銹跡斑斑的鐵皮門前,"棱鏡"二字歪歪扭扭地噴涂其上,勉強折射出幾道扭曲的光線。星反復確認地址,耳邊又響起那個不容置疑的低沉男聲。
眼前這扇破敗的鐵門,與她想象中那個閃耀著技術光芒的"棱鏡"相去甚遠。
一種被戲弄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她重重叩擊門板。
"咔噠"一聲,門縫中擠出一張瘦削的臉。黑框眼鏡滑到鼻尖,蓬亂的發(fā)絲間沾著星星點點的油彩。"你就是...星?"那人猶豫地問道。
"我是。"星的回答干脆利落,像敲擊回車鍵。
門內(nèi)景象令她倒吸一口涼氣。
剝落的鐵皮只是個破敗的外殼,掀開它,映入眼簾的是個截然不同的混沌宇宙:粗大的管道盤踞頭頂,粗細不等的電線如狂蟒般糾纏,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油漆味和電子元件燒灼后的焦糊氣息。
新舊電腦散落如怪石,墻壁上潦草的概念圖、密密麻麻的流程圖、狂野的涂鴉,像不同維度撕下的碎片,強行拼貼在這片傷疤上。
"別介意,陽搞的。"說話的人指了指自己沾滿顏料的T恤,"我是山,策劃,兼...處理爛攤子。"
星只簡單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穿過這片狼藉,角落里一張相對整潔的桌子映入眼簾。
桌后,一個扎著高馬尾的女孩猛地從數(shù)位板前抬起頭,眼睛瞬間亮得驚人:"哇!星大神?!真的是你?!
"她像顆小太陽般彈射過來,熱情地握住星的手搖晃,"我是陽!美術!你的速通錄像我膜拜了一百遍!那個謎題破解思路太神了!《回溯》有救了!"
星身體微不可察地后撤半步,禮貌地點點頭。
陽的屏幕上,一張半成品角色立繪線條飛揚,色彩飽滿得幾乎要流淌下來,充滿原始的生命力,與這頹敗的環(huán)境形成詭異對比。
"那邊是月,"山指向更深的角落。一個
嬌小的女孩戴著巨大耳機,閉著雙眼,手指在鍵盤上無聲而迅捷地飛舞,仿佛在虛空中捕捉飄渺的音符。
"她需要絕對安靜。"山壓低聲音。
星的回應尚未出口,那個低沉的、如電流磁暴般的聲音自身后雜亂的設備堆深處穿透而來,帶著一種無形而沉重的威壓:"聚在這里干什么?工作做完了?"
夜從陰影里走出,簡單的黑T恤和牛仔褲包裹著挺拔的身形,頭發(fā)略顯凌亂地攏在腦后,眉宇間刻著深深的疲憊,唯有那雙眼睛,銳利如淬火的手術刀,瞬間鎖定了星。
那目光似要剝離她所有偽裝,直抵代碼層面的內(nèi)核。
"歡迎加入棱鏡工作室。"夜的話語簡短,毫無溫度,"那是你的位置。"
他指向角落一張空桌,上面一臺電腦屏幕亮著幽幽的光,"資料在服務器,問題找他們。"
話音落,他已轉(zhuǎn)身,背影重新沒入那片由電纜和金屬構(gòu)成的叢林。
星站在原地,覺得自己像一顆被解包后隨意丟進未知沙盒的孤立數(shù)據(jù)包,周遭的一切物理參數(shù)都混亂而陌生。
她坐到自己的桌前。
開機,命令符在黑色背景上規(guī)律跳動,熟悉的開發(fā)環(huán)境界面鋪展開。
代碼,這是她唯一能理解和掌控的圣域。
她接入服務器,一頭扎進《回溯》項目浩如煙海的代碼庫中。
精妙復雜,挑戰(zhàn)性十足,冰冷的邏輯鏈條迅速將她捕獲、淹沒。
然而,敏銳如她,很快便在底層日志的黑暗角落里,捕捉到一串極其不和諧的雜音——一個極其隱蔽的長期后門。
的存在時間幾乎與項目開發(fā)歷程等長,部署手法隱晦高明,絕非出自她的手筆。
像一枚深埋在運行核心的延時邏輯炸彈。
是誰?目的是什么?星心臟無聲下沉,指尖在冰冷鍵盤上懸停片刻,最終只是將這個發(fā)現(xiàn)標記加密,存入自己意識深處最孤立的"類庫"中。
她將注意力轉(zhuǎn)向《回溯》的核心:那個瘋狂而迷人的"動態(tài)情感AI系統(tǒng)"。
它能根據(jù)玩家的每一次微小抉擇,模擬出NPC實時、復雜的情感反應。天才的構(gòu)想!
可就在她嘗試梳理其核心邏輯時,一道無形的墻矗立眼前——夜對核心算法嚴防死守,只允許她優(yōu)化外圍邏輯和性能,真正的"黑盒"區(qū)域,禁入。
一絲不被信任的冰冷代碼悄然在她意識深處編譯運行。
"嘿,大神!"陽的聲音像碎玻璃打破凝滯的空氣。
一杯滾熱的咖啡被塞到星眼前,杯子上印著像素風的貓咪。
再盯下去,眼珠子要燒成0和1了。"
星接過杯子:"謝謝。"
"《回溯》的代碼世界,還行吧?"陽靠在桌邊,馬尾活潑地一甩。
"復雜,"星的視線盯著咖啡杯里氤氳的熱氣,"但...有生命力。"
"那當然!這可是夜的心血!"陽的語氣充滿崇拜,隨即又染上一絲困惑,"至于他為什么做這個...我們誰也不知道。他像一本加了最強加密算法的日志,過去全是亂碼。"
星沉默地點頭。
"星,過來。"夜冰冷的聲音再次穿透嘈雜,如同系統(tǒng)最高權(quán)限的強制調(diào)用。
星放下咖啡走過去。
夜的屏幕上,一段算法優(yōu)化方案正閃爍著微光。
星快速瀏覽,結(jié)構(gòu)清晰,效率提升顯著。"邏輯完美,性能提升可觀。"她給出評價。
"可它忽略了玩家的情感引導。"
夜眉頭緊鎖,手指重重敲在屏幕上,"情感體驗是第一優(yōu)先級!記住,我們做的不是高效的程序,是有溫度的游戲!"
星怔住。
效率、邏輯、最優(yōu)解,這些是她世界里不可撼動的鐵律。
此刻,卻被"情感"這個非量化、不可控的變量擊中了邏輯盲區(qū)。
冰冷的代碼深處,仿佛有陌生的電流輕微震蕩。
"明白。"她低聲回應。
心底的疑惑庫,卻再次寫入一行意義不明的錯誤日志。
日子在鍵盤敲擊、屏幕微光和濃得化不開的咖啡因里流淌。
星開始讀取這個"棱鏡"宇宙中的其他"數(shù)據(jù)包":陽用畫筆涂抹希望,月用音符編織靈魂的波動,山則用現(xiàn)實的焦灼敲打夢想的邊緣。
他們眼中閃爍的光,都指向同一個目標——《回溯》。
這種奇異的"向心力",讓星冰冷的邏輯內(nèi)核產(chǎn)生了一絲微弱的共鳴電流。
然而,另一種信號——低壓的警告——也開始在工作室的物理空間里彌漫。
山的聲音在一次次壓低、焦灼的電話里越來越疲憊;夜加班時長持續(xù)突破記錄,沉默變成他唯一的"語言";空氣中,無形的張力在堆積。
直到某個下午,低壓信號終于尖銳到刺耳。
"……《回溯》賣給大廠,至少能續(xù)命!"
山的聲音壓抑著火山般的無奈,從會議室門縫里擠出來。
"不!絕對不行!"陽的聲音銳利得像劃破布帛,"那是夜的孩子!是棱鏡的命脈!賣掉?我們跟它一起死!"
"死路一條?那現(xiàn)在這算什么?慢性腦死亡?"山的反問近乎絕望。
星的腳步停在門外,如同遭遇了系統(tǒng)無法識別的異常中斷,指令懸停,無法執(zhí)行。
她只是默默地看著那扇薄薄的門板。
"誰允許你們在這里制造系統(tǒng)噪音?"
夜冰冷的聲音如同宕機警報,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爭吵。
他不知何時出現(xiàn),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氣壓低得讓人窒息。"回你們位置去,工作!"
山和陽的身影從門內(nèi)擠出,帶著未消的余怒和挫敗,無聲地從星身旁穿過。
只有夜留在原地,他背對著星,肩膀在昏暗的光線里繃緊,那句低語卻像冰錐,清晰地刺入星的耳膜:
"《回溯》是我的孩子…誰也不能碰它。"
星的"異常事件處理模塊"高速運轉(zhuǎn)起來——神秘的后門程序、被嚴格封禁的核心代碼、日益枯竭的資金流、團隊成員壓抑不住的沖突噪音…所有孤立的事件日志,此刻似乎都被一條隱藏的線程串聯(lián)起來。
一個巨大的疑問如同系統(tǒng)警報,在她核心深處尖銳響起:夜的過去,究竟埋藏了什么?
第二天,星踏入工作室,空氣沉得像灌滿了鉛塊。
山站在屋子中央,臉色慘白,平板電腦屏幕在微微顫抖。
所有人都像被無形的指令凍結(jié)了進程,僵硬地停下手頭動作。
"壞消息。"山的聲音喑啞,每一個字都砸在地板上,"關鍵投資方…撤資了。資金鏈…徹底斷裂。"
他喉嚨滾動了一下,艱難地吐出最后期限,"房東、設備商的最后通牒也到了…我們只剩一個月。一個月后…棱鏡工作室…就地解散。"
死寂。絕對的死寂。
連機器風扇的嗡鳴都消失了。絕望像濃稠的、無法解析的未知病毒,瞬間感染了整個空間。
角落里,有人開始無聲地、緩慢地收拾起桌面上的個人物品,動作里浸透了末日般的疲憊。
星站在門口,冰冷的金屬門把手硌著她的掌心。
眼前,是瀕臨崩潰的"棱鏡"宇宙?;靵y的數(shù)據(jù)流沖擊著她的核心邏輯。
怎么辦?這個問號如同一個無限循環(huán)的報錯,在她冰冷而絕對理性的思維矩陣里撞得砰砰作響,找不到出口。效率?邏輯?此刻通通失效。
驟然間,那個被她冷凍在意識最深處的異常標記——那個隱秘的后門程序——如同黑暗中唯一閃爍的紅色光標,猛地亮了起來。它像一個被遺忘的、充滿不確定性的系統(tǒng)調(diào)用。
她松開門把手,指尖冰涼而穩(wěn)定。
目光再次掃過這片混亂的工作室,掃過陽桌上那杯依然裊裊冒著熱氣的咖啡(像素貓咪杯沿還沾著她略顯笨拙的唇印),掃過月耳機縫隙里隱約漏出的一段如泣如訴的旋律前奏,掃過山還在徒勞地用手指戳著平板屏幕、仿佛要戳穿那冰冷的判決。
這些混亂的、非邏輯的、低效的…噪音。
那一刻,星的核心深處,一條從未執(zhí)行過的指令被艱難地解析出來。
守護。
守護這個邏輯混亂的物理空間,守護那個被夜稱為"孩子"的虛擬造物,守護這些制造"噪音"的人。
她徑直走向自己那唯一整潔的角落,坐下,手指懸在鍵盤上方,短暫凝固。
然后,她指尖落下,在冰冷的命令窗口里,鍵入了清晰而決絕的第一行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