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裴府大婚。
祠堂外，府內(nèi)紅綢逶迤，朱燈映照華檐，一片喜氣洋洋。
而祠堂內(nèi)，裴硯看著父親牌位，面色冷凝，周身氣場如萬年寒冰。
十年前，若非崔氏誣陷，他怎會連父親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他脫下左手的鹿皮手套，露出深深淺淺的疤痕，流放路上的風(fēng)雪刺骨，如今仍舊冷徹心扉。
裴硯瞥了一眼香案上的圣旨，目光冷冽，昨日賜婚，今日便要求完婚。
昨日內(nèi)侍到刑部宣旨之時(shí)，他原本想要抗旨進(jìn)宮面圣，但摸到腰間陛下親賜的寒鐵玄鐵寒刃，又不得不冷靜下來。
他知道陛下是如何考慮的。陛下親賜玄鐵寒刃可“代君執(zhí)法”，既然賞賜無上的權(quán)力，就定會設(shè)下同樣的枷鎖。貿(mào)然抗旨必然會失去帝心，多年努力付之一炬。
若是接受婚事，便可以順勢婉拒魚承鈞想將蘇鸞嫁給自己的提議。并且他前些時(shí)日截獲閹黨密報(bào)——崔家秘藏《科場錄殘卷》，是他苦尋多年為父親昭雪的線索，與崔氏女成婚便可離真相更進(jìn)一步。
無論從哪方面看，接受這場婚事都是好處更多，除了……娶的是崔氏女。
還未手刃仇家，如今卻要娶仇家之女為妻，何其可笑！
有女使叩門，小心翼翼地詢問：“裴大人，您若是準(zhǔn)備好了還請?jiān)缧┏鰜恚悦庹`了吉時(shí)。禮成后，宮里派來的女官們也好回去復(fù)命。”
“我知道了?！?/p>
裴硯回了女使，將手套戴上，把父親牌位小心翼翼放回暗格之內(nèi)。然后一把從刀架上抄起玄鐵寒刃，大步跨出門去。
成婚禮數(shù)十分繁瑣，撒帳、食同牢、飲合巹酒……
禮畢，侍女們魚貫而出，屋內(nèi)安靜下來，蓋頭之下崔綰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前幾日，魚承鈞看上你的消息才在樂都傳開，圣旨這么快就來了，崔家倒是有些手段?！蹦腥俗I諷的聲音打破了平靜。
崔綰并不作聲，她早就想到嫁過來定然少不了被冷言相待。先讓他發(fā)作一通泄泄火，自己再見招拆招。
裴硯見崔綰雖身量嬌小，坐在喜榻上似風(fēng)一吹就會倒。但面對自己的一番奚落，她竟然絲毫沒有怯懦之色，甚至沒有任何反應(yīng)……
他原本心中就有氣，此刻更是覺得有一種自己劍拔弩張、抽刀斷水，但水流絲毫不為之所動的無力感，一股無名火直沖天靈蓋。
“十年前崔氏害得我裴家家破人亡，如今又想方設(shè)法把你嫁過來。”他的語調(diào)陡然拔高，“說！崔氏究竟有什么目的！”
崔綰終于柔柔弱弱地開口：“崔家如今風(fēng)雨飄搖，妾身一介弱女子，也不過是想尋一個(gè)倚靠，能有什么目的……”
裴硯冷笑：“崔家落敗是你們咎由自取，如今看我勢大，送個(gè)貌美的女兒過來就想息事寧人、攀附依仗，真當(dāng)我是那能為美色所惑之人？”
崔綰正在思索如何應(yīng)對，猛然聽到利刃出鞘的金屬碰撞之聲！
裴硯一步步逼近。崔綰都能感覺到他走近時(shí)，衣袂生風(fēng)帶起燭火的晃動，不自覺屏住呼吸，心臟仿佛要跳出胸腔。
真是活閻王??！話本子里大丈夫不是都不殺女人的嗎？裴硯是不是男人！完了完了……出師未捷身先死??！崔綰低下頭攥緊手中的裙裾。
裴硯看到她的小動作，嘴角勾起輕蔑的冷笑。
“只可惜，崔家押錯(cuò)了寶?！彼а狼旋X地說，“我裴家可不是你的溫柔鄉(xiāng)，而是你的斷腸冢！”
眼前忽地一亮，并沒有想象中的痛感，崔綰驚魂未定之后發(fā)覺自己的腦袋還在脖頸之上。
她緊張地拍了拍胸脯，偷瞄了幾眼面前之人。只見裴硯左手戴鹿皮手套，隨意地挎在腰帶上，右手持刀，刀背上掛著剛才還在自己頭上的蓋頭。他身材高大，緋紅的喜服也壓不住那滿身肅殺之氣。再往上……她沒敢亂看，生怕這活閻王一個(gè)不高興把她剮了。
崔綰喘了幾口氣，平復(fù)了一下心情，然后抬起頭來對著裴硯嫣然一笑：“裴大人這喜秤倒是特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那雙美眸映在裴硯深褐色的瞳中。
裴硯微微一愣，面前女子粉嫩雙頰間梨渦淺陷，鬢邊流蘇輕晃令人心神蕩漾，一身喜服襯得她巴掌大的小臉?gòu)擅膭尤?，的確是絕色……
雖然崔綰面上帶著笑意，可瑟縮的身體和微紅的眼眶早已出賣了她。紅燭的燭光微晃，點(diǎn)點(diǎn)淚花還在她柔美的目光中閃爍。
他雖恨崔氏，但傷害一介女流終歸不是大丈夫所為。剛才崔綰處變不驚，反而襯得自己情緒起伏不定，讓他極為不爽。他抽刀，只不過是想嚇一嚇崔綰，找回一些場子。
但看到面前這小人兒，面對自己如此咄咄逼人，還要壓制住內(nèi)心的恐懼，出言調(diào)侃緩和氣氛的樣子。裴硯心中并沒有想象中的快意，反而是有些計(jì)謀落空的落寞之感，甚至……生了些憐惜……
他這是怎么了？竟然和一個(gè)弱女子置氣？
裴硯不再看他，悻悻地收了刀向后退去，坐回桌案邊：“你我之間的婚事乃是順應(yīng)皇命，裴家與崔氏雖有舊怨，只要你安分守己，我自然不會為難一個(gè)女子?！?/p>
崔綰乖巧點(diǎn)頭。
看到她小雞啄米的樣子，裴硯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對她太寬厚了，于是冷臉道：“但不要覺得有你從中間轉(zhuǎn)圜，我們兩家恩怨就會一筆勾銷……”
崔綰連忙又搖頭。
裴硯有些無語。
見裴硯怒氣逐漸散去，崔綰又怯生生地開口：“其實(shí)……崔家極力促成這場婚事，的確是有求于你……”
裴硯目光沈沉如水，仿佛要將她看穿一般：“你終于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了？”
“裴大人目光如炬，在刑部執(zhí)掌生殺大權(quán)，在裴大人面前，妾自然不敢有所隱瞞?！贝蘧U喏喏地說。
裴硯坐在桌邊，屹然不動，自是不理會她這些假惺惺的恭維。
“嫁給裴大人，是為避禍不假，更重要的是幫裴大人找到真正的仇人，也好叫尊父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你閉嘴！”
聽到“尊父”兩字，裴硯雙目猩紅，一怒之下掀翻了面前的桌案。
崔綰被這突然的陣仗嚇了一個(gè)激靈，肩頭又忍不住瑟縮起來。她本以為挑裴硯冷靜的時(shí)候，將她的意圖挑明，也好叫他知道自己是友非敵，這樣自己在裴家的日子也好過一些。沒想到一說起過去的事，裴硯情緒就如此失控。
崔綰強(qiáng)裝鎮(zhèn)定，但還是忍不住邊說邊哽咽：“妾無意間知道，祖父病逝前曾寫下懺悔手札，當(dāng)年裴家一案幕后黑手另有其人。我崔氏的確當(dāng)了幫兇，但是裴大人難道就不想知道真相嗎？”
裴硯氣極反笑：“懺悔？焉知不是崔氏老賊推脫罪責(zé)之辭！我會親自查清當(dāng)年真相，屆時(shí)定會叫你崔家死無葬身之地！”
他越說越激動，不自覺間氣血上涌，忽然覺得神智有些恍惚，身上還有些發(fā)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