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01。秒針在鐘盤上挪動了最后一格,精準(zhǔn)地卡在垂直的位置。
我指尖觸碰到裝著半杯涼水的玻璃杯壁。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杯壁刺入神經(jīng)末梢,
速度快得來不及反應(yīng)。那觸感不像室溫下的玻璃,
更像是……一層在寒冬屋檐下凝結(jié)了整夜的厚霜。我觸電般猛地縮回手指,
指尖殘留著那股凍結(jié)的麻痹感。低頭看去,杯中的水面,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了一層薄薄的浮冰,
如同水面凝固的眼眸,正緩慢地吞噬著水面。又開始了。
它每次醒來都裹挾著這種不容抗拒的寒意。如同冬季的凜風(fēng)悄然而至,侵入你的骨髓,
宣告著另一個存在的降臨——洛燭。那個在白天屬于我的軀體內(nèi)部,
每逢夜晚7點便準(zhǔn)時蘇醒的……另一個“我”。我猛地起身,
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時間不多,必須盡快收拾!白天的痕跡必須清除干凈。
畫筆橫七豎八地躺在沾染著鈷藍(lán)和赭石色塊的調(diào)色板上,像幾具色彩斑駁的尸體。
半干未干的油彩散發(fā)出濃烈的、略帶苦味的松節(jié)油氣息。幾張沒用的素描草稿揉成團(tuán),
散落在擦得發(fā)亮的橡木地板上,如同被隨意丟棄的廢棄人生。收拾的動作粗暴卻熟練,
畫筆戳進(jìn)洗筆筒,攪動起沉底的渾濁松節(jié)油,顏色如同混濁的膿血。我一把抓起那些廢紙團(tuán),
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紙里,把它們通通塞進(jìn)墻角的垃圾桶。蓋垃圾桶蓋板時,
“哐當(dāng)”一聲格外刺耳。垃圾桶里那些紙團(tuán)蜷縮著,
它們承載的無用線條、被否定的構(gòu)圖構(gòu)想,統(tǒng)統(tǒng)被我封死在里面??欤≡倏煲稽c!
洛燭就像一頭蟄伏在意識深淵里的兇獸,隨時會掙脫鎖鏈,
用他那種冰冷的、毫無生氣的目光重新打量我這一天的生活。
當(dāng)最后一件沾了顏料的舊襯衫被塞進(jìn)洗衣籃深處時,幾乎就在同時,
那股盤踞在太陽穴深處的沉鈍壓力驟然加重。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冰手,
猛地攥住了我的大腦。熟悉的眩暈和細(xì)微的嗡鳴聲爭先恐后地沖上來,
像無數(shù)冰冷的螞蟻沿著脊椎向上爬。視野無可逆轉(zhuǎn)地開始發(fā)灰、變暗,
如同老式電影膠片褪去了色彩,視野邊緣泛起濃稠的、帶著細(xì)密黑點的霧氣。
我踉蹌著后退一步,靠著冰涼的墻壁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體。呼吸變得粘滯而沉重,
每一次吸氣都異常費勁,如同沉入冰冷、厚重的泥沼中掙扎。墻壁的涼意穿透薄薄的襯衫,
滲入皮膚,卻絲毫無法驅(qū)散體內(nèi)那股正急速擴(kuò)張的、仿佛源自靈魂深處的絕對寒冷。
眼皮變得無比沉重,掙扎著不愿合攏。目光最后掠過的畫面,是墻上那只掛鐘。
它忠實地指示著時間:7:07。秒針顫巍巍地移動了一小格。然后,
意識的堤壩在排山倒海的冰冷洪流面前,徹底崩塌。無盡的冰冷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
清晨七點。窗簾的縫隙間漏進(jìn)幾縷慘淡的、灰白色的光線,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窺探。
頭沉重得要命,像灌滿了鉛塊,意識艱難地從混沌的黑暗沼澤中往上掙扎。
仿佛在噩夢的泥潭里沉淪了一整夜,四肢沉滯酸軟得像是和床墊長在了一起。我掙扎著坐起,
被子滑落,寒意瞬間包裹上來。宿醉般的鈍痛在頭顱深處一遍遍地沖撞,
每一次心跳都像有錘子在敲打太陽穴。喉嚨干得發(fā)緊,火燒火燎。
我伸手去摸床頭柜上的水杯,視線無意間掃過門框的角落。心臟猛地一縮,
隨即被冰冷的鐵手死死攥住。掛在那里,
在清晨微光中散發(fā)著陳舊木漆光澤的那架老爺鐘——是祖父的老古董?,F(xiàn)在,
它那原本光滑干凈的玻璃鐘面,幾乎完全被某種暗沉粘稠的紅色覆蓋了!
那是一種介于凝血干涸的深褐和油漆凝固的猩紅之間的顏色,
仿佛一大團(tuán)劣質(zhì)的、令人作嘔的油膏被狠狠甩在了玻璃表面上,
只粗暴地留下幾點扭曲的縫隙,勉強(qiáng)透出底下慘淡泛黃的鐘盤,如同凝固的傷口。
一股難以言喻的腥甜氣味,混合著油脂干涸的怪味,在初晨涼薄的空氣里幽幽地彌散開來。
那味道鉆入鼻腔,粘膩得像沾在衣服上的嘔吐物。我的胃袋瞬間劇烈痙攣,喉頭一陣陣發(fā)緊。
不是顏料的氣味!
這股鐵銹般的、帶著淡淡腐敗氣息的甜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剎那間涌向大腦,
又在下一秒被凍結(jié)。巨大的驚恐如同冰冷的墨汁滴進(jìn)清水,瞬間在我的四肢百骸擴(kuò)散開來,
驅(qū)散了宿夜帶來的全部迷蒙。血液凝固,又被巨大的沖擊狠狠碾碎。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耳朵里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撞擊耳鼓的轟鳴聲,蓋過了所有外界的聲音。
指尖控制不住地抽搐起來。又是這樣!又是洛燭!為什么?昨夜他又做了什么?
那污穢暗紅的遮蓋物……下面到底隱藏著什么?
洛燭究竟想用這塊遮蔽起來的、沾血的玻璃鐘面阻擋什么?
鄰居陳老太太那張皺紋深刻的臉猛地撞進(jìn)我混亂的腦海。前天傍晚收晾曬的被子時,
她還站在她那爬滿油綠藤蔓的鐵欄桿門后,瞇縫著眼睛笑,
手里提溜著一條剛刮干凈鱗的鱸魚,熱情地招呼我:“小林啊,晚上過來吃飯不?
老太太給你燉條魚!”昨天一整日,對面那扇布滿藤蔓的鐵門始終緊閉著,毫無動靜,
和往日熱熱鬧鬧、進(jìn)進(jìn)出出的情形截然不同。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順著脊椎猛地向上爬升,
瞬間凍結(jié)了整個后背,之前的睡意被瞬間驅(qū)散。胃里開始翻江倒海,
強(qiáng)烈的反胃感沖擊著喉頭。我用力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軟肉,
試圖用這尖銳的疼痛壓住喉嚨里的干嘔沖動。我赤著腳沖出臥室,
冰冷的木質(zhì)地板刺激著腳心。
廚房、書房、畫室……瘋狂地搜尋任何可能殘留的、屬于昨晚“我”的痕跡。掃視畫室時,
視線猛地被牢牢釘死在地上!一張邊緣皺起、被洇濕過的素描紙,被隨意的丟棄在墻角,
像一塊礙眼的抹布。紙張中央,沒有肖像,
沒有靜物——只有一大塊毫無構(gòu)圖可言、涂抹得異常濃重暗沉的色塊!
濃稠得化不開的血紅色鋪滿畫面,在紙張上暈染開來,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暗紅沼澤,
透出一種令人窒息的粘膩與不祥。畫紙邊緣一角,印著兩個模糊的、被洇開的暗紅色指印。
很小,纖細(xì),像是女人的手……絕不是我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嚨。我不敢再看,
幾乎是逃離般沖進(jìn)連接玄關(guān)的小小門廳,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被洛燭涂滿恐怖陰影的房子!
視線倉皇掃過鞋柜旁的地面,雙腳像是被瞬間焊死在了原地。寒氣從頭頂傾瀉而下,
瞬間凍結(jié)了全身所有的神經(jīng)末梢。那是一雙鞋。一雙陌生女人的皮鞋。樣式老氣古板,
棕色的鞋面黯淡無光,像蒙著一層經(jīng)年累月的舊塵,細(xì)小的裂痕遍布鞋面,
如同干涸龜裂的河床。它就那么突兀地、端正地擺放在我的帆布鞋旁邊,
鞋尖一絲不茍地朝著門口方向,好像有人昨夜剛剛穿過它走進(jìn)來,然后又仔細(xì)地脫下擺好。
我死死盯著那雙小巧得幾乎不合常理的鞋子,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脊梁骨竄升,直沖頭頂,
頭皮傳來一陣陣尖銳的麻癢,像是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扎在皮膚上,寒氣順著毛孔滲進(jìn)骨髓深處。
那雙鞋……那雙鞋!碼數(shù)小得不正常,絕對是小腳的成年女人才會穿的尺寸!她是誰?
洛燭帶誰回來了?!混亂驚恐的漩渦正猛烈地撕扯著我的心神,
響起了一句來自昨夜沉淪前的破碎低語:“……母親在……等我們……”那聲音冰冷、空洞,
不帶任何活人的氣息,仿佛隔著深重的濃霧傳來,卻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撞在耳膜上,
烙印在殘存的意識深處。如同冰錐刺穿了記憶的薄膜!“啊——!
”無法控制的驚喘沖破喉嚨,我渾身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
恐懼的浪潮一波強(qiáng)過一波地撞擊著理智的堤岸。母親?不!那不可能!洛燭做了什么?
那雙鞋……那個消失的陳老太?他把誰……變成了誰?混亂的線索在我腦中尖叫沖撞,
幾乎要撕裂每一根神經(jīng)!
突兀出現(xiàn)的小腳女鞋、昨夜意識沉淪前的冰冷囈語……無數(shù)的碎片和謎團(tuán)在腦海里旋轉(zhuǎn)撞擊,
尖銳的棱角切割著我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擂鼓一般撞擊著肋骨,每一次搏動都帶著冰錐刺骨的寒意。必須檢查!那雙鞋!
畫上那個沾血的指?。∥翌澏吨眢w,強(qiáng)迫自己彎下腰,
朝那雙靜靜擱在地上的老舊女士皮鞋伸出手去。手指離那黯淡無光的棕色皮革越來越近,
到空氣中彌漫開的一股極其細(xì)微的、混合著皮革老化氣味的潮濕霉味……也許還有別的什么,
一點點陳腐、渾濁的氣息……就在這時!“砰!砰砰砰砰!
”沉悶而兇狠的砸門聲毫無征兆地炸響!如同驟然投下的驚雷,
狠狠砸在了薄薄的、原本安靜的防盜門上。那聲音極其粗暴蠻橫,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破壞性力量,門板猛烈地震顫著,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金屬門軸也跟著吱呀作響,連帶門框周圍的墻壁也簌簌震落下一層細(xì)細(xì)的石灰粉末。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如同破門搶劫般的撞擊驚得魂飛魄散!伸向皮鞋的手懸停在半空,
整個人觸電般猛地向后彈開,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
心臟像是被一只巨手攥緊狠狠捏了一下,驟停的剎那后開始瘋狂擂鼓!是誰?這種砸門方式!
外面是誰?!絕望像墨汁一樣在我心中迅速擴(kuò)散開。報警?根本不可能!
難道要我對警察說:抱歉,我身體里有個瘋子,昨晚可能出去殺了我鄰居老太太,
還給她換了我母親早年的舊鞋請進(jìn)門?他們只會給我注射鎮(zhèn)定劑,
然后把我送進(jìn)精神病院的白房子!冷汗瞬間浸透了睡衣的背部,黏膩冰涼地貼在皮膚上。
砸門聲在短暫的暴烈之后詭異地停頓了,但緊接著,
更大的、帶著狂暴情緒的撞擊聲浪再次席卷而來?!芭榕榕榕?!砰砰砰砰——!
”那不再是敲門,簡直就是撞門、砸門!沉重的防盜門板像是暴風(fēng)雨中飄搖的小舟,
門栓鎖芯在反復(fù)的猛烈沖擊下發(fā)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墻壁上的細(xì)灰持續(xù)震落。
門外一個年輕男人歇斯底里的叫罵穿透了門板和我的恐慌,雖然聽不太清具體詞句,
但那股噴薄欲出的瘋狂和怨毒,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在我的意識里。是陳老太的孫子?
那個在街角游戲廳混日子、眼神總是陰郁得像毒蛇的小混混?!砸門聲突然又一次停了。
極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翱︵币宦曃⒉豢陕剠s又清晰無比的、鎖芯彈開的聲音。
心臟驟停!他……他竟然真的……?!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面猛地向內(nèi)推開!
金屬門框發(fā)出慘烈的呻吟。一個年輕男人沖了進(jìn)來。他頭發(fā)凌亂,眼珠布滿可怖的血絲,
像被激怒的野獸,因過度用力而急促喘氣,胸口劇烈起伏,
整個人散發(fā)著濃烈的戾氣和……一種混雜著驚恐的瘋狂!“姓林的!”他嘶吼著,
布滿紅血絲的雙眼像淬了毒,直直射向我,“我奶奶呢?!你把她弄哪兒去了?!
昨晚……昨晚就你家燈亮得跟鬼火似的!快說!!”他瘋狂咆哮著,
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鎖住我的位置,布滿胡渣的下巴因為極度的憤怒而劇烈顫抖著,
牙關(guān)緊咬得仿佛能聽到咯吱作響。汗水和怒意混雜著一種隱秘的不安在他臉上蒸騰,
那雙眼睛充血得厲害,像是燃燒著兩團(tuán)病態(tài)的火焰。昨晚,洛燭操控下的我,
到底在他家做了怎樣可怕的事情?以至于讓這個孫子如此恐懼卻又如此瘋狂?“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