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爭吵的喧囂是自我記事起便縈繞在耳畔的潮聲，永無休止。最初是摔碎碗碟的銳響，
后來便成了互相詛咒的惡毒言語，每一次都像無形的鞭子抽打在我身上。
最刺耳的永遠(yuǎn)是那句：“要不是為了這個小崽子，我早走了！”他們的眼神如刀，
筆直刺穿我孱弱的身軀，將名為“累贅”的烙印深深燙進(jìn)我的骨髓里。家，
變成了四壁滲著寒氣的冰窖，我在夾縫中艱難呼吸，連空氣都沉重得令人窒息。那根紅腰帶，
是奶奶身上唯一鮮亮的顏色，像一截凝固的血，系在她日漸干癟的腰間。
奶奶渾濁的眼底偶爾會掠過一絲渾濁的憐憫，枯瘦的手顫巍巍地摸出一塊硬糖塞進(jìn)我手心，
那點微不足道的甜，是我黑暗童年里唯一能抓住的光亮。她總喃喃：“拴住福氣，
拴住命……”那抹紅，也是奶奶在灰暗日子里唯一的念想和掙扎。
風(fēng)暴終于在他們互相撕扯著簽下名字時停歇，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靜。
那紙離婚協(xié)議像一張冰冷的裹尸布，蓋住了這個家最后一點虛假的溫度。法庭上，
他們像推卸一件沾滿污穢的破棉襖，將我推來搡去。 “跟著你爸！
”母親的聲音尖銳如玻璃摩擦?！罢l生的誰管！”父親回敬的咆哮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到了最后那日，父親滿眼血絲，濃重的酒氣噴在我臉上，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你為啥不去死？??？你死了大家都干凈！
” 那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赤裸裸的、仿佛看待某種穢物的厭棄。我回到自己狹小的房間，
那根靜靜躺在抽屜深處的紅腰帶，像一灘凝固的血，刺得我眼睛生疼。
奶奶昨天洗澡時慌亂的聲音還在耳邊：“我的紅褲帶呢？昨天還在腰上呢！
” 她翻箱倒柜，皺紋里嵌滿惶惑。此刻，它卻在我的手中變得冰涼而又沉重。
死亡從未如此清晰地具象過——不是黑暗，不是消失，竟是一條鮮艷的紅腰帶，
像一條沉默的蛇，盤踞在抽屜的陰影里。清晨的微光吝嗇地透進(jìn)儲物間的縫隙，
灰塵在光柱里無聲翻騰。我踮起腳，站在一個蒙塵的舊木箱上。那根屬于奶奶的紅腰帶，
被我笨拙地系在頭頂粗壯的水管上。 冰涼粗糙的布面貼上脖頸，勒緊的瞬間，
我只覺得肺里的空氣似乎被猛地抽空，視野邊緣迅速泛起濃稠如墨的黑斑。
沒有掙扎的力氣，只有一種奇異的、解脫般的輕盈感迅速包裹上來。
世界旋轉(zhuǎn)著褪色、遠(yuǎn)去……我最后看到的，是儲物間門縫下透進(jìn)來的一線蒼白微光。
身體驟然一輕，像一片終于掙脫枝頭的枯葉。我漂浮著，
低頭看見那個小小的自己懸在昏暗的光線下，脖頸被那根刺目的紅腰帶深深勒緊，
以一種詭異扭曲的姿態(tài)靜止著，像一具被遺棄的破敗木偶。 世界的聲音瞬間被抽離，
只剩下一種冰冷的、絕對的寂靜。我“站”在儲物間的門口，奶奶驚恐的尖叫才姍姍來遲，
尖銳地撕破清晨的死寂。 她跌跌撞撞撲過去，枯瘦的手徒勞地去托那雙懸空的腳，
渾濁的眼淚洶涌而出：“我的紅褲帶啊……昨天洗澡就丟了……怎么就……” 她哭喊著，
一遍遍重復(fù)著腰帶的失蹤，那巨大的、無法理解的恐懼幾乎將她干癟的身體撐破。
父親被奶奶的叫聲驚動，他沖進(jìn)來，只冷冷看了一眼，
那張因宿醉而浮腫的臉?biāo)查g褪盡血色，沒有悲傷，只有一種被巨大麻煩砸中的驚怒和恐慌。
他猛地別開臉，粗暴地拽著幾乎癱軟的奶奶往外拖，聲音嘶啞而急躁：“別嚎了！晦氣！
趕緊……趕緊報警！”警察的詢問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父親煩躁地搓著臉，
煙一根接一根，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誰知道這小崽子……心理這么脆弱！我們大人離個婚，
他就……” 他語焉不詳，眼神閃爍。 奶奶蜷在角落的舊藤椅里，花白的頭發(fā)凌亂，
地念叨：“我的紅褲帶……洗澡時丟了……不見了……怎么就在那兒……” 她的聲音微弱，
像是靈魂的一部分也跟著那根紅腰帶一起被抽走了。 母親姍姍來遲，她穿著一身新衣，
帶著陌生的香水味。只看了一眼儲物間的方向，臉色就瞬間煞白了，嘴唇哆嗦著，
卻沒有一滴淚。 她對著警察，
…我們……我們也沒辦法……” 她甚至沒有走近那個曾經(jīng)從她身體里孕育出來的小小軀體，
仿佛只是一個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袋，需要盡快被清理掉。還沒待多久，她就被一個電話叫走，
離開時步履匆匆，像在逃離瘟疫現(xiàn)場。我跟著她，輕飄飄地穿過墻壁和街道，
像一縷沒有重量的煙。她的“新家”明亮整潔，空氣里飄著香薰蠟燭的甜膩味道。
那個男人，媽媽新找的老公，我陌生的繼父，正看著電視新聞。母親踢掉高跟鞋，
疲憊地陷進(jìn)柔軟的沙發(fā)里，揉著太陽穴，
聲音帶著刻意的不耐煩：“總算處理完了……真是晦氣透了！那孩子……唉，就是來討債的，
死了都不讓人安生。” 男人遞給她一杯水，語氣淡漠的說：“離都離了，還想那么多干嘛？
法院判的撫養(yǎng)費(fèi)，該給還得給，別落人口實就行。
” 他們的語氣像是在談?wù)撘患^期需要處理的舊家具，語氣里沒有一絲波瀾，
只有避之不及的厭煩。 我就在他們面前，用盡所有意念呼喊：“媽媽！是我！你看看我！
是他叫我死的！是他說的！” 可我的聲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無法激起。
母親煩躁地?fù)]了揮手，像是要驅(qū)散眼前并不存在的飛蟲：“這房子怎么陰森森的，
是不是該開窗通通風(fēng)？” 她的目光掃過我站立的位置，像掃過一片虛空。我的存在，
我的死亡，對她而言，依舊是那片可以視而不見的空氣。冰冷的恨意，如同地底涌出的寒泉，
瞬間浸透了我每一寸無形的“軀體”。那根在陽世勒死我的紅腰帶，
此刻正緊緊纏繞在我虛無的腰間，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灼燙著冰冷的魂靈。
活著時被視作累贅的空氣，死了，依舊無人看見。那就讓你們“看見”吧，
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奶奶開始夜復(fù)一夜地從噩夢中尖叫驚醒。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摳著床沿，
對著濃稠的黑暗嘶喊：“別過來！別過來！我的腰帶……奶奶不是故意的??！
” 她渾濁的瞳孔因極度恐懼而放大，仿佛在虛空中看到了我們無法想象的景象。
她形容給父親聽：“是他……是寶兒！
…他直勾勾看著我……問我……為什么要丟掉他……為什么不拉住他……” 她的聲音破碎，
帶著非人的恐懼。 父親起初只是煩躁地呵斥她“老糊涂了”、“神經(jīng)病”，但很快，
當(dāng)他夜歸時，樓道里聲控?zé)艨偸窃幃惖卦陬^頂爆裂，玻璃碎片像冰雹一樣砸落在地上。
他停在樓下新買的黑色轎車，引擎蓋上每晚都會出現(xiàn)幾道深深的、濕漉漉的劃痕，
像被無形的手指反復(fù)抓撓，散發(fā)著若有似無的、水腥和鐵銹混合的怪異氣味。
他暴躁地咒罵，報警，監(jiān)控卻永遠(yuǎn)只拍到他獨(dú)自一人對著空氣揮拳怒吼的滑稽身影。
他眼里的暴躁被一種更深沉、更陰鷙的東西取代，
那是被無形之物步步緊逼的、無處可逃的恐懼。母親的“新家”也不再安寧。
精致的香薰蠟燭，無論點燃多少支，
空氣里總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淡淡的土腥味和舊水管鐵銹的混合氣息，令人作嘔。
她梳妝臺上昂貴的香水瓶接連無故碎裂，粘稠的液體淌滿桌面，像凝固的血。
更讓她崩潰的是水。無論何時擰開水龍頭，流出的最初幾秒，總是黏膩、暗紅如血的水，
帶著鐵銹的腥氣。 她驚恐地尖叫著，男人趕緊找來水管工查看，拆開管道時，
里面卻干干凈凈，只有沉積的水垢。那暗紅的水，只在他們面前出現(xiàn)，
仿佛專為折磨他們的神經(jīng)。 母親開始神經(jīng)質(zhì)地洗手，一遍又一遍，皮膚搓得通紅破皮。
她精心描畫的眼線被淚水沖花，黑漆漆地掛在慘白的臉上，眼神渙散，
地囁嚅：“不是我……別找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寒意如同最粘稠的墨汁，
徹底浸透了這間裝修簇新卻已形同冰窟的屋子。母親蜷縮在沙發(fā)一角，
昂貴的羊絨披肩裹得再緊，也止不住她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響。她對面，
那個曾經(jīng)許諾新生活的男人，此刻臉色比她還要難看，
眼神里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懼和急于脫身的算計。“夠了！我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