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沈靜姝帶著二哥親自去裴老夫人那里賠了罪,裴老夫人那里自然沒什么好話。
沈靜姝已經(jīng)習(xí)慣了,也不把那些刻意的冷淡和蔑視放在心中——橫豎她又不跟婆婆過日子。
待出來,沈老二一身的冷汗,走路腿都打飄,一個勁問沈靜姝:“三妹,司令他知道這件事么?他怎么說的?他不會把我抓起來吧?”
想起裴陟折磨叛軍的殘酷手段,沈老二牙齒直打顫。
“他說相信你是不知情的。二哥,以后別惹事了,我們家能過上今天這日子已經(jīng)是老天格外開恩了,我們每個人都應(yīng)當(dāng)知足才是。”
聽說裴陟沒怪罪他,沈老二一顆懸起的心落了回來,他不由得看了眼沈靜姝。
她的側(cè)臉也很美,睫毛纖長,鼻子挺秀,紅唇飽滿,白玉般的耳垂上垂著一顆紅玉墜,更顯得她素凈恬美。
他脫口而出:“不是老天開恩,是都托了你的福。你是司令的心頭肉,所以我才能跟著撿條命。否則,看裴老夫人那樣子,我恐怕昨天就得賠上命了?!?/p>
沈靜姝停住腳步,面容變得嚴(yán)肅,說:“難道司令會永遠(yuǎn)把我當(dāng)心肝寶貝么?倘若有一天關(guān)系淡了,再發(fā)生你昨日的事,裴老夫人震怒,司令還會這么護(hù)著我嗎?”
沈老二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目光一閃,又咽了回去,道:“三妹你說的對,我自身不同簍子才是保全我們家最好的法子。不過司令他……他對你一片真心,普通男人都做不到他這個份上,更何況司令位高權(quán)重,你也不要顧忌太多,好好伺候司令,一心一意過日子才能對得起司令?!?/p>
沈靜姝覺得二哥眼神有些閃爍,眼神明明中含了其他想法卻不說,有什么事在隱瞞她。
“二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沈老二心頭猛跳,連忙擺手:“沒有沒有沒有。唉,我……我就是覺得又拖累了你……哎呀,以后我再也不做這糊涂事讓你為難了,你跟司令好好過日子……”
送走二哥,沈靜姝回到書房坐下,望著圓窗外的睡蓮發(fā)呆。
方才裴老夫人對他們極盡諷刺和蔑視的樣子又浮現(xiàn)在腦海。
二哥剛才點頭哈腰,大氣不敢出一聲,她更是無法說什么,只能安靜地受著,任由婆婆發(fā)泄怒火。
她看到婆婆旁邊的尹老姨太看她的目光里似乎有一絲嘆息。
大概是同情她被二哥連累,在婆婆面前被罵吧。
唉。若是她的哥哥們和侄子侄女們能爭氣些就好了。
想了一會,沈靜姝搖搖頭,長嘆了口氣,拿出之前沒寫完的英文稿子繼續(xù)寫。
這是虞市時報總編辦了個英語角欄目,從報紙上辟出一塊角落,摘抄幾句日常英文供人自學(xué)用的。
時報總編為了討好裴陟便請求她負(fù)責(zé)這個欄目,她每每都會提前寫好一個禮拜的內(nèi)容一塊送到報社去。
寫了一會,沈靜姝停下來,翻了好一會書,遲遲沒有動筆。
她習(xí)慣性地用一句名著中的優(yōu)美句子當(dāng)作結(jié)尾,不過今日翻了翻手中的幾本英文書,都沒有太合意的。
她想起教堂有個免費圖書館,里頭許多英國牧師帶來的英文書籍,那里應(yīng)當(dāng)是個查閱英文資料的好去處。
教堂里人倒是不少,只是后面圖書館里冷冷清清。里頭大部分都是大部頭的全英文書,也難怪少有人前來。
不過沈靜姝喜歡這種清凈的地方。她本就是個喜靜的人。
她根據(jù)索引去了名著區(qū)挑選自己想要的書,邊看邊挑,可惜的是有好些單詞她想不起來了,隱約覺得見過,又想不起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生病導(dǎo)致的吧。
“Slecouth?!彼p聲讀出來??伤矁H僅知道它怎么讀,它是什么意思她卻一點想不起來了。
她無意識地輕嘆了聲。一會回去再慢慢查吧。
忽然聽到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從書架那邊傳來:“Slecouth。罕見但美麗的事物?!?/p>
他發(fā)音很標(biāo)準(zhǔn),語氣里帶有一絲指點別人的慵懶和傲慢。
沈靜姝一怔,往那邊看去,只是厚厚的書本擋著,她也看不見,因聽著對方是個男人,她也不想同他多說什么,拿了書無聲地要離開。
剛走了兩步,便見書架的一端轉(zhuǎn)出來一個男青年,二十歲左右的年紀(jì),西裝革履,戴著副眼鏡,長得白白凈凈,眉清目秀。
對方甫一見到沈靜姝,看清楚她的容貌,一時愣在原地,白凈的臉涌上紅色,原本驕矜的架子不復(fù)存在,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沈靜姝平日里很少接觸除裴陟以外的男性,在這種地方忽然闖出來個男人,還一直盯著她看,她尷尬至極,轉(zhuǎn)身要走,卻聽那男青年問道:“你在做翻譯嗎?”
沈靜姝搖了搖頭,加快腳步想要離開,后方男青年卻追了上來堵住了她。
可等到站在沈靜姝面前,與她水盈盈的黑亮眼眸相對,近距離聞到她身上淡雅如蘭的香氣,他方才想說的話又一句想不起來了,大腦一瞬間空白。
“麻煩你讓一讓?!鄙蜢o姝頭皮發(fā)麻。她從來沒經(jīng)歷過這種眼光。
裴陟看她向來都是赤裸裸的欲望,眼前的人卻是滿滿驚詫的目光,好像是從來沒見過女人一樣。
“我……我沒別的意思,那個單詞比較偏僻,能讀出來的英文應(yīng)當(dāng)不錯,就想問問你是不是在做翻譯……”男青年撓了撓頭,見沈靜姝沒說話,便又自顧自說:“呃,我精通英文,可以……可以幫你,你住哪里,我我……我可以把我的地址給你,你隨時找我。”
“不必了。”沈靜姝搖首。她想趕緊結(jié)束這難堪的場面。
“你……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男青年似乎剛看到她頭發(fā)是一絲不茍地挽起來的,還規(guī)規(guī)矩矩穿著寬松的旗袍,從頭到腳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這是他母親輩的才穿的樣式。
他不由得有些驚訝。
沈靜姝輕點首。
男青年的神情一時變化得很滑稽。
由驚訝變成了痛惜,當(dāng)中還夾雜著恨鐵不成鋼的憤怒,這會子忽然恢復(fù)了說話的能力,一連串地道:“我看你年紀(jì)跟我差不多,英文學(xué)到這個程度定是讀了許多書,你不去為社會做貢獻(xiàn),竟早早就嫁人!國人女子就是這樣墮落的!”
沈靜姝想不到他能忽然說這樣的話,一時怔住。
他說的也確實是她最遺憾的事。
她浪費了光陰與資源。
可是雖然如此,她跟這人根本不認(rèn)識,他又在她這里大喊大叫什么。
外面的廖瑛聽到了里面的輕微動靜,已動身過來,喚道:“夫人?”
見那男青年還是沒有讓路的意思,沈靜姝轉(zhuǎn)身從另一排書架繞了出去,男青年竟還在后面喋喋不休:“若國人女子都像你一樣,學(xué)成后不去救國,卻去當(dāng)富太太,國家和民族就完了!”
沈靜姝是皺著眉頭離開的,回到司令府后想起這頓莫名其妙的斥責(zé),心中總是微梗。
那人雖奇怪,說的話其實也對,可能對她更是一種惋惜吧。
這觸動了她的心事,讓她情緒也有些低落起來。
晚上裴陟差人回來說他晚回,沈靜姝早已習(xí)慣,內(nèi)心毫無波瀾,去弘郎屋里陪著弘郎玩了一個晚上,將他哄睡后,躺在孩子身邊她短暫地陷入了沉思。
假如她沒在這么小的年紀(jì)生下孩子,她的人生也許還能重新選擇。
她想起白天圖書館男青年的恨鐵不成鋼。
想起自己的理想。
的確,讀了這么多書,最終卻是后宅婦人,無用極了。
白白浪費了讀書的努力。
她也忒不爭氣了。
想了許多,視線最終落回到孩子身上。
孩子不容她做任性的選擇。
她握著弘郎暖乎乎的小胖手,望著他熟睡的臉蛋,心中深深地嘆了口氣。
保姆只留了盞床頭燈,燈光昏黃溫暖,懷中的孩子像個源源不斷的小暖爐散發(fā)著溫暖,呼吸間都是好聞的奶香味,沈靜姝摟著孩子一起睡了過去。
到了后半夜,院中傳來喧鬧,男人的聲音傳來,有人在叫沈靜姝的名字。
門被輕叩了幾下,沈靜姝醒來,聽見丫鬟春蘭在門外輕聲道:“夫人,司令醉了,一直在找您?!?/p>
聽得是醉酒的裴陟在找她,她立即起身穿衣,若不趕緊回去,裴陟就要吵到這邊來,她不想孩子被吵醒。
回到臥室,一陣濃重的酒氣襲來,裴陟仰面躺在沙發(fā)上,兩條長腿搭在茶幾上,襯衣扣子開了好幾個,露出結(jié)實的胸膛,嘴里正喃喃說著什么。
聽見腳步聲,他抬首看來,目光在觸到沈靜姝的那一刻綻放出歡喜,猛地坐起來抱住她:“期期,你去哪兒了?”
他醉了酒不知道控制力道,沈靜姝呼吸困難,只覺得肋骨都要變形了,她輕輕推他:“我去哄弘郎了。”
裴陟莫名地笑,把頭埋在她柔軟的胸口,醉醺醺道:“我以為你走了?!?/p>
“怎么會呢?!彼砹司疲植荒芨v道理,只好也把他當(dāng)小孩哄,任他像弘郎一樣在她胸口處蹭來蹭去,她撫著他的后背說:“先去洗個澡吧?!?/p>
裴陟醉醺醺地道:“那你不許離開。待會我要跟你睡覺?!?/p>
門外兩個隨從在憋笑。
沈靜姝朝他們看了眼,他們嚇得立刻收了笑,手腳麻利地過來把裴陟扶起來送去了浴房。
沙發(fā)上還放著裴陟脫下來的軍裝外套,沈靜姝拿起來要掛在衣架上時,目光卻落在一塊拇指大的紅色處。
她拿過來仔細(xì)看,的確是口紅。
因這拿起放下的動作,外套上殘存的脂粉香氣撲入鼻中。
沈靜姝怔了一會,當(dāng)作什么都沒發(fā)生,依舊把那外套掛在了衣架上。
回到床上,她一直忐忑地等著裴陟,她很害怕醉酒后的他,因為他下手不知輕重,在床上變得特別兇狠,上次她涂了三四天藥膏才好。
還好,裴陟洗了個澡出來,又說了幾句醉話倒頭就睡了。
沈靜姝也終于松了口氣,安心睡去。
早上裴陟醒來時,身邊已是空的。
他頭有些疼,又不見沈靜姝的身影,一大早心情極差,把傭人喊過來問:“夫人去哪兒了?”
傭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夫人去報社了?!?/p>
裴陟一時很煩躁,那個破報社還敢給沈靜姝安排活干,弄得她不在家伺候丈夫,一大早就跑去報社。
看他把那破報社關(guān)了,讓她再去。
他問了傭人昨晚的情況,確定昨晚他回家后沒做什么過分的事,這才放了心。
起身去木樁子前練完拳,回到臥室,見傭人在收掛在衣架上的軍裝外套,要拿出去洗。
“等等?!迸嶷熘浦沽怂淹馓啄眠^來看。
那點紅色是什么?
他盯著看了片刻,腦中想起昨晚首富劉本余請的藝妓上來奉酒,一個個的搔首弄姿,衣領(lǐng)開了個大口子,俯身的時候一覽無余,還有意無意蹭他手臂。
他做了什么,他有些記不清了。
但很肯定的是,他沒酒后亂性。
即使醉了酒,不到安全的地方之前,他都繃著一根弦。
女色對于他來說,是他最不需要費心思就能得到的東西。
他實在不必為了這廉價的東西把自己變廉價,讓自己多一個弱點。
但這口紅是怎么弄上的,他沒印象了。
他問傭人:“衣服昨天是你掛上的?”
傭人答道:“是夫人掛的?!?/p>
裴陟心中一涼,忙問:“夫人今早有沒有說什么?”
傭人搖了搖頭。
“她今天心情可好?”
這個傭人實在是不知道,她又不是夫人肚子里的蛔蟲,可迫于司令的威嚴(yán),她又不敢說不知道,只能盡量回憶著說:“夫人跟往常沒什么不同?!?/p>
一群沒用的東西。
裴陟煩躁地?fù)]了揮手,傭人趕緊下去了。
他點了根煙,思索著等沈靜姝回來質(zhì)問他的時候他該怎么說才體面。
不知道她信不信。
她性子溫柔,平日里一直謹(jǐn)守妻子本分——很聽他的話,所以她應(yīng)當(dāng)會信他的話。
不過,內(nèi)心深處,他倒挺期待她跟他鬧。
妻子為這種事跟丈夫鬧,這不是挺有情趣的么。正因為妻子很在意,所以才會變成醋壇子、母老虎。
當(dāng)今這個世道,他算是最潔身自好的那類男人了,和沈靜姝還從沒因為其他女人起過齟齬。
想象著沈靜姝氣得小臉通紅,纏著他不讓他出門,非得鬧出來那個留口紅印子的女人是誰的場景,裴陟激動得心里發(fā)癢,興致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