕輕壓平,讓圖上標注的獵戶座腰帶三星清晰地朝向他觀測的方向。
動作輕巧,仿佛只是拂去儀器上的一點浮塵。做完這一切,她回到自己的位置,繼續(xù)記錄,
神色如常。樓下,小廚房里總是冰冷的。陳嶼似乎對食物毫無要求,能果腹就行。
但蘇晚發(fā)現(xiàn),那個保溫性能極好的舊搪瓷桶里,偶爾會在她值了漫長夜班、饑腸轆轆下樓時,
透出一點溫熱的氣息。第一次掀開蓋子時,她愣住了。桶里盛著小半碗濃稠的海鮮粥,
米粒熬得開花,里面混著細碎的蝦仁和貝肉,熱氣氤氳,香氣撲鼻。
絕不是食堂配給的那種清湯寡水。旁邊,洗得干干凈凈的碗勺擺放整齊。塔里只有兩個人。
她捧著溫熱的碗,粥的溫度透過粗糙的搪瓷傳到冰冷的指尖,再熨帖到空蕩的胃里,
最后一點點爬上心口。她默默地吃完,將碗勺洗凈放回原處。第二天,保溫桶是空的,
干干凈凈。之后,這樣的情形隔三差五地出現(xiàn)。有時是粥,有時是一碗臥著荷包蛋的清湯面。
沒有預(yù)告,沒有署名,像海潮送來的秘密饋贈。蘇晚也從不言謝,只是每次吃完,
會把那個舊搪瓷桶刷得锃亮,仿佛那是某種心照不宣的儀式。
真正的考驗在一個深秋的午夜猝然降臨。
無線電里嘶啞的警報聲被淹沒在窗外如同地獄咆哮的風浪聲中。
燈塔像狂風巨浪中的一片枯葉,整個塔身都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狂暴的海水如同巨獸的拳頭,猛烈地、持續(xù)不斷地轟擊著基座的花崗巖。突然,
頂層燈室猛地一暗,隨即徹底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漆黑!巨大的菲涅爾透鏡瞬間失去了生命,
旋轉(zhuǎn)戛然而止。窗外,是無邊無際、吞噬一切的黑暗和狂暴。
失控的黑暗比洶涌的海浪更令人窒息?!鞍l(fā)電機!”蘇晚在黑暗中厲聲喊道,
聲音被風聲撕扯得變形。她幾乎是撲向工具柜的方向,憑著記憶摸索冰冷的扳手和絕緣膠帶。
腳下傳來的震動劇烈得讓她站立不穩(wěn)。沉重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比她更快,更穩(wěn)。
陳嶼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梯口,手里緊握著一支強力手電筒,刺眼的光柱瞬間劃破濃稠的黑暗,
精準地打在通往底層發(fā)電機房那狹窄、陡峭的鐵梯入口。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有繃緊的下頜線和在光柱下顯得異常銳利的眼神?!白?!”他吼了一聲,
聲音穿透風浪的嘶吼,簡短有力。發(fā)電機房位于燈塔最底部,緊鄰著怒濤拍打的巖壁。
海水正從密封不嚴的觀察孔縫隙里猛烈地噴射進來,在地上積起冰冷的水洼。
巨大的柴油發(fā)電機像一頭死去的鋼鐵巨獸,沉默地癱在潮濕的地面上,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焦糊味和濃重的柴油味。陳嶼的手電光柱如同手術(shù)刀,迅速切開黑暗,
在復雜的機器表面掃過,最終定格在燒焦的配電箱上。
他毫不猶豫地將手電塞到蘇晚手里:“照著這里!”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蘇晚雙手死死握住冰冷的手電筒,光柱顫抖著,努力穩(wěn)定在那一團焦黑的線路上。
巨大的浪濤撞擊聲在狹小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震耳欲聾,
冰冷的水珠不斷濺落在她臉上、脖頸里,刺骨的寒意讓她控制不住地牙齒打顫。
陳嶼已經(jīng)單膝跪在冰冷刺骨、滿是油污和海水的地上。
他扯下脖子上那條灰黑色的舊毛線圍巾,胡亂纏在手上當作絕緣,動作快得幾乎出現(xiàn)殘影。
螺絲刀在他指間翻飛,精準地撬開燒熔變形的配電盒蓋板,
露出里面一片狼藉、糾纏焦黑的線頭。他眉頭緊鎖,眼神專注得可怕,
仿佛周遭滅頂?shù)娘L浪和寒冷都已不存在。時間在絕望的搶修中變得粘稠而漫長。
蘇晚舉著手電的手臂早已酸麻僵硬,手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白氣。
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牙齒磕碰的聲音清晰可聞。突然,肩頭一沉。
帶著體溫的重量裹住了她半邊身體。
是陳嶼身上那件厚實的、沾著機油和海水味道的深藍色工裝外套。他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只是在她肩頭按了一下,確定外套裹住了她,便立刻收回手,
繼續(xù)全神貫注于那團致命的線路,用纏著圍巾的手去剝離燒熔粘連的絕緣層,動作又快又穩(wěn)。
那點透過厚實布料傳遞過來的、屬于另一個人的體溫,微弱卻無比清晰。
像黑暗冰淵里突然點燃的一簇小火苗,猛地燙了蘇晚的心口一下。她下意識地收緊肩膀,
將那殘留著體溫的外套裹得更緊。刺骨的寒冷和恐懼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暖意逼退了一寸。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身體的顫抖,雙手重新死死穩(wěn)住那束至關(guān)重要的光柱,
牢牢釘在陳嶼正在搏斗的那片焦黑區(qū)域。
“零線……斷了……主閘……備用跳開……”陳嶼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伴隨著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響,被風浪聲切割得破碎。他猛地扯掉手上燒焦的圍巾殘片,
露出被燙紅的手掌,毫不猶豫地抓住兩根裸露的銅線,用力絞合!滋滋——!
刺眼的藍色電火花猛地爆開,瞬間照亮了他額角滾落的汗珠和緊咬的牙關(guān)。幾乎在同時,
頭頂傳來一陣沉悶而熟悉的轟鳴!緊接著,微弱卻堅定的光芒,穿透層層樓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