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滿樓“如意”包間里那驚心動魄的刀光、林春嬌痛心疾首的哀嚎、刀疤勇屁滾尿流的背影,都像一場不真實的噩夢,被林美心緊緊攥在手里的那個沉甸甸的布包壓回了現(xiàn)實。十萬塊。張大哥和春嬌姐用這十萬塊,替她撕開了一條喘息的縫隙。她抱著這包錢,像抱著一個滾燙的火爐,又像抱著一個冰冷的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九街那間被洗劫過、清掃過,卻依舊滿目瘡痍的出租屋。
夕陽的余暉從破窗斜射進(jìn)來,給屋里簡陋的家具鍍上一層虛假的暖金色,卻驅(qū)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氣和劫后余生的疲憊。孩子們都在家,阿福帶著阿樂在角落用撿回來的舊紙箱搭一個搖搖欲墜的“城堡”,阿玲正小心翼翼地給還在低燒的阿甜擦額頭,看到她回來,四雙眼睛齊刷刷地望過來,帶著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未散的驚惶。
“老媽!”阿福第一個跑過來,眼神落在她懷里的布包上,帶著詢問。
“沒事了,”林美心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聲音干澀嘶啞,“暫時……沒事了?!彼桓叶嗾f,怕嚇到孩子,也怕自己緊繃的弦徹底斷裂。她把布包小心翼翼地藏進(jìn)墻角一個破柜子的最深處,用幾件舊衣服蓋好,仿佛藏起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疲憊像潮水般涌來,幾乎將她淹沒。她強撐著走進(jìn)狹小的廚房兼過道。鍋碗瓢盆被刀疤勇那幫人砸壞了不少,剩下的也歪歪扭扭地堆在角落。她打開那個銹跡斑斑、被砸癟了一個角的舊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半瓶不知放了多久的番茄醬孤零零地立在隔板上,瓶身上還沾著干涸的醬汁。她不死心,又翻遍了所有抽屜和柜子,除了半包鹽和半瓶見底的生抽醬油,連一塊腐乳、一包榨菜都找不到。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是餓的,也是焦慮和恐懼的后遺癥。孩子們都眼巴巴地看著她。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酸澀,從米缸里舀出僅剩的大米,淘洗干凈,放進(jìn)那個豁了口的舊電飯鍋里煮上。米香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帶著一絲微弱的、屬于人間的暖意。
飯煮好了。林美心找出幾個缺口不一、勉強能用的碗,給每個孩子盛上熱騰騰的白飯。沒有菜。她看著孩子們捧著碗,小臉上寫滿饑餓,心里像被鈍刀子割著。她擰開那半瓶番茄醬,擠出粘稠、鮮紅的醬汁,淋在阿樂和阿甜的飯上。又拿起那瓶見底的生抽醬油,在阿福和阿玲的碗里各滴了幾滴深褐色的液體。豉油的咸鮮氣瞬間蓋過了番茄醬的酸甜。
“吃吧,”她聲音低啞,“今天……將就一下,明天媽媽想辦法。”
阿樂看著碗里紅彤彤的飯,好奇地用勺子攪了攪,舀起一大勺塞進(jìn)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讓他眼睛一亮,大口吃起來。阿甜燒得沒什么精神,小口小口地舔著番茄醬拌飯。阿玲看著自己碗里只有醬油的飯,默默地拿起筷子,一聲不吭地扒拉著。阿福則看著碗里那幾滴醬油慢慢在白飯上暈開,他抬頭看了看母親疲憊不堪、毫無血色的臉,什么也沒說,低下頭,用力地、大口地吞咽著那寡淡無味的白飯。小小的出租屋里,只剩下勺子刮過碗壁和孩子們咀嚼吞咽的聲音,沉悶而壓抑。
林美心自己卻毫無胃口。她端著一碗白飯,坐在那張被踹歪了腿、用磚頭墊著的小板凳上,目光空洞地望著墻壁上那道被砸出來的裂縫。羅定坤那張嚴(yán)肅而隱含期待的臉浮現(xiàn)在眼前。明天,她就要拿著那一萬塊“頂手費”去“好味來”了。接過那沉甸甸的招牌和秘方,也接過那懸在頭頂?shù)?、可能高達(dá)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賠償金炸彈。她拿什么去接?靠這十萬塊救命錢嗎?這錢是春嬌姐和張大哥借給她應(yīng)付刀疤勇和頂手費的,不是給她填無底洞的!巨大的壓力和茫然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她下意識地掏出阿玲那臺屏幕碎裂、反應(yīng)遲鈍的舊手機,想看看時間,手指卻無意識地在屏幕上滑動著。破碎的屏幕上,各種信息流雜亂地跳動。突然,一個帶著“爆”字標(biāo)簽的熱搜詞條,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眼簾:
#藍(lán)海集團(tuán)總裁沈曦文宣布破產(chǎn)!遣散千名員工!#
沈曦文?!
林美心的心臟猛地一縮,手指瞬間冰涼!她死死地盯著那個名字,仿佛不認(rèn)識那幾個字一樣。那個名字背后,是爺爺?shù)慕憬恪拇蠊闷诺膬鹤樱谋泶蟛?!那個在她童年記憶中如同傳奇般存在的、總是被家族掛在嘴邊、帶著敬畏和羨慕提起的名字!
她顫抖著手指,點開那個詞條。映入眼簾的是沈曦文那張憔悴不堪、仿佛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的臉。眼神空洞,再無昔日叱咤風(fēng)云的光彩。新聞稿詳細(xì)描述了藍(lán)海集團(tuán)如何因漂亮國的無理制裁,痛失三條萬噸巨輪的訂單,貨款無法收回,資金鏈徹底斷裂,不得不變賣集團(tuán)資產(chǎn),遣散所有員工,宣告破產(chǎn)清算。評論區(qū)一片嘩然,有同情,有唏噓,也有冰冷的現(xiàn)實分析。
十年了。整整十年,她沒有和沈家聯(lián)系過,更沒有和羊州灣這邊的娘家聯(lián)系過。當(dāng)初,為了和陳志強在一起,她這個全家最受寵的小女兒,和整個家族爆發(fā)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沖突。
她的家庭,是典型的南方電力系統(tǒng)家族。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兩個姑姑、兩個姑父,甚至大姑姑的兒子,都是電力公司或供電局的職工、退休職工。穩(wěn)定、體面、圈子封閉。在他們眼里,陳志強這個開小貨車的、家里開個不上不下的紙箱廠的“個體戶”,根本配不上他們林家的小公主。更何況,陳志強當(dāng)時連個正經(jīng)名分都給不了她(他們并不知道陳志強已婚)。
“美心!你醒醒吧!那個姓陳的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他拿什么養(yǎng)你?拿什么給你未來?開貨車?風(fēng)吹日曬,朝不保夕!” 母親聲淚俱下地勸過。
“小妹,聽哥一句勸,別犯傻。電力系統(tǒng)多好,哥給你介紹個局里的同事,比那個強一百倍!” 大姑姑的兒子,她的表哥,也語重心長。
“你非要跟那個開貨車的,就別認(rèn)我這個爸!” 一向慈愛的父親,氣得摔了茶杯,撂下了最重的狠話。
但她那時年輕氣盛,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只覺得家人勢利、守舊,不理解她追求真愛的決心。她不顧一切地搬出了家,離開了家鄉(xiāng)跟著陳志強來到了省城羊州市,和陳志強擠在九街這間出租屋里,甚至為了表明決心,切斷了和娘家的所有聯(lián)系。十年間,除了偶爾從旁人口中聽到零星消息,她對這個曾經(jīng)溫暖的大家庭,幾乎是音訊全無。
此刻,看到表大伯沈曦文破產(chǎn)的消息,看到那張被命運重錘擊垮的臉,林美心只覺得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擔(dān)憂猛地沖上鼻腔和眼眶。藍(lán)海集團(tuán),那是表大伯五十歲下崗后,和表伯母郭如意一起,從零開始,一點一滴打拼出來的龐大基業(yè)啊!從最早偷偷摸摸倒騰電飯鍋去越南,到后來倒賣日本摩托車,再到千禧年后抓住機遇,建立起全省聞名的海鮮出口王國……其中的艱辛,她小時候聽母親和大姑婆聊天時,不知聽過多少回。如今,大廈傾頹,英雄遲暮!
她看著屏幕上表大伯憔悴的面容,又看看眼前四個捧著簡陋飯碗、懵懂無知的孩子,再看看這間家徒四壁的出租屋……一股同病相憐的悲涼感油然而生。他們都站在了人生的廢墟之上。
擔(dān)憂和一種血脈深處的牽掛,壓倒了十年來的隔閡和自尊。她顫抖著手指,在通訊錄里翻找了很久很久,才在一個幾乎被遺忘的角落,找到了一個名字:沈淑嫻(表姐)。這是表大伯的女兒,她的表姐,比她大整整十一歲。小時候,這位表姐在她眼里,更像是帶著威嚴(yán)的小長輩。
電話撥出去,每一聲等待的忙音都像敲打在她的心上。十年了,號碼會不會換了?表姐還會接她的電話嗎?
“喂?” 電話終于接通了,一個帶著濃濃鼻音、明顯哭過、卻又強作鎮(zhèn)定的女聲傳來,帶著一絲疑惑,“哪位?”
“淑嫻姐……”林美心一開口,聲音就哽咽了,“是我……美心……林美心。”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一聲長長的、復(fù)雜的嘆息,那嘆息里裹著疲憊、滄桑,還有一絲……長輩般的憐惜:“……美心?唉……真是你???十年了……你這孩子……” 沈淑嫻的聲音像是隔著遙遠(yuǎn)的時光傳來,帶著一種隔代長輩特有的、沉甸甸的心疼和惋惜,“你……你也看到新聞了?是為了你表大伯的事吧?”
“嗯,”林美心用力點頭,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砸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表大伯他……還有表伯母、耀祖哥、耀輝……你們……都還好嗎?” 她急切地問。
“還好……還好……”沈淑嫻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那是一種歷經(jīng)風(fēng)雨后的疲憊沉淀?!按驌羰呛艽螅忠灰拱最^,媽也病倒了。但人還在,家還在。廠子、房子、車子……能賣的都賣了,先把欠工人的工資和供應(yīng)商的錢盡量結(jié)清。爸說,對不住大家伙兒,但該扛的責(zé)任,我們沈家扛。” 她的語氣里有種不容置疑的家族擔(dān)當(dāng)。
林美心聽著,心里一陣揪痛?!澳恰且院笤趺崔k?”
電話那頭,沈淑嫻似乎苦笑了一下,聲音里透出一種絕境中磨礪出的韌性,也帶著點安撫小輩的意味:“怎么辦?日子總要過下去。你表大伯說了,天塌不下來。我們沈家,是從泥地里爬起來的,大不了,再爬一次。”她頓了頓,語氣里多了一絲奇異的平靜,甚至帶著點塵埃落定的意味,“而且,幸好,你表大伯當(dāng)年留了一手。他把羊州灣老城區(qū)那間他和我媽最早做臘味起家的小廠子,很早以前就過戶到我名下了。這些年一直租給別人做倉庫,沒怎么賺錢,但地契和招牌都在?,F(xiàn)在正好,收拾收拾,我們一家五口(沈曦文、郭如意、沈耀祖、沈淑嫻、沈耀輝),就回去重操舊業(yè)。靠那間臘味廠,總能糊口度日,從頭再來。”
臘味廠?林美心有些意外。她隱約記得小時候好像聽大人提過一嘴,表大伯和表伯母最早是在羊州灣老城區(qū)開個小作坊做臘腸臘肉的,后來生意做大了才轉(zhuǎn)行做貿(mào)易。沒想到,在最輝煌的時候,表大伯竟然把這間不起眼的小廠留給了女兒,成了如今沈家最后的退路和根基!這份遠(yuǎn)見和未雨綢繆,讓她心頭震動。
“那……那太好了!有根基就好!”林美心由衷地為表姐一家感到一絲慶幸。
“是啊……”沈淑嫻又嘆了口氣,這嘆息里飽含了太多東西。隨即,她的語氣變得有些猶豫和復(fù)雜,帶著長輩審視晚輩生活時的那種關(guān)切和……不易察覺的責(zé)備:“美心……你……你這孩子……”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你這幾年……過得好嗎?你那個……妹夫?qū)δ愫脝帷?她最終還是提起了這個名字,語氣里的厭惡和鄙夷毫不掩飾,更帶著一種“看吧,當(dāng)年我們就說他不靠譜”的痛心疾首。“家里……你爸、你媽、姑姑他們……這些年提起你,唉!” 又是一聲沉重的嘆息,“聽說他……惹上了天大的麻煩?連累了你和孩子?是不是真的?” 她的問話直接而犀利,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關(guān)切。
林美心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jié)泛白。面對表姐這直指核心的詢問,面對娘家人那熟悉的、帶著厭惡卻又無法割舍的關(guān)心,十年來的委屈、心酸、被背叛的痛苦和此刻巨大的壓力,如同決堤的洪水,幾乎要沖破喉嚨。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自己哭出聲來。她該怎么回答?承認(rèn)自己當(dāng)初瞎了眼,選了個爛人,把自己和孩子拖入了地獄?在比她年長十一歲、如同小姨般的表姐面前,她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做錯事的孩子。
“淑嫻姐……”她聲音哽咽得厲害,破碎不成調(diào),“我……我……”
“行了,別說了!”沈淑嫻似乎聽出了她聲音里那無法承受的崩潰和無助,帶著一種過來人的了然和心疼打斷了她?!鞍Α氵@倔丫頭!當(dāng)年家里怎么勸你都不聽……現(xiàn)在說這些,都晚了!” 電話那頭的語氣,從厭惡和責(zé)備,又慢慢轉(zhuǎn)回一種帶著無奈的、屬于長輩的深切關(guān)懷?!坝涀?,美心,娘家……永遠(yuǎn)是你的娘家,正所謂有娘家不怕老公死哈。雖然當(dāng)初鬧得那么僵……你爸氣得摔了多少杯子……但血濃于水!打斷骨頭連著筋!你現(xiàn)在帶著四個孩子,要是真過不下去了,有難處了,別自己一個人死扛!打電話回來!你爸、你媽、姑姑他們……嘴上硬,心里……這些年,就沒一天不念叨你的!還有我,” 沈淑嫻的聲音堅定起來,“我這邊安頓好了,臘味廠開起來,總歸能幫襯你一點。別怕麻煩!聽見沒?”
“謝謝……謝謝淑嫻姐……”林美心泣不成聲,這遲來的、帶著刺卻又無比真實的親情,像一根針,扎破了積壓十年的委屈,也帶來一股酸澀卻滾燙的暖流,讓她冰冷的心有了一絲知覺。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鄙蚴鐙沟穆曇粢踩岷土诵?,帶著長輩的叮嚀,“好了,我這邊還得收拾,亂得很。你自己……保重。記住我的話,有事,一定要打電話!別硬撐!” 她最后鄭重地、一字一句地重復(fù),才掛斷了電話。
忙音響起,在寂靜的出租屋里格外清晰。
林美心握著發(fā)燙的手機,久久沒有放下。耳邊似乎還回響著表姐那帶著鼻音、疲憊卻又充滿力量的聲音。出租屋里,孩子們還在安靜地吃著番茄醬拌飯和醬油拌飯。阿樂滿足地舔著勺子上的番茄醬,阿甜小口吃著,阿玲默默扒著飯,阿福則已經(jīng)吃完了自己那份寡淡的醬油拌飯,正看著弟弟妹妹。夕陽的最后一縷余暉也消失了,屋里陷入昏暗。只有藏錢的破柜子,像一個沉默的巨獸蹲在墻角。
她看著那柜子,想著明天要去“好味來”簽下的千斤重?fù)?dān);想著表姐一家在廢墟中抓住的臘味廠這根稻草,那是一種扎根土地的、沉甸甸的生機;想著電話里娘家人那厭惡又無法割舍的關(guān)切態(tài)度;想著沈曦文那張破產(chǎn)新聞里憔悴卻仍挺直脊梁的臉;再想著陳志強在LED屏上那僵硬的風(fēng)光和紅灣區(qū)別墅里那令人窒息的爭吵與破碎……
她端起桌上那碗早已涼透、粒粒分明的白飯,拿起筷子,用力地、幾乎是兇狠地扒了一大口。冰冷的、毫無味道的飯粒粗糲地刮過喉嚨,帶著一種自虐般的疼痛,哽在那里,難以下咽。但她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線下,卻像被淚水沖刷過的玻璃,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那里面有未干的淚痕,有深不見底的疲憊,但更深處,卻有什么東西在艱難地沉淀、凝聚。
沒有娘家可以依靠,她只能靠自己。
靠手中那本泛黃的《嶺南失傳糖水譜》里蘊藏的可能。
靠羅定坤遞過來的那根沉甸甸的橄欖枝。
靠張小富夫婦雪中送炭的仗義。
靠孩子們在番茄醬和醬油拌飯里依然亮著的眼睛。
還有……靠她自己骨子里那點不肯認(rèn)命、不肯低頭的孤勇。
明天,她要去“好味來”。那是她的戰(zhàn)場,她的稻草,她為自己和孩子,在絕境中搏出的一條生路。再難,也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