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鏟小心地插入松軟的沙土中,貼著密集的氣孔邊緣慢慢掘進(jìn)。
突然,周海洋的動作停了下來,手臂肌肉微微繃緊。
“挖著啥了?!”
虎子急得抓耳撓腮,幾乎要跳起來。
周海洋咧嘴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手腕一翻一挑,泥土帶處,一只青灰色、比男人手掌還長一截的大皮皮蝦“啪”地一下摔在沙灘上。
粗壯的蝦尾不甘地拍打著沙粒,濺起細(xì)小的水珠。
“哇——好大的蝦爬子!”
“媽呀!這么大!肯定很值錢!兩塊錢一斤怎么都有了!”石頭驚呼。
“這兒還有這么多洞呢!下面不會全是這么大的吧?”
虎子盯著那一片氣孔,眼珠子都綠了。
“要是全是這么大的,三叔你……你就要發(fā)啦!”石頭激動得小臉通紅。
看著那片密密麻麻的氣孔,在夕陽下仿佛藏著無數(shù)“寶藏”,兩個孩子只覺得心癢難耐,腸子都快悔青了。
剛才把人家像防賊一樣防著,哪還有臉開口說要一起挖?
只恨自己狗眼看人低!
虎子看著周海洋又干凈利落地挖起一只同樣碩大的皮皮蝦,酸溜溜地咽了口唾沫,強裝大度地拉了拉石頭的胳膊:“石頭,走……回去吧,咱……咱挖咱的蛤蜊去……”
但那聲音,怎么聽都透著無比的失落和不舍。
石頭“哦”了一聲,腳步沉得像灌了鉛,一步三回頭。
周海洋把兩只大皮皮蝦丟進(jìn)桶里,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頭也不抬地笑道:
“真就走啦?這么多大錢串子,都不眼饞啦?不想親手挖挖看?”
虎子腳步猛地頓住,難以置信地回頭:“三……三叔?!你……你讓我們挖?”
周海洋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沙子:“廢話!這么大一片,我一個人挖到天黑也挖不完!留著給海龍王當(dāng)夜宵?。口s緊的!拿著家伙過來!”
“三叔!你真是大好人!”虎子狂喜之下,也忘了剛才的矜持,嘴像抹了蜜。
和石頭歡呼著沖回自己放沙鏟的地方,像兩頭發(fā)瘋的小牛犢子般奔了回來。
沙灘上頓時人仰馬翻。
兩個孩子像兩只找到金礦的小鼴鼠,埋著頭瘋狂刨土,每挖出一只皮皮蝦,不管大小,都要興奮地哇哇叫上幾聲。
然而,挖了小半桶后,興奮勁兒稍過,他們漸漸品出不對味了。
自己桶里多是一二兩,個頭中不溜的皮皮蝦,偶爾才有一只巴掌大的。
可反觀三叔周海洋那邊,簡直像是開了光。
鏟子下去,十有八九都能帶出一只半斤左右的大家伙!
桶底都快被那些大蝦鋪滿了!
虎子抹了把糊在臉上的泥汗混合物,羨慕得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三叔!你這手氣也太神了!咋挖的全是大家伙???你是不是有啥門道?”
他總覺得周海洋下鏟的位置格外準(zhǔn),一挖一個準(zhǔn)。
石頭吭哧吭哧又挖出來一個小的,郁悶地附和:“對呀對呀!三叔,你教教我吧!我這盡挖小不點兒了!”
周海洋一邊嫻熟地用沙鏟邊緣刮開沙層邊角,精準(zhǔn)地刺入一只大皮皮蝦藏身的垂直洞口下方,手腕一挑把它整個抄了出來,一邊笑道:
“傻小子,能挖著就不錯了,還挑挑揀揀!哪有什么門道?都是運氣,巧了!”
又挖了一陣,夕陽沉得更低。
周海洋注意到,沙灘上普通紅點依舊不少,但那些紫得發(fā)亮的大光點,已經(jīng)全部被他挖完了。
剩下的,多半是不值錢的小蝦和小蛤蜊。
他直起身,錘了錘有些發(fā)酸的腰背,水桶已經(jīng)沉甸甸地墜手,大半桶皮皮蝦互相擠壓著,大的占了多數(shù)。
“好了好了,收工!”他對兩個累并快樂著的小家伙喊道,“天快黑了,再挖下去就瞧不見了。”
“三叔!明天!明天一定要再來?。 ?/p>
虎子和石頭看著自己小桶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只大蝦和不小的一堆中小蝦,異口同聲地喊。
那期盼的眼神能把人灼穿。
周海洋背對著他們揮了揮手,提著收獲頗豐的水桶,步履輕快地踏上歸途。
水桶沉甸甸的,撞在腿骨上微微生疼,卻讓他心里充滿了踏實的滿足感。
經(jīng)過王秀芳她們面前時,自然又是一片嘖嘖驚嘆。
“老天爺!周海洋!你這一桶……全是大家伙?得有多少斤?”
“這怕是超過了二十斤吧?還都是大個頭的!真成!”
“要是天天有這個收成,嘖,可了不得嘍!”
“唉,運道來了擋不住哇!”
周海洋只是笑笑:“嫂子們今天手氣也不錯??!”
他掃過她們的桶,也都各有收獲。
但這樸實無華的趕海,對于陷入經(jīng)濟困境的村里人來說,每一分都至關(guān)重要。
在嫂子們混合著羨慕、好奇與一點點重新燃起的希望的目光中,周海洋提著沉甸甸的“收獲”,走向那個承載著沉重過去,也孕育著希望的破落小院。
土坯墻的小院,在暮色中更顯破敗。
木柵院門半掩著。
周海洋剛走到門口,心猛地一抽!
只見一個枯瘦得像根小豆芽菜似的黃毛丫頭,正搖搖晃晃地站在幾塊歪歪扭扭疊起來的磚頭上,吃力地踮著腳尖。
竭盡全力伸長細(xì)細(xì)的胳膊,想去夠掛在屋檐下一根竹竿上的那個盛曬著小雜魚的簸箕。
那簸箕掛得有點高,她的指尖只能勉強夠到簸箕邊緣一點點。
她踮腳的動作,讓腳下的磚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不祥聲響,隨時可能散架。
“青青!”
周海洋嚇得魂飛魄散。
那簸箕下全是碎石子瓦片,摔下來就要命了。
他甩手扔開桶,水桶“哐當(dāng)”摔在地上,幾只皮皮蝦驚慌地彈跳出來。
整個人如離弦之箭猛撲過去。
就在青青腳下磚塊驟然失去平衡的瞬間,周海洋如同絕望的猛虎撲食,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緩沖,硬生生迎上了青青向后跌落的單薄身軀。
砰!
周海洋只覺得兩個膝蓋重重砸在碎石地上,鉆心的疼痛襲來,但他完全顧不上,第一時間抱緊了懷里的女兒,慌忙檢查。
“青青!摔著沒?磕著哪兒了?疼不疼?”
懷里的青青顯然也嚇懵了,幾秒鐘后才“哇”的一聲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哭嚎。
“哇——媽媽……媽媽……”
小小的身體,在他懷里劇烈掙扎起來,像是避讓洪水猛獸。
周海洋被這毫不掩飾的恐懼和排斥刺得心臟一縮,巨大的痛楚和自責(zé)涌上喉頭,讓他幾乎窒息。
自己造的孽?。?/p>
這一世,竟是以這樣的方式直面。
“怎么了?!青青!”
沈玉玲驚慌失措地從屋里跑出來,系著圍裙,手上還沾著玉米面。
一看女兒在周海洋懷里嚎哭掙扎,瞬間面無血色,一把將女兒搶過來護(hù)在身后。
“周海洋!青青才多大?!”
沈玉玲的聲音,因恐懼和憤怒而尖銳變調(diào),身體卻繃得筆直,將女兒完全擋在身后,像一堵試圖抵擋風(fēng)暴的墻。
“求求你!別打她!你要是心里不痛快……打我!”
最后兩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獻(xiàn)祭般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