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從漆黑的建筑內(nèi)緩緩走出。
危險解除后,他就把夏小玲放在了地上自己走,全然不顧少女已經(jīng)腿肚子轉(zhuǎn)筋直打哆嗦,根本走不動,只能扶著墻看著他走向那個兩米多高的機械巨人。
在他沉默著打量那臺機甲同時,機甲里的方寒茉也在打量他。
男人身高一米八左右,穿著有些破舊的衣服,整體呈灰黑兩色,臟兮兮的,在同樣骯臟的街道極不顯眼。
但如果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看似骯臟的衣服毫無易鉤掛之處,脖子上是厚實的圍巾,上衣是結(jié)實的夾克,外面是塞著板子,夾雜鐵片的戰(zhàn)術(shù)馬甲,長褲合身,褲腿綁緊,腳踏質(zhì)量極好的軍靴。
他甚至用泥灰抹黑了臉孔,讓人看不清容貌。
他的背后背著一張巨大的弓,腿上綁著短刀。
方寒茉還注意到,他雖然步幅步速正常,但走路幾乎沒有聲音,不知是靴底經(jīng)過特殊處理,還是這個男人對身體重心的控制力異常強大。
想到這里,女軍官仔細看著“狂戰(zhàn)士”的目鏡給出的分析——還好,對方依舊是人類,不是什么變異生物,或者怪物偽裝的。
她又仔細觀察了一下男人的手指,瞳孔四周,以及走路時的平衡性。
很好,沒有問題。
根據(jù)對方的體力與衣著,方寒茉判斷,眼前這個男人絕對求生者中最強大的那種,無論是體力還是心智。
不過,剛剛他那一聲“小心”,才是最大的加分項。
那才是她決定與對方直接接觸的根本原因。
否則,她真的也只是出來看對方一眼,也就回車上繼續(xù)執(zhí)行任務。
末世是黑暗的。但對堡壘都市而言,越是黑暗,人類之間趨同的觀念與殘存的同理心才格外重要。
這樣的人,才可以培養(yǎng)成優(yōu)秀的斥候,為堡壘都市效力。
在方寒茉上下打量陸明的同時,他也在靜靜觀察著眼前的機甲。
眼前這副鋼鐵之軀并不像陸明前世看到的“高達”或“裝甲核心”等科幻作品中的機甲那樣高大。
它明顯是全覆式的,整體呈粉白兩色,其身軀的線條甚至帶有些柔和——陸明分明從它身上看出一絲女性特征。
與其中緊緊包裹的駕駛者相得益彰。
“這是一臺專門的女用型機甲嗎?是那個女騎士的定制型?是否還有其他男用機甲?為什么一定要是人形?難道這種機甲在對抗怪獸時能有奇效?”幾個問題飛速掠過陸明的腦海。
他沒再思考下去,決定率先開口溝通。畢竟,對方的力量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且沒有對自己表現(xiàn)出明確敵意,先開口也是一種禮貌。
“傳說中的安全城市?”
陸明將張開的雙手平展在身體兩側(cè),一面示意自己手中沒有武器,一面緩緩向前走了兩步,高聲問道。
實際上,有關(guān)人類存在隱藏起來的安全城市、堡壘或者大型定居點的傳聞,在幸存者之間一直流傳,只是沒人能證實消息的真假,以及沒人去過。
陸明自己也在理智上認為,人類的精英階層與軍隊不大可能被怪獸在第一波襲擊就全滅,更有可能隱藏起來積蓄力量。
遺憾的只是這種隱藏與保全,與絕大多數(shù)人口無關(guān)。
“是的,我們就是城市派出的車隊?!迸说穆曇粼俅螐臋C甲的全覆式面甲下傳出,悅耳,清冷,帶著一絲魅惑的沙啞,以及被機械設(shè)備放大后的特殊質(zhì)感。
“我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加入你們?”
陸明毫無廢話,開門見山。
他只向那幾輛停下來緩緩倒車的巨大裝甲車看一眼。
開什么玩笑,在對方眼里,自己這樣一個普通幸存者的價值,恐怕還沒有這幾輛車此刻干燒的油錢價值高。
對方既然停下來找自己,肯定有目的。
只要自己能發(fā)揮出價值,那么換取一些庇護不是沒有可能。當然,在這個過程中,要時刻保持警惕。
“狂戰(zhàn)士”中的方寒茉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與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從不需要費太多口舌。
“你熟悉a市嗎?”
“三年了,很熟?!?/p>
“很好,我們這次需要探查a市外圍附近狀況,會與一些中小型怪獸接戰(zhàn)。在此期間,如果你能給我們提供有價值的信息或幫助,那么你就可以得到進入堡壘城市的資格?!?/p>
“成交?!?/p>
陸明點了點頭,二話不說,直接跑向最近的那輛巨型卡車。
他希望能夠了解這支車隊的信息,也希望得到更加安穩(wěn)的生活。盡管他可能是這座城市里最強大的幸存者,但他也希望能擺脫這種境況。
從車隊的實力就可以判斷出,對方一定有著可以安全進行工業(yè)生產(chǎn)和維護的基地,那里一定比這座城市安全。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知道,前面那輛巨型卡車里有什么,究竟是什么在吸引著他。
方寒茉點了點頭,她愈加欣賞這個男人的果斷。
她正要舉手示意這輛重型機甲運輸車打開艙門,卻見那個男人已經(jīng)以遠超常人的速度躍起,一把攀上運輸車邊緣機甲的一處縫隙,而后三兩下直接爬上車頂,施施然坐定。
方寒茉的眼眸悄然瞇了瞇。
對方再次展現(xiàn)出了遠超常人的體能,這似乎是一種實力的展現(xiàn),也可能是順手為之。
忽然,車頂?shù)哪腥松焓种噶酥附ㄖ锏拈T口,說道:“能把她也帶上嗎?”
方寒茉點了點頭,看向那建筑物門口,一個扶著墻的少女正呆呆看向這邊。
一輛護衛(wèi)裝甲車的車門打開,兩個穿著外骨骼的士兵飛速下車奔來,架起那個傻呆呆的少女就往車上走。
方寒茉也不再耽誤時間,轉(zhuǎn)身走向運輸車,并在這個過程中解除了機甲的變形。
坐在車頂?shù)年懨餮劬従彵牬?,他又看到了那個過程——剛剛女騎士與車融為一體的過程,只不過這次是倒過來。
像影碟倒放那樣,高大的機甲趴下,肩膀位置的車輪前后移動,四肢反轉(zhuǎn),向內(nèi)收縮,變回一輛覆蓋裝甲的重型摩托車,而女騎士婀娜高挑的身姿則從不斷回退的鋼鐵下顯現(xiàn)出來。
然后摩托車駛?cè)刖薮罂ㄜ嚨母共?,車隊重新向前行駛?/p>
“有意思……”陸明坐在裝甲車頂,冬日正午的微風輕輕拂過他的發(fā)梢,
神秘的安全城市,遠超這個世界本來水平的機甲科技,強大的車隊,神秘的任務……
陸明不自覺地笑了笑。
三年來掙扎求生的郁結(jié),似乎在這一刻一掃而空。
一切終于有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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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寒茉進入車廂,大步走向駕駛席,在這個過程中,她發(fā)現(xiàn)戰(zhàn)士們都抬頭看了看她。
“有情況嗎?”走到駕駛席后,她隨口問道。
“沒有情況,長官?!瘪{駛員立即回答。他沒說什么,但方寒茉看得出,駕駛員有些欲言又止。
“想說什么就說,別吞吞吐吐。”美艷的女軍官寒聲道。
“長官,我們要帶上這個……野人?”
“他更了解a市的情況,身體素質(zhì)也很好,未必不能為堡壘都市貢獻力量?!?/p>
駕駛員沒有再說話,方寒茉感覺到,身后的士兵們也沒有再露出那種探究的目光。
她在內(nèi)心深處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并不覺得戰(zhàn)士們錯了,他們的職責是保護堡壘都市,守護住人類最后的火種,這么想情有可原。
但三年時間,已經(jīng)足夠堡壘都市中的人,將門外掙扎于末日中的幸存者,視作另一個族群,甚至物種了。
她轉(zhuǎn)身想要坐下休息片刻,耳機里卻傳出一個略顯輕佻的男子聲音:
“方長官,那個野人能有什么用?一位訓練有素的普通戰(zhàn)士能頂他十個?!?/p>
方寒茉的眸子不悅地瞇了起來,她寒聲說道:“李爾,不要質(zhì)疑我的決定?!?/p>
“是是是,一切都聽長官的……”
李爾刻意拖著長音,本來還算悅耳的音色因此顯得有些令人作嘔。
同時,四級機師的強大聽力,還讓她從耳麥中聽到一些古怪的聲音。
似乎是有人在輕聲吮吸著什么,以及李爾愉悅的嘆息聲。
方寒茉面甲下的俏麗面龐遍布寒霜。她當然知道李爾在和他那個偽人妻子在做什么。
如果可以,方寒茉真想給他那張過分俊俏的臉來上一拳。
她恨恨地關(guān)掉耳麥。這并不符合任務規(guī)定,理論上,這次任務的兩位機師必須時刻保持通訊順暢,以便隨時出擊。
此次探索任務中,李爾名義上是她的下屬,實際上卻是市政廳一派安插在任務中的人,以監(jiān)視軍方行動。
僅是如此,方寒茉還能容忍對方的存在,但這個男人屢次展現(xiàn)出輕佻的態(tài)度,甚至對她表現(xiàn)出不加掩飾的垂涎。
身為市政廳一位部長的獨子,李爾的風流韻事連軍中都有所耳聞,光是今年,他就把機甲學院的兩個女學員弄大了肚子。其本人的生活作風更是夜夜笙歌。
偏偏這樣一個只會消耗物資、霸占民女的花花公子,卻被發(fā)現(xiàn)具有機師資格,甚至已經(jīng)逼近三階。
每一個成型的機師都是珍貴的人才,軍方也不得不捏著鼻子允許市政廳將他安插進這次行動。
但這并不意味著方寒茉會任由對方調(diào)戲自己,甚至干擾自己的任務。
她深呼吸幾下平復情緒,作戰(zhàn)服也遮掩不住的宏偉起伏了幾下。
她轉(zhuǎn)身走向通往運輸車上方的爬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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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依舊引擎轟鳴,囂張地行駛在馬路中央,碾過路中央的一切障礙物。
截至目前,并沒有任何怪獸對車隊展開攻擊。
但陸明認為,遭遇襲擊只是時間問題。
不過,此刻他依舊愜意地坐在車頂,享受著拂面的風。
這可是什么“微風”,車頂也不是可以舒服坐下的地方,換個普通人,此刻怕是已經(jīng)趴在車頂動彈不得了。
但陸明恍若不覺,甚至哼起了歌。
方寒茉爬上車頂,看到一身黑衣的男人盤腿端坐在車頂,背著那張巨弓,手搭在箭袋上。
一瞬間,她覺得眼前的男子竟頗具古風。
接著,她就聽到了他的歌聲。
聲音既不高亢,也不低沉,帶著少年到青年階段男子特有的清澈通透。
方寒茉愣了一下。
她才意識到,眼前這個身材勻稱矯健的男子,竟然還是個少年。
她暗暗記下這一點——一個可能還未成年的男孩,在怪獸橫行的末日長到一米八的身量,意味著得到了充足的營養(yǎng)和蛋白質(zhì),而且沒有任何庫魯病的特征。
這很不簡單。
陸明也抬起頭,冬日的陽光在這個時間有些刺眼,他看著褪下機甲的女軍出現(xiàn)在車頂,逆著光走向他。
女人身材極好,穿著緊身作戰(zhàn)服,頭盔是全覆式的,看不見容貌,身高一米七出頭,身體曲線起伏,有成熟女性的韻味,動作卻帶著軍人的干練。
在狂風呼嘯的車頂,女軍官這幾步走得搖曳生姿,十分放松。
走到陸明面前,女人穩(wěn)穩(wěn)站定。
“方寒茉?!?/p>
“陸明。”
毫無寒暄地各報姓名后,女軍官到他身邊,隔著一臂距離與他并排坐下。
方寒茉也不知道自己為為什么要上來。
在內(nèi)心深處,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這個骯臟的野人少年,遠比李爾那個英俊公子可靠。
她思考著自己什么時候產(chǎn)生這種感覺,最終確定,是身披“狂戰(zhàn)士”之后。
全覆式頭盔下,方寒茉好看的眉頭緩緩皺起。
機師進入機甲后,并不是在簡簡單單地駕駛機器,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是某種共感。
“難道……‘狂戰(zhàn)士’要告訴我什么……?”
身為四階機師,方寒茉從不忽略機甲傳遞的任何信息。
但她暫時抓不住任何頭緒。
思考了一會,方寒茉按下了這個有些飄渺的念頭,她的注意力漸漸被身邊人的歌聲吸引。
聽了一會兒,她有些不快地問道:“這是什么歌?”
“沒什么,家鄉(xiāng)的小曲?!?/p>
方寒茉眉頭依舊緊鎖:“這歌詞……”
“是這座城市的寫照。”陸明笑了笑。
他看似隨意地指了指四周的街道,又補充道:“其實只是詩。我自己隨便哼成曲?!?/p>
從這幾句話里,方寒茉敏銳地捕捉到了什么,但她還沒來得及深思,陸明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話題:
“車隊這是去哪兒?”
“我們得到了一幅手繪地圖,結(jié)合手中災變前a市的地圖,得知了這座城市的部分情況,現(xiàn)在我們要去a市體育館,驗證信息的準確性。
地圖……
陸明輕聲問道:“那地圖是什么材質(zhì)?給你們地圖的人……走路會發(fā)抖嗎?”
女軍官頓了頓,沒有說話。
陸明看了她一眼,繼續(xù)說道:“體育館盤踞著一頭中型怪獸,以及供它驅(qū)策的小型怪獸若干——就是剛剛你殺的那種?!?/p>
“那頭怪獸就是目標。殺掉它,就是我們打響收復這座城市的第一槍?!?/p>
女人的聲音冷冽中帶著一絲沙啞,既冰冷,又誘人。
一個聲音混雜著兩種氣質(zhì),讓陸明在一瞬間有種掀開她頭盔一睹芳容的沖動。
陸明的歌聲停頓了一下,暗罵一聲。
這該死的青春期。
他這副身軀雖然處于人類的巔峰年紀,且經(jīng)過強化,但太過于年輕,而身體健旺的沖動十分強烈,讓他失神了一瞬。
方寒茉錯會了他走神的原因,不動聲色問道:“怕了?”
陸明不屑于理會這種低級的挑釁,淡淡道:“你的機甲可以戰(zhàn)勝一頭中型怪獸?”
方寒茉沒有說話。她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點了一下兩人座下的重型卡車,又向另兩臺卡車點了一下。
陸明若有所思。
三臺卡車。
三臺機甲?
有點意思。
陸明不再多言,他繼續(xù)哼著歌,和女軍官并排坐在烈風呼嘯的卡車頂,向體育館前進。
他的注意力逐漸轉(zhuǎn)移到前面一輛重型卡車上。
那種感覺依舊縈繞在心頭,他總覺得,里面的東西,不止在吸引著他,甚至在向他發(fā)出召喚。
他沒有問女軍官對自己的安排是什么,到時候找機會做事就是了。
如果有問題,大不了一拍兩散。
自己繼續(xù)當個開掛的幸存者,每天啃雞腿搭避難所,也沒什么。
車隊逐漸遠去,風中只剩下少年的歌聲——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餛飩?cè)藸巼L~
“兩肱先斷掛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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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車隊遠遠甩在身后的建筑物中,有竊竊私語聲逐漸響起,悉悉索索,沙沙作響。
“是人……”
“活人……但沒有味道……”
“有……有……在鐵下面……一層一層的鐵……”
“是肉的味道……吃……想吃……好香……”
“好香的肉……肉……”
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語聲層層匯聚,如海浪般起伏,漫過破敗的建筑群。
那些建筑的破窗與殘垣斷壁下,陰影在涌動,似有黑色的洪流,隱藏在這些建筑中。
它們追逐著車輛,越來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