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衛(wèi)國的鏜刀在超導材料上劃出最后一道弧線時，車間的掛鐘剛好指向凌晨三點。金屬碎屑落在深藍色的工作臺上，像撒了把碎鉆——這是給可控核聚變項目加工的磁約束環(huán)零件，要求誤差不能超過頭發(fā)絲的二十分之一，連德國進口的精密機床都敗下陣來，最終還是落到了他的老鏜床上。
“成了?！彼伦o目鏡，指腹在零件表面輕輕滑過，冰涼的金屬帶著種近乎溫潤的質感。三坐標測量儀的屏幕上，紅色的誤差線穩(wěn)穩(wěn)地收在綠色標準區(qū)內，數(shù)字定格在“0.0002mm”。
工作室的燈突然亮了。小馬舉著手機從陰影里走出來，鏡頭后面的臉帶著點不好意思：“趙師傅，我沒忍住……剛才全程直播了，在線人數(shù)破五百萬了?！?/p>
趙衛(wèi)國湊過去看屏幕，彈幕像瀑布似的滾動：
“這哪是加工零件，這是在金屬上繡花吧？”
“我們廠花三百萬買的機床都做不出來，老爺子一把老鏜床搞定了？”
“求問工作室地址，我?guī)е慵戆輲?！?/p>
他突然注意到條金色彈幕，ID是“周明航天科工”：“趙師傅，恭喜！這零件能讓核聚變裝置的運行溫度再提高五十萬度?！焙竺娓鴤€火箭打賞，炸開的光效映亮了老鏜床的導軌。
“別瞎花錢?！壁w衛(wèi)國對著鏡頭擺擺手，心里卻暖烘烘的。去年周明帶著團隊來拜師時，還說“老手藝得跟新技術結合”，現(xiàn)在他們設計的零件，專門預留了手工精加工的余量，圖紙角落里總標注著“建議由趙衛(wèi)國師傅完成最終工序”。
凌晨的車間格外安靜，只有老鏜床的冷卻系統(tǒng)在發(fā)出輕微的嗡鳴。趙衛(wèi)國給零件套上防塵罩時，發(fā)現(xiàn)工作臺的抽屜沒關嚴，露出半截紅色封皮——是那本跟著他跑遍大半個中國的老賬本，最近被小敏改成了“工作室日志”，最新一頁記著：“4月15日，完成核聚變零件1套，收第37個徒弟，直播教會20萬人看誤差表。”
字跡比之前娟秀了不少，卻還帶著點刻意模仿他的硬朗。趙衛(wèi)國想起三個月前，小敏第一次獨立完成航天零件時，手抖得像篩糠，現(xiàn)在她編的加工參數(shù)數(shù)據(jù)庫，連中科院的專家都來借鑒。
“爸，你咋還不睡？”小敏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懷里抱著件厚外套，“李阿姨讓我給你送毯子，說你腰不好別著涼。”
趙衛(wèi)國接過外套披上，羊毛混紡的料子帶著點熟悉的樟腦味——是李娟年輕時織的，袖口磨破了邊，去年冬天特意加了層補丁，針腳歪歪扭扭的，像他剛學鏜孔時走的刀路。
“你咋也沒睡？”他注意到女兒眼下的青黑，“是不是又熬夜改圖紙了？”
“就改了點細節(jié)?！毙∶舭咽掷锏钠桨咫娔X遞過來，屏幕上是個奇怪的零件模型，像朵扭曲的金屬云，“這是深海探測器的耐壓殼零件，鈦合金加碳纖維復合材質，機床加工會產(chǎn)生應力，我想試試你的‘冷鏜法’。”
趙衛(wèi)國盯著模型看了半晌，突然想起1997年修潛艇零件的日子。那時車間沒空調，他和父親輪著往刀頭上澆冰水，父親的汗滴在工件上，瞬間蒸成白霧，嘴里卻念叨著“越硬的骨頭越得啃”。
“明早試試?！彼仙掀桨?，“碳纖維怕震動，得把鏜刀的轉速再降三成，用豬油和石墨調的冷卻膏得提前凍上?！?/p>
小敏的眼睛亮起來：“我就知道你有辦法！對了，王總說下個月的‘大國工匠論壇’，讓你做主旨發(fā)言，還得現(xiàn)場演示加工……”
“不去?！壁w衛(wèi)國打斷她，把零件放進恒溫箱，“我是干活的，不是耍把戲的。”
“可這是宣傳老手藝的好機會??！”小敏急了，“上次論壇后，來學手藝的年輕人多了三成，連職業(yè)院校都跟我們合作開了‘工匠班’?！?/p>
趙衛(wèi)國沒說話，只是摸了摸老鏜床的手柄。三十年前父親把著他的手練習走刀時，說過“手藝是用來干活的，不是用來炫耀的”，這話像顆釘子，在他心里釘了半輩子。
天亮時，老張推著輪椅上的老王進來了。老王手里舉著個保溫桶，掀開蓋子的瞬間，蔥花餅的香味漫了滿車間：“趙師傅，嘗嘗你嫂子新烙的，放了芝麻?！?/p>
“還是嫂子手藝好。”趙衛(wèi)國拿起一塊，餅皮酥脆，里面的蔥花還帶著點焦香，像極了小時候母親做的味道。他突然想起父親總說“好手藝就像好餅，得外酥里嫩，有嚼頭”。
老王指著墻上的錦旗笑：“昨天又收到兩面，一面是核工業(yè)部送的，一面是造船廠送的，都快掛不下了。”錦旗的紅色在晨光里格外鮮亮，“當年劉扒皮說咱這些老骨頭沒用了，現(xiàn)在看看，誰才是真沒用?！?/p>
提到劉廠長，車間里的氣氛沉默了幾秒。上個月老張去監(jiān)獄探望，回來紅著眼圈說那胖子在里面學會了縫衣服，說“早知道踏踏實實干活，也不至于這樣”。
“不提他?！壁w衛(wèi)國把餅遞給小馬，“今天有深海零件要試加工，都打起精神來?！?/p>
碳纖維復合鈦合金比想象中更“難纏”。鏜刀剛接觸工件就產(chǎn)生了顫振，零件表面立刻出現(xiàn)道細微的劃痕。小敏的臉瞬間白了：“爸，要不還是用機床吧？”
“急啥?！壁w衛(wèi)國往刀頭上抹了層凍硬的冷卻膏，白色的膏體接觸金屬的瞬間冒起白煙，“這玩意兒像泥鰍，得順著它的性子來。”他調整了進給速度，手腕帶動鏜刀做了個微小的圓弧動作，鐵屑立刻卷成整齊的螺旋狀，不再是之前的碎渣。
“這是……‘游刃法’？”周明不知什么時候來了，舉著手機錄像的手微微發(fā)抖，“我在文獻里見過，說是失傳的絕技！”
趙衛(wèi)國沒抬頭：“就是順著材料的紋理走刀，老祖宗傳的法子。”鐵屑落在托盤里，發(fā)出細碎的響聲，像春蠶在啃桑葉。
中午時分，零件加工完成。當檢測報告顯示“完全符合要求”時，小敏突然抱住父親的胳膊哭了：“爸，我們做到了！這零件能讓探測器下潛到馬里亞納海溝！”
趙衛(wèi)國拍了拍女兒的后背，發(fā)現(xiàn)她的肩膀已經(jīng)和自己一般寬了。陽光透過車間的天窗照進來，在父女倆身上織成張金色的網(wǎng)，老鏜床的導軌上，那道三十年前的劃痕在光線下閃閃發(fā)亮，像條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河。
“趙師傅，論壇的事……”小馬小心翼翼地問。
趙衛(wèi)國看著手里的零件，突然改了主意：“去?！彼蚜慵胚M展示盒，“得讓年輕人知道，老手藝不是老古董，是能跟著時代跑的?！?/p>
論壇那天，趙衛(wèi)國穿了件新做的中山裝，是李娟特意請裁縫做的，胸前別著父親傳下來的勞模獎章。當他推著老鏜床的微縮模型走上臺時，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前排坐著的白發(fā)老人里，有好幾個是當年機床廠的老伙計。
“有人說老手藝過時了?！彼e起手里的鈦合金零件，在聚光燈下泛著冷光，“可這零件，數(shù)控機床做不出來；深海探測器的耐壓殼，得靠手工修型；核聚變裝置的磁約束環(huán)，還得用這把老鏜床。”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錘頭敲在鐵砧上，字字清晰：“手藝不會過時，會過時的是不肯琢磨的心。就像這老鏜床，三十年前能做拖拉機零件，現(xiàn)在能做航天零件，只要你對它上心，它就永遠有勁兒。”
臺下突然有人喊：“趙師傅，收我當徒弟吧！”緊接著，更多人站起來，年輕的臉上都帶著滾燙的光。
趙衛(wèi)國看著臺下涌動的人潮，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那個下午。老人躺在病床上，拉著他的手說：“我這輩子，就干了鏜工這一件事，值了。你要把這手藝傳下去，讓更多人知道，干活用心的人，永遠餓不著。”
“想學徒的，明天來工作室?！彼麑χ_下深深鞠躬，中山裝的下擺掃過模型鏜床的導軌，“但我有個規(guī)矩：先磨三個月鉆頭，再學看圖，最后才碰機床。受不了的，現(xiàn)在就可以走?！?/p>
沒人走。掌聲比剛才更響了，連后排的外國專家都站起來鼓掌，有人舉著手機翻譯他的話，彈幕在會場的大屏幕上滾動：“這才是真正的大國工匠！”
回家的路上，李娟突然說：“衛(wèi)國，我今天去給你爸上墳了，把你得的新獎章給燒了張照片?！彼穆曇艉茌p，“我跟他說，你比他有出息，把活兒干到天上去了?！?/p>
趙衛(wèi)國沒說話，只是握緊了妻子的手。車窗外的路燈在老捷達的引擎蓋上流淌，像條金色的河。他知道，父親一定聽見了——在車間的鐵屑里，在老鏜床的嗡鳴里，在每個年輕人渴望學藝的眼睛里。
工作室的燈永遠亮到深夜。趙衛(wèi)國的老鏜床旁，新添了六臺同款的二手鏜床，每個床頭都貼著徒弟的名字，最末一臺寫著“待收徒”。墻上的錦旗換了又換，最顯眼的位置永遠留著那面核工業(yè)部送的，上面“工匠精神”四個金字，在燈光下總像在發(fā)燙。
這天晚上，趙衛(wèi)國翻開老賬本，在最新一頁寫下：“5月20日，核聚變零件通過驗收，收徒40名，老鏜床迎來第1000個參觀者。機器會老，人會老，但只要還有人拿著鏜刀，這活兒就永遠年輕。”
字跡比年輕時沉穩(wěn)了許多，卻依然帶著股執(zhí)拗的勁兒。寫完他把賬本合上，壓在老鏜床的操作臺上，旁邊擺著那把用了三十年的銼刀，刀柄的包漿亮得像塊琥珀。
窗外的月光落在零件架上，那里擺滿了等待加工的工件，從深海探測器的耐壓殼到空間站的對接環(huán)，從高鐵的軸承芯到芯片的精密底座，每一件都閃著金屬的冷光，卻又仿佛帶著手的溫度。
趙衛(wèi)國知道，這第二戰(zhàn)場還在繼續(xù)。它不在聚光燈下，不在直播鏡頭里，而在每個零件的誤差表里，在每個徒弟磨禿的鉆頭上，在每個深夜依然亮著燈的車間里。
老鏜床的冷卻系統(tǒng)還在輕輕嗡鳴，像在哼著首古老的歌謠。趙衛(wèi)國站起身，最后檢查了一遍明天要用的材料，然后關掉了車間的燈。
黑暗中，只有老鏜床的導軌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像條通往遠方的路。這條路，父親走過，他正在走，小敏和徒弟們也將接著走下去。只要鐵屑還在飛，只要錘頭還在響，只要還有人記得“干活要用心”，這路就永遠不會到盡頭。
明天，太陽升起時，這里又將響起熟悉的鏜刀聲。清脆，堅定，像無數(shù)顆星火，照亮著屬于勞動者的，永遠向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