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日子,像被拉緊的弓弦,在無聲的張力中緩慢流淌。許郈如同蟄伏在陰影里的獵豹,憑借江侱之那“信息流”提供的、如同神諭般精準的碎片——某個關鍵人物反常的會面地點,一批違禁品即將轉(zhuǎn)移的時間窗口,甚至是一個外圍成員因恐慌而可能叛變的微妙征兆——他如同擁有了預知未來的眼睛。他謹慎地篩選、驗證,將這些碎片情報通過隱秘渠道傳遞給老趙和行動組。
每一次精準的行動,每一次成功的攔截和抓捕,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陳奎龐大的犯罪帝國邊緣激起越來越大的漣漪。外圍的枝蔓被迅速斬斷,幾條重要的走私通道被迫中斷,幾個中層頭目相繼落網(wǎng)。陳奎的勢力開始顯現(xiàn)出混亂的跡象,像一頭受傷的困獸,焦躁而危險地喘息著。
行動組的士氣前所未有地高漲。老趙在加密通訊里,聲音都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夜梟’!你這情報……神了!上頭都在問,你到底在陳奎身邊埋了多深的線?”許郈只能沉默以對。他無法解釋情報的來源,那個在安全屋里終日與幽藍光幕為伴、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人,成了他心底最深、也最詭異的秘密。
這份“神跡”帶來的壓力,同樣沉重如山。每一次行動的成功,都意味著陳奎的疑心病會加重一分,意味著他許郈暴露的風險會成倍增加。他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傳遞情報,都像是在引爆一顆看不見的定時炸彈。
這天傍晚,夕陽的余暉透過窗簾縫隙,在安全屋布滿灰塵的地板上投下一條狹長的、昏黃的光帶。許郈剛剛結(jié)束一次加密通話,確認了一個試圖轉(zhuǎn)移的武器庫已被成功端掉。緊繃的神經(jīng)暫時松弛,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疲憊感,以及一種長期壓抑下難以言喻的孤寂。他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目光下意識地投向房間角落。
江侱之依舊坐在那里。一束微弱的夕陽光線恰好落在她低垂的側(cè)臉上,給她過于蒼白的皮膚鍍上了一層近乎虛幻的暖金色。她正專注地看著自己手腕投射出的光幕,上面不再是流淌的符號,而是一個動態(tài)的、復雜的多維結(jié)構(gòu)圖。無數(shù)纖細的、代表不同事件和可能性的線條在其中延伸、纏繞、分叉又消散。
一種莫名的沖動,驅(qū)使許郈走了過去。他沉默地站在她身旁幾步遠的地方,沒有打擾。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那層虛幻的暖金色下,她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小片陰影,挺直的鼻梁,微微抿著的、沒什么血色的唇瓣…即使在這種極端的、朝不保夕的環(huán)境中,她身上那種剝離于世的清冷感,依舊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許郈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半拍。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好奇、感激和某種更深沉悸動的情緒,悄然滋生。他見過太多黑暗,太多偽裝,太多赤裸的欲望,卻從未見過如此純粹、如此疏離、又如此神秘的存在。她像一本來自遙遠星系的、無法解讀的天書,越是靠近,越是令人著迷,也越讓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和無力。
“看夠了嗎?”
清冷的聲音驟然響起,像冰珠砸落在寂靜的水面,瞬間擊碎了許郈短暫的失神。
江侱之沒有抬頭,目光依舊停留在變幻的光幕上,只是微微側(cè)了側(cè)臉,讓那層虛幻的暖金色褪去,重新顯露出她冰雕般的輪廓。
許郈喉嚨有些發(fā)干,一種被看穿的窘迫感讓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拔抑皇恰彼噲D解釋,聲音有些沙啞,“想看看你在做什么?!?/p>
“觀測?!彼幕卮鸷啙嵉搅邌荩讣庠诠饽簧陷p輕一點,一個代表著某個行動節(jié)點的光點驟然閃爍,然后延伸出幾條極其微弱的、幾乎看不清的虛線,“修正參數(shù)。你剛才的行動,清除了一個名為‘蝮蛇’的武器中轉(zhuǎn)點,直接導致陳奎與境外軍火商‘禿鷲’的談判提前了十七小時,地點變更至廢棄的東港三號碼頭倉庫區(qū)。同時,”她的指尖移向另一處,一個代表不同可能性的線條瞬間變得明亮,“你組內(nèi)一名代號‘灰雀’的成員,因行動中腿部受傷暴露的醫(yī)療記錄,被陳奎手下新啟用的黑客‘幽靈’捕獲的概率提升了百分之三十八點七。他將在四十八小時內(nèi)被鎖定?!?/p>
她平靜地敘述著,仿佛在談論天氣。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指向未來某個關鍵節(jié)點,同時也冰冷地揭示著因他行動而引發(fā)的、可能危及同伴的連鎖反應。
許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提前的談判?暴露的“灰雀”?他成功端掉武器庫的喜悅瞬間被巨大的憂慮沖散。他下意識地追問:“具體時間?‘灰雀’的身份信息泄露程度?”他需要立刻通知老趙,加強防護,轉(zhuǎn)移“灰雀”!
江侱之終于從光幕上抬起眼,看向他。那目光,平靜得像一泓深不見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許郈此刻的焦慮和急切。
“許警官,”她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甚至帶著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疏離,“我的觀測,是為了理解‘終局’的演變路徑,不是為了充當你的實時戰(zhàn)術雷達?!?/p>
許郈一滯,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無力感涌上心頭?!暗愕男畔⒖梢跃热耍】梢宰柚垢蟮臑碾y!”他向前一步,聲音不自覺地提高,“‘灰雀’是我的兄弟!還有那個談判,如果提前,我們很可能來不及部署……”
“所以呢?”江侱之打斷了他,語氣依舊平淡,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直刺核心,“每一次干涉,都在產(chǎn)生新的變量。救下一個人,可能加速十個人的死亡。阻止一場交易,可能引發(fā)更大范圍的沖突和失控。因果的鏈條,遠比你能看到的復雜得多?!彼⑽⑵^,目光似乎穿透了許郈,投向某個遙遠而混亂的未來,“我記錄,我修正模型,是為了在最關鍵的節(jié)點,做出…必要的選擇。不是為了滿足你此刻的‘英雄主義’。”
“英雄主義?”許郈像是被這個詞燙了一下,一股無名火猛地竄起,混合著被看輕的憋屈和對同伴安危的擔憂,“我只是不想看著身邊的人白白送死!不想讓更多無辜的人卷進去!這在你眼里,就是廉價的英雄主義?”
江侱之靜靜地看了他幾秒。夕陽最后一點余暉徹底消失,安全屋內(nèi)徹底陷入昏暗,只有她手腕上投射出的幽藍光幕,成為唯一的光源,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詭異光影。她的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極其復雜的東西一閃而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最終沉淀下來的,依舊是那萬年不變的、令人窒息的平靜。
“許郈警官,”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敲打在寂靜的房間里,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我們不會有結(jié)果?!?/p>
許郈愣住了。他所有的憤怒、焦灼、爭辯,都被這突如其來、毫不相干的一句話,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嚨里。他剛才在爭論情報、爭論責任、爭論生死……她卻在談論……結(jié)果?
“什么……結(jié)果?”許郈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茫然。
江侱之的目光落回那片幽藍的光幕上,指尖無意識地拂過上面一條代表毀滅的、顏色最深沉的線條。
“任何形式的結(jié)果?!彼穆曇羧缤瑖@息,又像是最后的宣判,“情感的,命運的,或者……僅僅是你所期望的那種并肩作戰(zhàn)、改變未來的結(jié)局?!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選擇了最直接、也最冰冷的表述,“不要在我身上投射無謂的希望。我記錄的是必然,不是……童話?!?/p>
幽藍的光映在她臉上,那雙眼睛深邃得如同宇宙的黑洞,吞噬了所有可能的光和熱。許郈站在原地,像被釘在了冰冷的地板上。那句“不會有結(jié)果”如同淬了冰的箭矢,精準地洞穿了他內(nèi)心深處那點剛剛萌芽、甚至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隱秘的悸動。一股冰冷的、混雜著被看穿的羞恥和巨大失落感的洪流,瞬間淹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