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這一次，他的腳步比上次寄《牧馬人》時更加沉重。身體的虛弱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懷中那二十一萬字的重量更是沉甸甸地壓在心口。但他眼神堅定，步伐雖然有些踉蹌，方向卻毫不動搖。他必須趕在郵局開門的第一時間寄出去！
路過的村民投來詫異的目光，指指點點。許愿視若無睹，心中只有一個信念：寄出去！把這來自未來的星火，投向能點燃它的地方！
一個多小時后，當許愿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臉色蒼白地再次站在太子河公社郵局那扇熟悉的綠漆木門前時，郵局剛剛開門。還是那個四十多歲、戴著老花鏡的工作人員。
“同志……掛號信……寄……寄北京人民文學……” 許愿的聲音帶著劇烈的喘息，將那個巨大的包裹吃力地放在柜臺上。
工作人員被這陣仗嚇了一跳，看著眼前這個抱著巨大包裹、狼狽不堪卻又眼神執(zhí)拗的年輕人：“又寄北京？什么東西這么沉？”
“稿子……科幻小說……” 許愿喘著氣回答。
“科幻小說？” 工作人員再次驚訝地打量許愿，目光落在那巨大的包裹上，眼神更加古怪了。這厚度，這分量，得多少字啊？這人怕不是瘋了吧？
他拿起包裹掂量了一下，眉頭皺得更緊：“太沉了！超重太多！掛號費加郵資……可不便宜！”
“我知道……多少錢……我寄……” 許愿沒有廢話，直接掏出了那張十元鈔票和所有零錢。
工作人員無奈地搖搖頭，開始繁瑣的稱重、計算、填寫單據(jù)。包裹的重量遠超想象，郵資和掛號費加起來，竟然高達五塊七毛三分錢！
許愿的心在滴血！這幾乎是他全部的家當了！但他毫不猶豫地將錢數(shù)了過去。
工作人員收了錢，蓋好戳，貼上厚厚的郵票（面值加起來嚇人），然后將那個巨大的、包裹得如同炸藥包般的稿件包裹，費力地塞進了那個半人高的墨綠色郵筒。
“噗通！”
一聲沉悶的巨響，比上次《牧馬人》的入筒聲沉重了何止十倍！仿佛一顆真正的行星墜入了深空。
許愿的手按在冰冷的郵筒上，感受著那巨大的撞擊帶來的震動，仿佛自己的心臟也隨之震顫了一下。他緊緊攥著新拿到的、更加厚實的掛號信回執(zhí)單據(jù)，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寄出去了！
承載著二十一萬字心血、足以打敗一個領域認知的《三體》第一部，終于離他而去。
身體的疲憊如同跗骨之蛆，抄寫《三體》的巨大消耗遠未恢復。胃里空得發(fā)慌，那點糊糊的熱量聊勝于無。他盯著跳躍不定的火苗，眼神有些空洞。鄒林限定的“兩天”期限，如同懸在頭頂?shù)腻幍?，明天一早，他要么拖著這具虛弱的身體去挖溝渠掙那點可憐的工分，要么就面臨斷糧的絕境。
《牧馬人》杳無音信。
《三體》剛剛投稿。
雙箭齊發(fā)，卻如同射入了無垠的虛空。
難道……這條路真的走不通？難道他許愿，終究還是要被這片土地、被那些吸血蟲般的“親人”、被這該死的“工分”制度，重新打回原形？
一絲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悄然纏繞上心頭。他用力甩了甩頭，將這軟弱驅(qū)散。不！絕不認輸！就算去挖溝渠，他也要活著！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就在他端起瓦罐，準備將那點滾燙稀薄的糊糊灌進喉嚨，強行補充一點熱量時
“叮鈴鈴！叮鈴鈴！”
清脆的自行車鈴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村東頭的寂靜。
一個穿著墨綠色制服、挎著鼓囊囊綠色郵包的郵遞員，騎著二八大杠，沿著土路騎了過來。他在倉庫門口停下，一只腳撐著地，從郵包里翻找著。
“許愿！許愿是住這兒嗎？” 郵遞員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目光掃過這破敗的倉庫，帶著一絲不確定。
許愿的心猛地一跳！郵遞員？！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站了起來，手里的瓦罐差點掉在地上！
“是我！我就是許愿！”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顫，快步走到郵遞員面前。
郵遞員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形容枯槁、眼窩深陷、卻眼神異常明亮的青年，從郵包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
信封很厚實，質(zhì)地優(yōu)良，一看就不是普通信件。信封的右下角，印著幾個醒目的紅色鉛字：
人民文學雜志社
北京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許愿腦海中炸響！全身的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咚咚咚！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是《人民文學》！北京來的！有回音了！
郵遞員將信封遞過來：“北京來的掛號信，簽收一下?！?/p>
許愿的手顫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郵遞員遞過來的圓珠筆。他強自鎮(zhèn)定，在簽收單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指尖觸碰到那厚實的牛皮紙信封，仿佛觸碰到了滾燙的烙鐵。
郵遞員撕下回執(zhí)，好奇地又看了許愿一眼，似乎想不通這個住在破倉庫的年輕人怎么會收到北京《人民文學》的信，但終究沒多問，蹬上自行車，叮鈴鈴地走了。
倉庫門前，只剩下許愿一人。秋風卷著落葉在他腳邊盤旋，他卻渾然不覺。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地釘在了手中這個沉甸甸的信封上！
信封很厚！里面絕對不止一張紙！
是退稿？還是……？
巨大的期待和恐懼如同兩股洪流，在他胸中激烈沖撞，讓他幾乎窒息！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虔誠和孤注一擲的決絕，手指顫抖著，撕開了信封的封口！
首先滑落出來的，是一張匯款單
綠色的單據(jù)，上面清晰地印著：
匯款人：人民文學雜志社
收款人：許愿
金額：壹佰元整（100.00）
附言：稿酬
100元?。?！1978年，100元！這是一筆不折不扣的巨款！一個普通農(nóng)村家庭一年也未必能攢下的天文數(shù)字！
匯款單下面，是幾張折疊整齊的、印著《人民文學》抬頭的信紙。許愿顫抖著手展開信紙，一行行力透紙背、卻又帶著明顯時代印記的鋼筆字映入眼簾：
許愿同志：
你好！
惠寄大作《牧馬人》已拜讀。編輯部同仁閱后，深感震撼，一致認為這是一篇難得一見的、充滿人性光輝與時代溫度的佳作！
開篇的肯定，如同甘霖，瞬間滋潤了許愿干涸焦灼的心田！他屏住呼吸，貪婪地往下看：
作品以質(zhì)樸而深情的筆觸，描繪了特定歷史背景下，一個知識分子在西北草原與淳樸牧民相濡以沫、重獲新生的動人故事。主人公許靈均的命運起伏，牽動人心；牧民郭??子的形象，憨厚善良，閃耀著金子般的人性光芒，尤其是那句“老許，你要媳婦不要？”堪稱神來之筆，石破天驚，道盡了底層人民最本真、最滾燙的關懷與擔當！李秀芝的形象也塑造得真實感人，她與許靈均在苦難中開出的愛情之花，純潔而堅韌，令人動容。
信中特別提到了那句臺詞！許愿的心臟狂跳不止！
作品思想深刻，情感真摯，格調(diào)高昂，充滿了對真善美的禮贊和對生活的堅定信念，具有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完全符合本刊的選稿標準。經(jīng)研究決定，大作《牧馬人》將刊發(fā)于本刊1978年10月（具體刊期或有微調(diào)，以最終出刊為準）。稿酬按千字五元標準支付，隨信附上匯款單，請注意查收。
刊發(fā)！1978年10月號！千字五元！
每一個字都如同最悅耳的音符，在許愿耳邊轟然奏響！巨大的喜悅?cè)缤鹕絿姲l(fā)，瞬間沖垮了他連日來的疲憊、焦慮和絕望！成功了！他成功了！他許愿的名字將登上中國文學的圣殿——《人民文學》！從此，他不再是那個蜷縮在破倉庫里的“前老黃?！?，他是作家許愿！
尤為可貴的是，同志身處基層，仍能保持對生活的敏銳觀察和對人性的深刻洞察，筆力雄健，潛力巨大。編輯部對同志寄予厚望！
不知同志手頭是否還有其他創(chuàng)作計劃？若有成熟稿件，懇請惠寄！本刊翹首以盼！
此致
敬禮！
人民文學雜志社 小說組
1978年6月X日
（編輯簽名：XXX）
約稿！《人民文學》主動向他約稿！
編輯的簽名——XXX！許愿前世在文學史資料里見過這個名字，這是《人民文學》的資深編輯，眼光毒辣，發(fā)掘過不少文壇新人！能得到他的親筆信和如此高的評價，簡直是天大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