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沉沉壓在凌星辰的胸口。韓風那句話，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精準地剖開了她最后一絲自欺欺人的幻想。
他在乎的不是凌氏？那他處心積慮，步步緊逼，將她和父親的心血推向懸崖邊緣，是為了什么？純粹的毀滅欲？還是……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回地上那張染著污漬的報告扉頁。凌志遠的名字，像一根毒刺，深深扎進她的眼底。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比剛才的憤怒更讓人絕望的，是一種被至親之人從背后捅刀的劇痛和荒謬。
“你……”她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你早就知道？關(guān)于……我叔叔？”每一個字都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
韓風沒有直接回答。他優(yōu)雅地彎腰，修長的手指捻起那份調(diào)查報告的邊緣，仿佛那只是沾染了一點灰塵的尋常文件。他的動作依舊從容，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漠然。
“凌氏的衰敗，從來不是因為我?！彼逼鹕?，指尖隨意地彈了彈紙張，“我只是……提前揭開了蓋子，讓里面的蛆蟲暴露在陽光下?！彼囊暰€再次落到凌星辰臉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殘忍的憐憫?！傲栊〗?，你守著的，早已是一個千瘡百孔、從根子上就開始腐爛的空殼。你的憤怒，用錯了對象?！?/p>
“用錯了對象？”凌星辰像是被這句話燙到，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門框上，帶來一陣鈍痛?！熬退恪退懔柚具h真有問題，那也是凌氏內(nèi)部的事！輪不到你韓風來審判！更輪不到你用這種趕盡殺絕的方式！”她試圖找回一點氣勢，但聲音里的顫抖卻出賣了她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審判？”韓風像是聽到了一個極其荒謬的笑話，唇角的弧度加深，眼底的冰寒卻更甚?！傲栊浅剑闾煺媪?。商場如戰(zhàn)場，從來只有成王敗寇，沒有溫情脈脈的審判席。凌志遠挪用資金，掏空公司，你以為那些被他坑害的供應(yīng)商、被拖欠工資的員工，會等著你們凌家自己‘內(nèi)部處理’？我不過是，在他們徹底爆發(fā)、將凌氏撕成碎片之前，接手了這場注定要發(fā)生的清算?！彼D了頓，目光銳利如刀，“或者，你更愿意看到凌氏在你那位好叔叔手里徹底崩塌，背上巨額債務(wù)，讓你父親畢生的心血和聲譽都化為烏有，最后連這棟寫字樓都被人貼上封條？”
他的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凌星辰的臉色白得像紙，嘴唇微微顫抖，卻反駁不出一個字。韓風描繪的場景，比她預(yù)想的任何結(jié)局都要慘烈百倍。大廈將傾，而內(nèi)部的蛀蟲，才是最大的推手。這個認知，讓她所有的悲憤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所以……”她的聲音低啞，帶著一種被抽空力氣的虛弱，“你收購那些股份，逼走我的合作商，不是為了吞掉凌氏？”
“凌氏？”韓風輕輕嗤笑一聲，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一個瀕死的空殼，我要它做什么？負擔嗎？”他隨手將那份調(diào)查報告扔回辦公桌上，發(fā)出輕微的“啪”一聲?！拔腋信d趣的，從來不是結(jié)果?！彼蚯斑~了一步，巨大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了凌星辰，“而是過程?！?/p>
他離得很近，近得凌星辰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氣息，混合著一種冷硬的、屬于絕對掌控者的氣息。他深邃的目光鎖住她，仿佛要看穿她靈魂深處所有的狼狽和掙扎。
“看著你，凌星辰?！彼穆曇舻统料氯ィ瑤е环N奇異的、近乎蠱惑的磁性，卻又字字如刀，“看著你如何從云端跌落，如何在泥濘里掙扎，如何在絕望中認清現(xiàn)實……這個過程，比收購一百個凌氏，都更有意思?！?/p>
“瘋子！”凌星辰渾身發(fā)冷，一股寒意從脊椎直沖頭頂。她終于明白了，眼前這個男人，根本不是什么商業(yè)對手，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以他人痛苦為樂的魔鬼！“你就是個瘋子！”
“或許吧?！表n風不以為意，反而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邊，溫熱的呼吸拂過她冰冷的耳廓，說出的話卻讓她如墜冰窟，“現(xiàn)在，認清你真正的敵人了嗎？是外面那些被你叔叔坑害、恨不得生啖凌氏血肉的人？還是……你身邊那位道貌岸然的親叔叔？”
他直起身，目光恢復(fù)了慣有的冰冷疏離?！傲栊〗悖c其在這里浪費力氣對我嘶吼，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應(yīng)對即將到來的債權(quán)人會議，還有……”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桌上的報告，“怎么面對你那位‘敬愛’的叔叔吧。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p>
說完，他不再看她，仿佛她已是一枚被榨干價值的棄子。他轉(zhuǎn)身，重新拿起那塊雪白的絨布，再次專注地擦拭起那只青花瓷瓶，仿佛剛才那場足以摧毀一個人信念的風暴，從未發(fā)生過。
辦公室內(nèi)只剩下凌星辰粗重的喘息聲，還有瓷器與絨布摩擦發(fā)出的細微、規(guī)律、令人抓狂的沙沙聲。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憤怒的火焰早已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無措。韓風的話，像毒蛇一樣鉆進她的腦海。
真正的敵人……是叔叔？
債權(quán)人會議……
時間不多了……
每一個詞都重若千鈞。
她最后看了一眼韓風那冷漠挺拔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桌上那份刺目的報告。沒有再說一句話，她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踉蹌著沖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辦公室。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倉惶而凌亂，如同她此刻破碎不堪的心。
厚重的門在她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那片冰冷的空間。
韓風擦拭花瓶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只是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極淡、極快，幾乎無法捕捉的復(fù)雜暗芒。
凌星辰一路沖回自己的辦公室，反手鎖上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滑坐到地上。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璀璨，卻再也映不進她空洞的眼底。
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叔叔”兩個字。
凌星辰盯著那兩個字，指尖冰涼，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那份報告扉頁上的字跡，叔叔閃爍的眼神，那輛嶄新的跑車……所有被刻意忽略的細節(jié)，此刻都無比清晰地串聯(lián)起來，帶著冰冷的惡意。
她深吸一口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冷靜。幾秒鐘后，她接通了電話，聲音出乎意料的平穩(wěn)，甚至還帶著一絲刻意流露的疲憊和沙啞：
“喂，叔叔？”
“星辰??！”電話那頭傳來凌志遠一貫帶著點長輩關(guān)切、又似乎總有點憂慮的聲音，“我剛聽說鼎盛他們……唉，怎么會這樣！你別太著急上火，身體要緊?。∈迨暹@就過去看看你，我們一起想想辦法！天無絕人之路嘛！”語氣聽起來情真意切，充滿了擔憂。
聽著這熟悉的聲音，凌星辰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下那股幾乎要沖破喉嚨的惡心和質(zhì)問。
“嗯，謝謝叔叔。”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聽起來像是哭過，“我……我沒事，就是有點……撐不住了。您別過來了，我想一個人靜靜?！彼桃饬髀冻鲆环N瀕臨崩潰的脆弱感。
“唉，你這孩子，就是太要強！這么大的事怎么能一個人扛？等著，叔叔馬上到！”凌志遠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關(guān)心”，很快掛了電話。
聽著忙音，凌星辰緩緩放下手機，臉上的脆弱瞬間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決絕。
她扶著門站起來，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玻璃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樣：臉色蒼白，眼眶微紅，頭發(fā)有些凌亂，整個人看起來搖搖欲墜，正是被打擊得徹底崩潰的完美形象。
她抬手，用力揉搓了一下眼睛，讓眼周看起來更紅。然后，她走到辦公桌后坐下，打開了電腦屏幕上那份關(guān)于凌志遠初步調(diào)查報告的郵件附件——這是她剛才沖出去前，僅存的理智讓她匆忙轉(zhuǎn)發(fā)給自己的。
她需要證據(jù)！更多、更確鑿的證據(jù)！韓風說得對，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F(xiàn)在，她必須知道，她的親叔叔，到底在背后捅了多深的刀子！她要在債權(quán)人會議之前，看清這個“敵人”的真面目！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凌星辰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逐行逐字地閱讀那份報告。越看，她的心越沉，指尖也越發(fā)冰冷。報告里列舉的關(guān)聯(lián)公司、資金流向、虛假合同……觸目驚心！這絕非一朝一夕之功！而報告末尾標注的“信息提供方：匿名可靠來源”，更是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頭。
韓風……他不僅知道，他甚至還掌握了證據(jù)？他到底想干什么？僅僅是為了欣賞她如何掙扎嗎？
門被輕輕敲響，隨即被推開。凌志遠一臉憂心忡忡地快步走了進來。
“星辰！我的好侄女！”他幾步走到辦公桌前，看著凌星辰蒼白憔悴、眼眶紅腫的樣子，臉上立刻堆滿了心疼，“你看你，都成什么樣了！快別看了！”他伸手就要去合上凌星辰的筆記本電腦屏幕。
凌星辰卻猛地抬手按住了屏幕邊緣，阻止了他的動作。她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凌志遠，聲音帶著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顫抖和絕望：
“叔叔……鼎盛、宏遠、海瀾……全都沒了！最后一個也沒留下！銀行那邊……催款的電話一個接一個！韓風……他就是要逼死我！逼死凌氏！”她的眼淚適時地涌了出來，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叔叔，我們怎么辦？凌氏……是不是真的完了？”
她的表演，無懈可擊。將一個走投無路、孤立無援的繼承人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凌志遠看著她的眼淚，眼底深處飛快地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和……算計。他重重嘆了口氣，繞過辦公桌，像是要安慰地拍拍凌星辰的肩膀，但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顯得十分無奈和痛心。
“唉！都怪叔叔沒用！”他捶了一下自己的腿，一臉自責，“沒能幫上你大忙！這韓風……心太狠了！簡直是吃人不吐骨頭！”他罵了幾句，話鋒一轉(zhuǎn)，臉上露出一種“痛定思痛”的表情，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誘哄的味道：
“星辰啊，事到如今，光著急沒用。叔叔知道你現(xiàn)在很難，但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冷靜！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得想想退路，得保全最重要的東西！”
“退路？”凌星辰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像個茫然無助的孩子，“還有什么退路？凌氏都這樣了……”
“有！當然有！”凌志遠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急切，“公司賬面上……還有一些可以動用的‘應(yīng)急資金’，不多，但足夠我們暫時穩(wěn)住陣腳，或者……給自己留條后路。你看，現(xiàn)在外面風聲這么緊，債權(quán)人隨時可能發(fā)難，與其等他們來查封凍結(jié)，不如……我們提前把這筆錢轉(zhuǎn)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他仔細觀察著凌星辰的表情，見她似乎有些意動，又趕緊補充道：“你放心！這錢叔叔絕不會獨吞！等風頭過去了，我們再想辦法東山再起！或者……就算凌氏真不行了，這筆錢也足夠你和你父親后半輩子衣食無憂了！總比最后被那些餓狼分食，落得個一無所有的下場強??！”
他的話語充滿了“為你好”、“為家族考慮”的偽善，眼神里卻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凌星辰的心，徹底沉到了谷底。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是自己誤會的幻想，也破滅了。韓風沒有騙她。這份報告上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她看著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寫滿“關(guān)切”的臉，胃里翻騰的惡心感幾乎要沖破喉嚨。她死死掐著自己的掌心，用疼痛維持著最后一絲清醒和演技。
“應(yīng)急資金？轉(zhuǎn)移？”她像是被巨大的誘惑和更深的恐懼拉扯著，聲音飄忽不定，“叔叔……這……這行得通嗎？會不會……被發(fā)現(xiàn)？萬一……”
“不會！”凌志遠斬釘截鐵地保證，臉上帶著一種“老謀深算”的篤定，“操作路徑我都安排好了！絕對安全！現(xiàn)在就看你的意思了，星辰！你是凌氏的掌舵人，只要你點頭，叔叔立刻就去辦！時間不等人啊！”
他急切地看著她，等待著她的“點頭”，仿佛那筆錢已是囊中之物。
凌星辰沉默著，淚水無聲地流淌，看起來像是在進行激烈的思想斗爭。過了足足十幾秒，她才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絕望，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好……叔叔……我聽你的……都聽你的……”她的聲音細若蚊吶，充滿了無助和依賴。
“這就對了！這才是我的好侄女！”凌志遠臉上瞬間綻放出巨大的、難以抑制的喜色，甚至激動地拍了一下桌子，“你放心！一切都交給叔叔！叔叔一定把這事辦得漂漂亮亮，給你和你爸留好退路！”他站起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整個人都輕松起來，“你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等我的好消息！”
他步履輕快地離開了辦公室，甚至沒有回頭再看一眼他那“脆弱無助”的侄女。
門關(guān)上的瞬間，凌星辰臉上的淚水瞬間止住。她抽出紙巾，用力擦掉臉上的淚痕，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寒光和熊熊燃燒的憤怒火焰。
她拿起手機，快速撥通了一個號碼，聲音冷靜得可怕：
“陳律師，立刻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另外，幫我查幾個境外賬戶的實時動向，重點監(jiān)控‘遠志咨詢’、‘海通貿(mào)易’這兩家關(guān)聯(lián)公司。還有，通知財務(wù)部王總監(jiān)，從現(xiàn)在起，所有超過五十萬的資金調(diào)動，沒有我親筆簽字，一律凍結(jié)！”
放下電話，她走到窗邊，看著樓下凌志遠那輛嶄新的黑色跑車疾馳而去，匯入城市的車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決絕的弧度。
叔叔，你想轉(zhuǎn)移資金，金蟬脫殼？
好。
我就讓你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