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冰得徹骨。不是深秋山林該有的寒意，是死物深處透出的、沉甸甸的凍。它并非只停留在皮膚表面，而是從骨髓最深處、從血肉最底層彌散出來，如同千萬根細(xì)密冰針從內(nèi)而外地扎刺。陳山娃佝僂著腰，幾乎將整個身體蜷縮在單薄襤褸的麻衣里，踉蹌著撞開自家低矮院門那虛掩的門板時，第一波洶涌撲來的感覺便是這滲入骨髓的冰冷。
這冷，比死人山無名山縫中浸泡他、想要吞噬他的污血泥潭更甚！那里是外來的死氣侵蝕，而現(xiàn)在，這冰冷來自他自己身體的深處，如同寄生的蛆蟲，牢牢盤踞、吞噬著殘存的生命之火。
他本能地劇烈顫抖，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發(fā)出細(xì)密急促的“咯咯”聲。每一次吸氣，渾濁的鐵銹氣、泥土腐爛的腥臭、還有一絲揮之不去的、仿佛被遺忘千年的棺木打開時的陳腐陰氣，便從他自己口鼻、甚至從他身體深處彌漫開來，嗆進(jìn)肺里，讓他一陣陣干咳反胃。
“山娃……？”
黑暗中，一個極度虛弱、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顫抖的聲音，從東屋破舊的窗欞縫隙里傳了出來。那聲音里混雜著濃重的喘息和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卻又在這瞬間強(qiáng)行拔高了一線，帶著刻骨的關(guān)切和難以言說的恐懼：“……娃？是不是……你……回……”
正是這熟悉到令人心碎的聲音，如同滾燙的烙鐵猛地按在了陳山娃凍僵的靈魂上！
奶奶！
他猛地一咬舌尖！極其尖銳的刺痛炸開，夾雜著一股子他自己才懂的、近乎冰冷的腥甜。洶涌的顫抖奇跡般地被這自殘般的痛楚壓制了一瞬。一股源自靈魂深處最本能的東西轟然爆發(fā)——一種絕不能、決不能讓奶奶看到此刻狼狽驚惶、散發(fā)著非人氣息的恐懼！
偽裝！用盡一切力氣，壓下所有異常！
“咳……咳……”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刻意壓低聲音，想掩去那不受控的牙磕之聲，發(fā)出的嗓音卻嘶啞干澀，如同兩塊生銹的鐵片在摩擦，連他自己聽了都覺得陌生而可怖。他深吸一口氣，帶著鐵銹陰冷味道的空氣沖入肺腑，激起一陣新的壓抑咳嗽，又被強(qiáng)行吞咽下去，化作胸腔深處沉悶的嗚咽。他微微調(diào)整腳步，踩在院子泥濘的枯草上，試圖讓自己每一步都顯得穩(wěn)重，哪怕骨頭縫里都像塞滿了冰渣，每走一步都帶來關(guān)節(jié)僵硬的鈍痛和摩擦碎響。
嘎吱——
通往東屋的那扇薄木板門，被他伸手推開一小半。門軸發(fā)出刺耳干澀的呻吟。
屋內(nèi)景象撞入眼簾，更是讓陳山娃凍僵的心臟狠狠一抽！
門洞開的瞬間，東屋窗戶紙透進(jìn)來的最后一點(diǎn)稀薄天光，連同搖曳的油燈火苗——那一點(diǎn)豆大的、渾濁發(fā)黃的暖色光芒，毫無遮攔地刺進(jìn)陳山娃眼中！
嗡——！
仿佛有兩根燒得通紅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了眼球！劇痛沿著視神經(jīng)直沖腦髓！眼前瞬間爆發(fā)出一片雜亂扭曲的白熾閃光！他喉頭一哽，差點(diǎn)悶哼出聲！身體劇烈一晃，下意識地抬手猛地遮在眼前！
那并非僅僅因光線突襲的刺痛！更像是一種……排斥！一種本質(zhì)上的沖突！仿佛他那被污血侵蝕、被異化骨刺寄生過的雙眼，對這代表著人間生命與溫暖的燭火，產(chǎn)生了源自本能的、幾乎無法壓制的強(qiáng)烈抗拒！油燈昏黃的光芒在此刻他異變感官中，竟變得異常強(qiáng)烈、灼熱，如同直視了正午的烈日！每一個搖曳的火苗，都像一團(tuán)灼燒靈魂的烈焰！
“怎么了娃？”炕上干瘦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燈光暈里極其清晰地顫抖了一下。老婦焦灼的目光穿透昏黃的光線，如同磨鈍了的鉤子，死死勾在陳山娃掩面的手和他劇烈晃動后又強(qiáng)行站穩(wěn)的身形上，“……外頭……受傷了？！”
陳山娃心頭警鐘大作！這捂眼的動作太過突兀！
“沒……咳咳……沒事兒，”他強(qiáng)行把手放下，五指因壓抑而微微痙攣，指甲幾乎摳進(jìn)掌心。眼球的刺痛還在持續(xù)燒灼，視野里殘留著大片炫光，使得那搖曳的油燈變成了一團(tuán)模糊的、幾乎難以直視的刺眼暈圈。他只能努力垂下眼皮，將目光聚焦在腳下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避開那令他不適的光源。他側(cè)過半個身子，極其僵硬地讓自己完全處于屋角的陰影之中?！啊L(fēng)……風(fēng)大……瞇……瞇了下眼……咳……”聲音依舊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拉扯著干澀的喉嚨和冰寒刺痛的胸腔。
他拖著腳步，極其小心地挪到靠墻放著的一只老舊木凳旁，離炕邊的油燈足有七八尺遠(yuǎn)，才慢慢、慢慢地坐了下去。身體與木凳接觸的剎那，木凳那常溫的質(zhì)感竟然如同烙鐵般燙人！那股冰冷身體對外界常溫的排斥感再次尖銳地傳遞上來，坐骨和腰椎傳來一陣難以忍受的針刺麻癢，激得他差點(diǎn)又彈跳起來！全身肌肉瞬間緊繃，死死地將這源自骨髓深處的“不適感”壓下去，腰背挺得如同凍僵的枯木。
“……咳……奶，藥……藥涼了……”陳山娃微微側(cè)著頭，視線依舊低垂，死死盯著自己那只沾滿干涸泥濘、手指縫里還嵌著黑色腐殖質(zhì)的左手，特別是那只左手掌心——盡管此刻那處被厚厚的污垢覆蓋，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掌心深處那與血肉融合的、冰寒沉重的暗紅骨片，正在微微“搏動”著！每一次細(xì)微的、仿佛有節(jié)奏的脈動，都散發(fā)出一縷縷幾乎不可察覺的、卻讓他渾身血液流速都在放緩的極寒死氣！這感覺讓他頭皮發(fā)麻！
他只能強(qiáng)迫自己把目光移開，轉(zhuǎn)向放在炕沿邊那個粗瓷碗里深褐色的濃稠藥汁。碗口邊緣還殘留著幾道干涸的黑褐色藥漬。那碗藥，不知已被溫了多少遍，碗壁上連一絲熱氣也無。一股混雜著土腥、腐敗草根與淡淡酸澀的古怪氣味混在屋里濃重的濕霉味和老人身上的垂暮酸氣中，卻奇異地讓他那一直被污穢血腥氣熏染的鼻孔感到一絲……微弱的舒適？
油燈昏黃的光暈在屋內(nèi)艱難地支撐著一小團(tuán)微弱的空間。
屋子里的空氣粘稠得如同淤塞的沼澤。濃重的濕氣夾雜著經(jīng)年累月的土腥霉味，如同無形的裹尸布緊貼在皮膚上。但更刺鼻的，是炕頭小泥爐上文火煨煎的藥罐里，持續(xù)散發(fā)出的那股濃烈的、混合著腐敗苦根和陳舊酸澀的藥氣。
這股味道，對陳山娃此刻被死氣盤踞的感官來說，竟成了一種帶著溫度的、近乎奢侈的慰藉。
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身體內(nèi)部緩慢流淌著冰沙的聲響。那盤踞骨髓深處的寒意正一絲絲吞噬他殘存的生命熱力，試圖將這副身軀徹底同化為沉寂的凍土。油燈那微弱的火苗懸在不遠(yuǎn)處，對他而言卻如高懸的酷刑火爐，每一次無意間的余光掃視，都會在視網(wǎng)膜上灼燒出一片短暫而劇烈的白光，留下久久不散的殘影和陣陣深入神經(jīng)的刺跳。他只能努力將頭偏向墻壁最深的陰影里，身體僵直地釘在木凳上，連呼吸都刻意放得極其緩慢悠長，唯恐體內(nèi)逸散出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寒氣被炕上那雙銳利如枯爪的眼睛捕捉到。
“陰……陰靈芝……”老婦劇烈地、幾乎要撕裂胸腔般咳嗽起來，蠟黃枯槁的臉龐痛苦地扭曲著，額角沁出細(xì)密的冷汗，瞬間打濕了幾縷稀疏貼在鬢角的花白頭發(fā)。這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持續(xù)了足有十幾個心跳之久，那骨瘦如柴的胸脯起伏得像瀕死的魚。她枯槁的手死死抓住蓋在腿上那床發(fā)硬發(fā)黑的破舊被褥，指節(jié)因用力而慘白。
咳聲稍歇，她喘息著，渾濁卻尖銳到極點(diǎn)的目光像探燈般掃過陳山娃沾滿泥濘血污、幾乎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衣褲，最后死死聚焦在他那只一直垂落在身側(cè)、指甲縫里嵌著黑泥、指關(guān)節(jié)因長時間僵硬緊握而微微變形的左手上！她沒有直接追問那株要命的草藥，卻幾乎是咬著牙吐出了后面的詞：“……死人山……老墳坳……你去那兒了？！是不是！”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在陳山娃被冰封的心頭。
“沒……奶……是……”陳山娃喉嚨發(fā)緊，否認(rèn)的話帶著冰冷的鐵銹腥氣沖出口，卻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下意識地想藏起那只嵌著“陰器”的左手，手腕卻在陰寒氣息的影響下僵硬遲滯，只微微抽動了一下便作罷。那冰冷沉重的異物感如附骨之蛆，時刻提醒著他非人的本質(zhì)?！啊悄掀履瞧肿印汀驮谀莾骸伊恕蹦掀履瞧缇鸵蜇汃ざ淮迦诉z忘的老林子，是他唯一能想到、聽起來不那么要命的托詞。
“放屁！”
老婦猛地一聲尖叱！這聲嘶力竭的吼叫耗盡了她肺里最后一點(diǎn)氣息，整個人虛脫般向后重重一倒，撞在冰冷的土炕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胸口如同破風(fēng)箱般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倒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尖銳的嘶鳴。然而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卻在這劇烈的消耗后爆發(fā)出一種極其瘆人的、混合著絕望與某種洞悉一切的光芒！像兩點(diǎn)被逼到窮途末路的殘燭，燃著最后瘋狂的火焰。
“你騙我！陳山娃！你騙不了我！”她枯瘦如同鷹爪的手指死死摳著身下的破褥子，幾乎要將里面的爛棉絮摳出來，“你身上的味兒……味兒不對！死人味兒！老墳里的死人味兒！又腥又冷……混著土還混著陳木頭爛掉的臭！”
她喉嚨劇烈地滾動，吞咽下涌上來的、混合著濃痰的酸澀津液，眼神死死釘在陳山娃的臉上。仿佛要穿透他臉上刻意維持的、因凍僵而顯得麻木呆滯的表情，穿透他那冰層覆蓋的靈魂！
“看著我的眼！娃！”聲音嘶啞，帶著命令式的顫抖，“你看著我……告訴我……你身上冷得……冷得跟冰窖爬出來一樣……是不是……是不是沾上了……‘那東西’！”
“那東西”！
最后這三個字，從奶奶顫抖焦枯的唇齒間擠出，卻仿佛在屋內(nèi)投下了一枚萬載玄冰制成的炸彈！瞬間凍僵了所有空氣！整個東屋的溫度驟降！土坯墻壁深處似乎都發(fā)出了不堪陰寒重負(fù)的細(xì)微呻吟！
寒意！從未有過的、來自血脈根源最深處的寒意，如同劇毒的冰蔓，從陳山娃的脊柱骨縫里猛地炸開，瞬間席卷全身！這寒意甚至比他體內(nèi)盤踞的尸骸死氣更加刺骨！奶奶知道了！她竟然……一語道破了那非人境遇中最可怖的核心！
恐懼！巨大的、難以名狀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這恐懼不是為了他自己——他甚至在那無名山縫深處啃噬尸骸力量時就已認(rèn)命——而是為了炕上這個僅存的血脈至親！絕不能讓奶奶知道這令人絕望的真相！絕不能！
陳山娃的眼皮劇烈地跳動起來！眼球深處被油燈光芒灼傷的刺痛感被靈魂深處炸開的驚濤駭浪淹沒，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撕開偽裝的、無處遁形的驚悚！他幾乎是本能地猛地抬起頭！
那雙在油燈搖曳光影下深陷渾濁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住他！那雙眼睛里的渾濁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一種可怕的清醒！一種被巨大恐懼和悲痛淬煉過的、近乎殘忍的穿透力！它穿透了他臉上刻意維持的麻木，穿透了被污泥和血污覆蓋的狼狽，直達(dá)他瞳孔深處——那隱藏在冰封之下的、混亂、痛苦、以及濃得化不開的非人死寂！
躲不過！
這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鋼針，穿透了他強(qiáng)行構(gòu)筑的、搖搖欲墜的平靜表象！一股強(qiáng)烈的眩暈猛地沖擊大腦！胸腔里剛剛被強(qiáng)行壓下的污穢血腥氣混合著無盡的恐慌，如同火山熔巖般猛然上涌！
“嘔……哇——?。?！”
他再也無法控制！身體劇烈地前傾痙攣！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般從木凳上癱軟下來，重重地雙膝砸在冰冷堅硬、布滿陳年塵垢的地面！頭顱深深低下，額角幾乎觸及地面！一陣瘋狂劇烈的干嘔伴隨著內(nèi)臟抽搐的悶響猛地爆發(fā)出來！胃液混合著冰冷的膽汁、甚至一些粘稠的、帶著泥漿血絲和說不清道不明黑灰色物質(zhì)的東西，從扭曲抽搐的口腔中狂噴而出！酸苦腥臊的液體濺落在腳下的泥地上，發(fā)出“哧啦”的輕微灼響，冒出微弱的、帶著寒氣的泡沫！
“奶……”嘔吐中，他發(fā)出極其微弱、帶著血沫氣息和粘液堵塞的嗚咽，“我……冷……奶……我身上……好冷……”
眼淚。他應(yīng)該瘋狂地涌出熱淚！為了這無妄的災(zāi)禍，為了這撕心裂肺的謊言，為了命懸一線仍在為他操心的奶奶！恐懼、委屈、絕望……所有情緒都在胸腔里沸騰燃燒，沖撞著凍結(jié)的淚腺！
然而……
沒有！
眼眶深處像沙漠般干涸灼痛！除了被嘔吐帶出的生理性水汽，竟流不出一滴真正溫?zé)岬臏I！只有冰冷的、麻木的刺痛！如同寒風(fēng)刮過寸草不生的荒原凍土！
陳山娃的身體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般，直直地向前栽倒，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響動。劇烈嘔吐后的氣息還未平復(fù)，每一次痙攣般的吸氣都帶著濃重污穢的腥味。冰冷的地面硌著他的骨頭，那涼意似乎滲透進(jìn)身體，與骨髓深處的寒意交織在一起，讓周身的冷意更加沉重。他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沾滿嘔吐污物的側(cè)臉貼著地面冰冷的浮塵。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流淌的聲音——緩慢、黏稠，如同凍土下艱難流動的冰水。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沉重鼓槌敲擊在空腔冰壁之上，發(fā)出沉悶而空洞的回音。
冷……無窮無盡的冷……
仿佛靈魂都在這一片冰寒中緩慢地凍結(jié)、剝落。
不知過了多久。
“嗚……嗚……”一聲極細(xì)微、仿佛幼獸哀鳴般的低泣，極其壓抑地從頭頂傳來。
聲音不大，帶著難以言喻的痛楚與破碎感，更混雜著一種幾乎令人窒息的絕望與恐懼。
這聲音讓蜷縮于地、心神幾乎徹底沉入冰冷深淵的陳山娃猛地打了個寒顫！如同被一道細(xì)微卻鋒利的冰棱刺入了靈魂最深處！
是奶奶！
他猛地抬起頭！動作因為身體的僵硬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而顯得極其生澀遲緩。
昏黃的油燈光暈里，老婦枯瘦如鷹爪的手死死揪著自己心口位置那層單薄的、打著補(bǔ)丁的破舊夾襖。她極力壓抑的嗚咽聲如同破碎的風(fēng)箱，每一聲短促的抽噎都被強(qiáng)行卡在喉嚨里，只剩下細(xì)碎不成調(diào)的、如同被碾碎蟲鳴般的絕望氣音從干裂的唇縫中擠出。渾濁的淚水在那張布滿皺紋與深色老人斑的枯槁臉上縱橫沖刷，渾濁的淚珠滾過蠟黃起皺的皮膚，最終沿著干癟的下巴不斷滴落。有幾滴甚至濺落在炕沿下方陳山娃濺出的那攤還帶著霜?dú)獍愕奈鄯x嘔吐物上！
那冰冷的淚滴砸在黑灰污物上的一點(diǎn)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陳山娃已經(jīng)凍透的心上！他看到了奶奶眼中翻涌的——不僅僅是極致的痛楚，更是一種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純粹的恐懼！這恐懼并非源于她自身瀕死的病痛，而是……如同隔著深淵凝望著至親墮入永世冰窟的絕望！
她看出來了！她什么都明白！
這個認(rèn)知如同驚雷在陳山娃凍結(jié)的識海中心炸開！奶奶絕不是被他簡單的“冷”和這狼狽的嘔吐騙過去了！她聞出了那死氣，又從他這副無法偽裝的、活死人般的軀體，認(rèn)出了那份深入骨髓的禁忌！她那壓抑的嗚咽、那渾濁的淚水……都是她已然明了的絕望！她在哭自己的血脈已經(jīng)沾染了萬劫不復(fù)的邪穢！
這個念頭如同帶著冰棱的鎖鏈，將他徹底絞緊！一股強(qiáng)大的窒息感扼住了咽喉！他張了張嘴，想要辯解，想編織一個完美的謊言，但喉嚨里卻像塞滿了凍硬的泥塊，無法發(fā)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
“……去……” 老婦死死揪著心口的破夾襖布料，指骨因用力而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猛地向后仰，整個瘦小的身軀幾乎完全陷入冰冷的土坑墻壁陰影里。那短促而壓抑的嗚咽聲驟然拔高了一瞬，變成一聲撕心裂肺卻又被強(qiáng)行吞咽下去的悶喊！她用力閉緊了被淚水糊住、布滿血絲的雙眼，兩行渾濁淚線更加洶涌地涌出。那深陷在褶皺深處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最終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擠出兩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嘶啞與巨大的疲憊和驚怖：
“……去……炕……去炕尾……” 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將血肉抽干般的決絕。她側(cè)過臉，避開油燈光線的直射，也避開了陳山娃的目光，干枯的身體在破舊的被褥里蜷縮得更小，像一片即將徹底被寒風(fēng)刮碎的枯葉。
“……暖和點(diǎn)……把……衣裳……脫……炕尾……蓋著……” 破碎的字句艱難地從她喉嚨里擠出來，似乎每吐出一個字，都在榨干她所剩無幾的一點(diǎn)氣力。那聲音里，再也沒有了之前歇斯底里的質(zhì)問與痛切，只剩下一種被絕望抽空后的、近乎冰封的平靜。她甚至不再追問“那東西”，不再斥責(zé)他的謊言，如同已然徹底認(rèn)清了結(jié)局。
“去炕尾”。那不是普通的關(guān)懷！
炕尾遠(yuǎn)離油燈，是整個土炕最寒冷、最陰暗、最無人注意的角落，幾乎緊挨著墻壁。而土炕下燃著熬藥泥爐的微弱余熱，也傳遞不到那里分毫！
奶奶要把他驅(qū)趕到最陰暗冰冷的角落！
那不是讓他取暖……那是讓他……避開那唯一能昭示一點(diǎn)人間煙火、卻對他這具“器物”般的軀體造成傷害的油燈光亮！她似乎認(rèn)定了這具冰冷的軀殼懼怕那代表生命的溫?zé)峁饷?！她要把他藏進(jìn)那片仿佛棺木內(nèi)部般的、絕對黑暗寂靜的角落！
更深的寒意，如同無孔不入的毒蟲，瞬間爬滿了陳山娃的脊背。不是因為奶奶的話語冷酷，而是因為她話語里蘊(yùn)含的那種……精準(zhǔn)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洞察和安排！ 她不僅識破了他“非人”的本質(zhì)，甚至……似乎還在以某種他所不知道的方式，理解著這種狀態(tài)的“規(guī)則”和“需求”？
這念頭比在無名山縫中面對百鬼抬棺更加驚悚！
陳山娃僵硬地、如同被操控的木偶般，艱難地從冰冷的泥地上支起身子。膝蓋和腳踝關(guān)節(jié)在動作時發(fā)出細(xì)微沉悶、類似朽木摩擦的聲響。他努力控制著身體的顫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沉重地挪向炕尾那片濃重的黑暗角落。
身體移動帶起的微弱氣流拂過油燈。
嗤——
一點(diǎn)極其細(xì)微、若有若無的灰黑色氣息，帶著一絲極淡、卻絕對無法錯辨的尸腐陰冷，倏地從他靠近燈火的臂彎縫隙中逸散而出！如同活物般無聲地滑過燈頭邊緣。
啪！
油燈那原本昏黃穩(wěn)定的火苗猛地發(fā)出一聲極輕微的爆響！火焰劇烈地扭曲、跳躍了一下！顏色瞬間變得極其晦暗粘稠，如同被凍住的、粘稠污濁的橘黃油脂！光芒剎那間微弱下去，將整個東屋推入更深的昏暗！
炕上那蜷縮的身影在這一明一暗的劇烈變化中，猛地一顫！揪著心口夾襖的手指瞬間蜷曲收縮，如同受驚的枯爪！那雙深陷在陰影里的眼睛驟然睜開！在昏暗的光影中，爆射出兩束駭人到了極點(diǎn)的、如同死水的寒潭被瞬間投入灼熱的火炭般的驚悸光芒！
“嗬……！”她喉嚨里滾動著被恐懼徹底堵住的短促氣音。那目光如同穿透了黑暗的利刃，死死扎在陳山娃剛剛挨到炕邊、即將隱入最濃重黑暗的、僵硬如冰的身軀上！她看清了！這具行走在她小屋中的軀殼，絕非她血肉相續(xù)的孫兒！這是……這是行走在人間寒夜里……已然被墳塋深處的存在標(biāo)記、污染的……
陳山娃背對著油燈光暈，僵硬地倒在冰冷的土炕邊沿，將身體蜷縮著滑進(jìn)那片如同墨池、帶著刺骨地氣寒意和濃重腐朽霉味的黑暗角落。他扯過一床同樣冰冷沉重、散發(fā)著積年塵土和汗酸氣味的破褥子，動作近乎粗暴地蓋在自己身上，將自己從頭到腳埋進(jìn)那幾乎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之中。
老婦的目光，如同兩道燃燒著恐懼余燼的火炭，在昏沉的光影中徒勞地燃燒著。她看著那團(tuán)在黑暗角落里隆起、如同死物般沉寂的陰影，聽著那陰影深處傳來一聲聲緩慢悠長、帶著詭異共鳴般沉悶回響的、仿佛冰塊在胸腔深處滾動摩擦的吸氣聲……
無聲的死寂再度降臨屋內(nèi)，帶著刺骨的重量，沉沉地壓在每一寸空氣之上。只有炕頭小泥爐上煨著的藥罐，在死寂中“咕嘟……咕嘟……”低沉地響著，細(xì)小的氣泡破裂，帶起一絲絲混著陳腐苦根的苦澀白氣，悄無聲息地融入一片冷寂之中。這微弱的熱氣在觸碰到炕沿上伏著的那枯瘦身體后，如同遇上了真正的冰山，瞬間消散無形，沒有帶來絲毫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