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死的。凝固在陡峭的崖壁之間，像沉在萬載冰窟底層的、粘稠的鉛灰色凍油。死人山巔這片不過十丈方圓的平臺，如同被巨斧劈開的、暴露在無盡虛空中的巨大骸骨創(chuàng)面。嶙峋的黑色怪石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閃爍著幽藍磷光的冰霜苔蘚，散發(fā)著刺骨的、如同墓穴深處萬年棺木內壁滲出的陰寒死氣?？諝饫飶浡鴿饬业搅钊酥舷⒌牧蚧歉艉鸵环N更深層的、仿佛無數(shù)生靈骸骨被碾碎后沉淀發(fā)酵的腥甜鈣粉氣息。
陳山娃佝僂著，跪在平臺邊緣一塊被冰霜覆蓋的、形如巨獸獠牙的凸起黑巖上。身體僵硬得如同被凍土深處爬出的冰尸。破爛的衣衫早已被極寒凍得硬脆，邊緣掛著細密的冰棱。裸露在外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死尸般毫無生氣的青灰，表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不斷凝結又碎裂的透明冰晶。每一次極其微弱的呼吸，都帶出大片迅速凝結成霜霧的白氣，在死寂的空氣中凝滯不散。
冷。一種從骨髓最深處彌漫出來的、仿佛要將靈魂都凍結成永恒冰渣的絕對寒冷。這寒冷并非來自外界，而是源于他身體內部那團盤踞在肩胛骨深處、此刻正如同活物般搏動著的暗紅骨刺！每一次搏動，都釋放出更濃烈的、足以凍結血液的陰煞死氣，沿著脊椎瘋狂蔓延，侵蝕著每一寸殘存的生機。他的意識如同沉在萬丈冰洋之底，被厚重的、粘稠的黑暗包裹、擠壓，只剩下一點微弱的、隨時可能熄滅的冰冷火星在掙扎。
意識深處，那片被污穢和絕望徹底浸透的黑暗世界里，兩幅圖景如同燒紅的烙鐵，交替灼燒著他麻木的神經。
一幅：老祖母那枯槁的身影，被無數(shù)墨綠色的、散發(fā)著濃郁尸腐惡臭的污穢煙索死死纏繞、吊懸在一片翻騰著亡魂碎片的墨綠尸液沼澤上方！她的頭顱無力地低垂著，灰敗的臉上布滿痛苦凝固的皺紋，渾濁的眼睛空洞地睜著，里面最后一點微弱的光早已熄滅，只剩下被絕望徹底冰封的死寂。那纏繞在她脖頸、腰肢、腳踝上的煙索，如同貪婪的毒蛇，一刻不停地吮吸著她體內殘存的、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生命余燼！每一次煙索的蠕動，都讓那懸掛的身影更加松垮、干癟一分，仿佛一具正在被風干的、失去所有水分的朽木人偶！
另一幅：父親陳瘸子！那張同樣枯槁、布滿風霜溝壑的臉，此刻卻扭曲成一種無法形容的極致痛苦！他的身體不再是實體，而是化作一團由無數(shù)細碎、燃燒著慘綠磷火的枯骨碎片和粘稠污穢黑血強行拼湊粘合而成的、不斷蠕動潰散的人形虛影！這虛影被強行按在一座由無數(shù)慘白骸骨堆積而成的、散發(fā)著濃烈血腥與怨毒氣息的巨大尸爐中央！爐底燃燒著幽綠色的、冰冷刺骨的煉魂孽火！火焰舔舐著虛影的每一寸，每一次灼燒都讓那些枯骨碎片發(fā)出無聲的尖嘯，讓粘稠的黑血沸騰、蒸發(fā)，化作更加污穢的黑煙！虛影在火焰中瘋狂地扭動、掙扎，每一次試圖掙脫的舉動，都讓爐壁堆積的骸骨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擠壓聲，仿佛有無數(shù)雙無形的枯爪在將他死死按回火焰中心！那張痛苦扭曲的臉孔在火焰中明滅不定，嘴巴無聲地大張著，似乎在發(fā)出穿透靈魂的絕望哀嚎！
獻祭！
一個冰冷、粘稠、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聲音，直接在他凍結的意識核心響起。不是來自外界，而是源自他肩胛骨深處那團搏動的暗紅骨刺！那聲音帶著一種洞穿一切、掌控一切的殘忍誘惑：
“燃盡……那老婦……最后一點……殘魂余燼……可引動……枯骨本源……三成威能……足以……撕開……此界……禁錮……遁走……他日……再圖……”
骨刺的搏動隨著這意念的傳遞驟然加??！一股更加強烈的、帶著吞噬渴望的陰寒死氣猛地灌入陳山娃的四肢百??！凍得他牙齒不受控制地劇烈磕碰起來，發(fā)出“咯咯咯”的細碎脆響！意識深處那幅老祖母被污穢煙索吊懸、生機被抽干的畫面瞬間被放大、染上了一層暗紅的血光！仿佛只要他一個念頭，那煙索就會猛地收緊，將最后一點殘魂徹底碾碎、點燃！
“不……！”一個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帶著冰碴的意念碎片，在他意識冰洋最深處掙扎著翻騰了一下，瞬間又被無邊的寒冷吞沒。
“桀桀桀……”那骨刺中的意念發(fā)出一陣無聲的、充滿惡意的嘲笑。隨即，另一股更加沉重、粘膩的意念如同淤泥般涌來：
“或者……放開……心神……讓吾……徹底……接管……這具……軀殼……以你……魂靈……為薪柴……燃盡……飼鬼爐火……吾……替你……碾碎……那老鬼……救下……那殘魂……如何？”
伴隨著這意念，意識深處那幅父親在煉魂孽火中痛苦掙扎的虛影驟然扭曲、放大！那燃燒的慘綠火焰仿佛要透過意識屏障，直接灼燒陳山娃的靈魂！一股強烈的、仿佛靈魂被投入滾油中煎炸的幻痛猛地襲來！同時，肩胛骨深處那暗紅骨刺猛地向他的脊椎深處探出無數(shù)根冰冷的、帶著倒刺的精神觸須！試圖強行撬開他意識最后的防線！
“呃啊……”現(xiàn)實中，陳山娃佝僂的身體猛地一顫！喉嚨里擠出一聲被凍住的、破碎的悶哼！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巖石上，發(fā)出沉悶的“咚”聲！一縷粘稠的、帶著冰渣的暗紅色血液從磕破的額角緩緩滲出，瞬間被極寒凍成一道猙獰的血冰棱！
獻祭祖母殘魂？還是獻祭自己靈魂？
兩個選擇！兩條通往不同地獄的絕路！冰冷的意念如同兩條毒蛇，死死纏繞著他即將凍結的意識，要將最后一點火星也拖入永恒的黑暗深淵！
就在他意識即將被徹底撕裂、吞噬的剎那——
“咳……咳咳咳……”
一聲極其微弱、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陳山娃凍結靈魂深處的咳嗽聲，毫無征兆地穿透了翻涌的鬼霧和死寂的寒風，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
是祖母！
那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將最后一點肺腑都咳出來的痛苦和虛弱！但就是這聲咳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穿了覆蓋在他意識表層的厚重冰殼！
陳山娃猛地抬起了頭！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機器！沾滿污穢冰渣和血冰棱的臉上，那雙原本空洞死寂的眼睛驟然睜大！瞳孔深處，那點幾乎熄滅的冰冷火星，如同被潑入了滾油，猛地爆燃起來！
他看到了！
就在噬魂老怪那由無數(shù)枯骨和怨念構筑的慘白祭壇下方，那片翻騰的墨綠尸液沼澤邊緣！老祖母那被污穢煙索吊懸的身影，在剛才那陣劇烈的咳嗽中，枯槁的身體如同被狂風撕扯的破布娃娃，劇烈地痙攣、抽搐了一下！覆蓋著灰敗死氣的臉上，因劇烈的痛苦而短暫地扭曲！一口粘稠的、顏色暗沉得如同淤積千年污血的黑紅色血塊，猛地從她微張的、干裂的嘴唇中嗆咳出來！那血塊并未墜落，而是被下方翻騰的墨綠尸液沼澤中伸出的一條由無數(shù)細小枯骨碎片和怨靈殘渣組成的、粘稠滑膩的污穢觸手猛地卷住！瞬間拖入了那沸騰的、散發(fā)著惡臭的尸液深處！消失無蹤！
老祖母的頭顱在那口血咳出后，無力地垂落下去，比之前更加松垮！仿佛剛才那陣咳嗽，已經耗盡了她僅存的所有力氣！纏繞在她身上的墨綠煙索似乎感應到了她生命力的再次暴跌，猛地收緊了一圈！貪婪地吮吸著！她整個身體瞬間又干癟、灰敗了一分！如同被瞬間抽走了支撐的皮囊！
“婆……婆……”一個破碎的、帶著濃重血腥氣的音節(jié)，如同被強行從凍土中拔出的帶血樹根，艱難地從陳山娃撕裂的喉嚨深處擠了出來！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生銹的鐵皮！
這聲呼喚，如同點燃了炸藥桶的最后一點火星！
“轟——！”
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了滔天憤怒、無盡悲慟、被至親垂死慘狀徹底點燃的狂暴恨意，如同沉寂萬載的火山在他凍結的軀殼深處轟然爆發(fā)！這股力量瞬間沖垮了肩胛骨深處那暗紅骨刺試圖灌輸?shù)谋湟饽?！沖垮了噬魂老怪那如同山岳般壓在他靈魂上的恐怖威壓！沖垮了所有恐懼、所有絕望、所有冰冷的算計！
“獻祭？！獻你娘的祭——！??！”
一聲如同受傷瀕死的洪荒兇獸發(fā)出的、撕裂了所有壓抑和束縛的狂暴怒吼，猛地從陳山娃胸腔深處炸開！聲音裹挾著滾燙的血沫和破碎的內臟碎片，如同實質的音波炮彈，狠狠撞在凝固的空氣中！震得周圍覆蓋著冰霜苔蘚的黑色怪石表面簌簌落下大片冰晶碎屑！
伴隨著這聲怒吼！他佝僂的身體猛地挺直！如同被強行拉滿到極限、即將崩斷的硬弓！覆蓋全身的冰晶瞬間炸裂成齏粉！破爛的衣衫碎片如同枯葉般飛濺！裸露出的皮膚上，那層死尸般的青灰色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病態(tài)、不祥的、如同熔巖深處翻滾的暗紅！無數(shù)道深可見骨的、如同被無形利刃切割開的血口在他身體表面瞬間崩裂開來！鮮血并未噴涌而出，而是在涌出體表的瞬間，就被一股從體內深處爆發(fā)出的、難以想象的極致高溫瞬間蒸發(fā)、點燃！
“嗤啦——?。。 ?/p>
刺耳的、如同燒紅的烙鐵按在冰面上的聲音響徹山巔！陳山娃的整個身體，瞬間被一層粘稠、翻滾、散發(fā)著濃烈血腥焦糊味的暗紅色血焰完全包裹！這血焰并非純粹的火光，其核心翻滾著無數(shù)細小的、如同被強行碾碎的慘白枯骨碎屑！碎屑在血焰中瘋狂旋轉、碰撞、燃燒，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尖嘯！血焰的邊緣，則跳躍著無數(shù)點更加深邃、更加邪異的、如同深淵之眼的幽綠磷火！
“呃啊啊啊啊——?。?！”
非人的、混合著極致痛苦與毀滅快感的凄厲長嚎從血焰中爆發(fā)出來！陳山娃感覺自己全身的骨頭都在這一刻被那血焰從內部點燃、灼燒、熔解！每一寸血肉都在被那枯骨碎屑瘋狂地切割、撕扯！靈魂如同被投入了熔爐的最核心！劇痛！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任何痛苦的劇痛！但這劇痛中，卻蘊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掙脫一切枷鎖、燃盡一切污穢的毀滅性力量！
他猛地低頭！血焰包裹的視線死死鎖定自己那只同樣被點燃的、皮開肉綻的左手！掌心深處！那塊深嵌在骨肉之中、與枯骨本源緊密相連的暗紅骨片！此刻正如同燒紅的烙鐵般瘋狂閃爍！骨片表面那些扭曲的符文線條如同活過來的毒蛇，在血焰中瘋狂扭動、膨脹！一股源自枯骨本源最深處的、被強行引爆的、足以撕裂空間、湮滅魂魄的恐怖力量，正通過這骨片作為宣泄口，瘋狂地涌入他燃燒的血肉之軀！
“老鬼——?。。 ?/p>
血焰包裹的頭顱猛地抬起！燃燒著血與火的雙眼，如同兩顆從地獄深淵射出的復仇流星，死死釘在祭壇頂端、那兩點冰藍魂火跳躍之處！陳山娃燃燒的身體在血焰的推動下，如同離弦的、裹挾著無盡怨毒與毀滅意志的血色隕星，猛地從立足的黑色巨巖上爆射而出！
“給老子——死——?。?！”
最后的咆哮混合著骨骼碎裂的爆鳴和血焰焚燒空氣的尖嘯！他整個人化作一道撕裂了凝固死寂的、拖著長長暗紅血焰與慘白骨屑尾跡的人形怨火箭矢！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帶著焚盡八荒的恨意！帶著對至親被無盡折磨的滔天悲怒！無視了空間的距離！無視了生死的界限！無視了自身血肉靈魂的徹底崩解！
直撲噬魂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