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低沉的轟鳴聲在耳邊鼓蕩，風從兩側呼嘯而過，吹得衣襟獵獵作響。
我騎著那輛略顯老舊的摩托車，穿行在熟悉的街道上。
身后，微雨緊緊貼著我，纖細的手臂用力環(huán)抱著我的腰，她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衫，熨貼著我的后背，像一團小小的、溫暖的火焰。
那一刻，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在為我歡呼，風是溫柔的，陽光是金色的，連空氣都仿佛帶著蜜糖的甜味。
七年的漫長等待，無數(shù)個日夜的期盼與掙扎，在這一刻終于塵埃落定，化為掌心真實的觸感和身后沉甸甸的依靠。
一種近乎虔誠的滿足感充盈著我的胸膛，我愿意為守護這份失而復得的幸福，獻上我擁有的一切，甚至更多。
將摩托車穩(wěn)穩(wěn)停在小李的停車位上——這車還是他好心借我的——還沒來得及拔下鑰匙，就看見小李本人像一顆出膛的炮彈，從宿舍樓的方向急急沖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焦慮和難以置信的神情。
“慕哥！慕哥！”他喘著粗氣，聲音都變了調，“你看手機沒？工作群！快看群里的公告！出大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喉嚨。
手指有些僵硬地掏出手機，屏幕解鎖，點開那個沉寂了許久的“機場運行部工作群”。
置頂?shù)摹⒈涞墓俜焦婧杖辉谀?，標題像淬了毒的針，直刺眼底：“關于解除慕楓勞動合同的通知”。
“……因嚴重違反公司規(guī)章制度……經(jīng)研究決定，即日起解除與慕楓的勞動合同……”
“我被開除了？！”聲音干澀地從喉嚨里擠出來，帶著連自己都陌生的顫抖。
公告上的每一個字都像烙鐵，燙在視網(wǎng)膜上，留下清晰的、屈辱的印記。那所謂的“嚴重違反”，不過是欲加之罪！我心里明鏡似的，知道這背后是誰在操縱。
一股灼熱的、混雜著憤怒與不甘的血氣直沖頭頂。
我不服！憑什么？！
我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掃地出門！
“高主管！你這是什么意思？！”我?guī)缀跏亲查_了主管辦公室的門，胸膛劇烈起伏，目光死死盯住辦公桌后那個油光滿面的男人，“公報私仇是吧？憑什么開除我？給我個理由！”
高主管慢悠悠地從文件堆里抬起頭，那張平時堆滿虛偽笑容的臉，此刻毫不掩飾地露出鄙夷和得意。
他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射出陰冷的光。
“理由？”他嗤笑一聲，聲音壓低了，卻更顯刻毒，“程慕楓，你還要我把話挑得那么明嗎？非要我把你們程家那點破事，都拿到臺面上來說？嗯？還在里面蹲著吧？”
他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趁我現(xiàn)在還不想把事情鬧大，讓你在圈子里徹底臭掉……識相點，乖乖給我滾蛋！別在這兒臟了我的地方！”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我的臉上、心上。
程家……監(jiān)獄……
巨大的羞辱感和無力感瞬間將我淹沒，所有質問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血液仿佛凝固在血管里，手腳冰涼。我知道，再說什么都是徒勞。
在這個人面前，我的抗爭毫無意義。
我死死咬著牙，嘗到了口腔里淡淡的血腥味。
最后看了一眼那張寫滿小人得志的臉，我猛地轉身，幾乎是踉蹌著沖出了那間令人窒息的辦公室。
走廊的光線有些刺眼，我低著頭，只想盡快逃離這個充滿惡意的地方。
剛走到樓梯口，一個熟悉而焦急的聲音響起：
“慕楓哥！”
是微雨。
她顯然也聽到了風聲，匆匆趕來，臉上寫滿了擔憂和困惑。
她伸出手，想要拉住我的胳膊。
幾乎是條件反射，在她指尖即將觸碰到我的前一秒，我猛地側身，避開了。
那溫熱的觸碰，此刻于我而言，如同燒紅的烙鐵。
我不能，不能讓她沾上我這身洗不掉的污穢。
不能讓她看到我此刻的狼狽不堪。更不能……把她也拖入這泥潭。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尷尬與心痛蔓延開時，另一個身影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了。
凌風，那個總是風度翩翩、仿佛永遠知道該在何時出現(xiàn)的男人，快步上前，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微雨伸出的手，巧妙地化解了她的尷尬，也徹底阻斷了她靠近我的可能。
“微雨，正好找你呢?！绷栾L的聲音溫和有禮，帶著不容置疑的親昵，“白叔叔剛打電話來，叮囑我們下周一定要回A國給他過生日。你看，時間有點緊，要不今天陪我去商場看看？給叔叔挑件稱心的禮物。”他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我，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了然和淡淡的憐憫。
微雨的目光在我和凌風之間游移，充滿了掙扎和不解。
但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解釋的余地了。
凌風的話像一道清晰的界碑，劃開了我和她的世界。
A國，白叔叔的生日……那是屬于她的、光鮮亮麗的世界，而我的世界，已經(jīng)在剛才那短短的幾分鐘里，徹底崩塌，只剩下無邊的黑暗和泥沼。
這一次，是真的要徹底從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不是逃避，而是被驅逐，被碾碎，連帶著那剛剛燃起、還未來得及溫暖的希望，一同埋葬。
我沒有再看她，也沒有回應凌風。
只是用盡全身力氣，挺直了搖搖欲墜的脊背，像一個被繳械的士兵，帶著最后一點可憐的自尊，轉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員工宿舍。
身后，仿佛還殘留著微雨困惑而受傷的目光，那目光比高主管的羞辱更讓我痛徹心扉。
宿舍里空無一人。
我的行李少得可憐，一個半舊的行李箱就裝下了我在這里一年多實習加上三個月轉正的全部家當。
收拾東西的過程快得麻木，沒有一絲留戀。
這個曾經(jīng)承載過微薄希望的地方，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墻壁和滿室的嘲諷。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張窄小的床鋪，仿佛能看到昨夜輾轉反側、為未來構想的自己，多么可笑。
拖著行李箱走出機場員工通道，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
保安沒有多問，只是例行公事地看了一眼我的離職證明。
走出那道門，我竟感到一種奇異的、近乎虛脫的輕松。
終于……離開了。
然而，輕松之后，是更深沉的絕望。
銀行卡里那點可憐的余額，老家破敗的舊屋，父母佝僂的身影，還有那個為親人買一套像樣房子的目標……這些沉重的現(xiàn)實，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剛升起的那點輕松。
而最尖銳的痛楚，是微雨的臉，她環(huán)抱我的溫度，她困惑的眼神……反復在腦海中糾纏、撕扯，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我失魂落魄地拖著箱子，漫無目的地穿過馬路，大腦一片混沌，對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敏銳的感知。
刺耳的剎車聲驟然響起！
伴隨著橡膠摩擦地面的焦糊味，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我身側！
“砰！”
我連人帶箱子被撞得踉蹌幾步，跌倒在地。手肘和膝蓋傳來火辣辣的刺痛。
一輛線條流暢、價值不菲的黑色轎車斜停在路中間。
駕駛室的門迅速打開，一個穿著考究、司機模樣、約莫四十多歲的男人滿臉焦急地跑下來。
“先生！先生您怎么樣？傷到哪里了？真是對不起！對不起！”他蹲下身，語速飛快，聲音里充滿了后怕和關切，仔細地察看著我的情況。
手肘擦破了一片，滲著血絲，膝蓋大概也青了，火辣辣地疼。
但這些皮肉之苦，比起剛才經(jīng)歷的心碎和絕望，又算得了什么？
不過是往早已麻木的傷口上，再撒了一把粗鹽。
“沒事?！蔽覓暝胱约赫酒饋?，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近乎空洞的平靜，“皮外傷，不礙事。” 我只想快點離開這里，離開所有的注視和詢問。
司機連忙扶了我一把，依舊不放心：“真的沒事嗎？要不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所有費用我們負責！”
我搖搖頭，只想盡快擺脫。
然而，就在我深吸一口氣，準備再次離開時，一陣極其細微、卻異常刺鼻的氣味鉆進了鼻腔——是汽油味！
而且非常新鮮、濃烈，絕非路邊車輛尾氣的味道。
多年在機場機械維護崗位養(yǎng)成的職業(yè)敏感，讓我心頭猛地一凜。這味道……不對勁！
我停下腳步，皺著眉，目光下意識地掃向那輛豪車的底盤。
雖然看不出明顯漏油，但那氣味源頭似乎就在車下。
“師傅，”我指了指他的車，語氣恢復了點職業(yè)性的冷靜，“您最好立刻把車開到最近的4S店或者專業(yè)修理廠檢查一下。我聞到一股很濃的汽油味，像是油路或者油箱附近有泄露。這很危險，尤其在高溫天氣或者遇到明火，很容易引發(fā)火災甚至爆炸。安全第一，別耽擱?！?/p>
司機顯然愣了一下，隨即臉色也凝重起來。
他似乎也聞到了一點……
他連連點頭：“對對對！謝謝您提醒了！我這就去，這就去檢查！這可不是小事！” 他迅速從口袋里掏出名片夾，抽出一張精致的名片塞到我手里，“先生，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電話。您要是回去后覺得哪里不舒服，或者后續(xù)有什么問題，請一定、一定要及時聯(lián)系我！我們絕對負責到底！再次向您道歉！”
我捏著那張帶著淡淡香水味的硬質名片，看著司機匆匆上車，小心翼翼地啟動，緩緩駛離。
那刺鼻的汽油味似乎還縈繞在鼻端，提醒著這荒謬而危險的一天。
我站在原地，低頭看著掌心被行李箱拉桿磨出的紅痕，手肘擦傷的刺痛，還有那張格格不入的名片。
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世界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漩渦，而我，正被無情地卷入漩渦的最深處，不知將被拋向何方。
手機屏幕在昏暗的旅館房間里亮起，刺得眼睛有些發(fā)酸。
昨天那場混亂的刮蹭，還有那股刺鼻的汽油味，像根細小的刺，扎在心頭，總讓人放不下。
雖然對方司機留了聯(lián)系方式，也說會負責后續(xù)，但安全問題……萬一呢？
猶豫了片刻，我還是撥通了那個號碼。
聽筒里傳來幾聲忙音，接著是司機師傅略帶疲憊但依舊客氣的聲音：“喂？哪位？”
“師傅，您好，我是昨天……呃，被您車子刮到的那個人?！蔽仪辶饲逵行┌l(fā)緊的嗓子，“打電話就是想問問，您昨天后來把車送去檢修了嗎？那個汽油味……我有點擔心，安全問題大意不得?！?/p>
“哎呀！是你啊小伙子！”司機師傅的聲音瞬間拔高了幾度，透著明顯的感激和如釋重負，“去了去了！昨天聽你那么一說，我哪敢耽誤啊，掛了電話就直奔4S店了！真是多虧了你提醒！”
他語氣急促起來，帶著后怕：“你猜怎么著？店里那些師傅，拿著設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查了個遍！折騰了好久，最后硬是在油箱靠近底盤的一個犄角旮旯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極其微小的裂痕！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老師傅說，估計是什么時候濺起來的小石子，或者什么硬物崩進去，力道巧了給彈裂的。你說懸不懸？要不是你鼻子靈，聞出味兒不對，指不定哪天跑著跑著就……”
他頓了頓，聲音里充滿了真誠的謝意：“小伙子，真得好好謝謝你！你可是幫了大忙了，避免了一場大禍啊！”
聽他這么說，我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檢修了就好，找到問題就好，安全最重要?！蔽宜闪丝跉?，準備結束通話，“那行，師傅，您忙……”
“哎！等等！小伙子別急著掛！”司機師傅連忙叫住我，語氣帶著點興奮和不容推辭，“還有件事兒！昨天負責檢修的老師傅，聽說就憑你鼻子一聞就斷定有泄漏，還指出了大概位置，嘖嘖稱奇！他特別想見見你，說你這本事，在汽修行當里絕對是塊好料子！”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商量的口吻：“另外……我們老板也知道了這事兒，特意交代我，一定要好好謝謝你，請你務必來趟店里。他說你不來，我這當司機的回去也不好交差呀！你看……方便嗎？”
握著電話，我一時沒說話。
窗外是陌生的街景，小旅館的房間逼仄而沉悶。
銀行卡里的數(shù)字像根冰冷的針，時刻提醒著現(xiàn)實的窘迫。
去找工作？茫茫人海，帶著那樣的“污點”，談何容易。
“行?！蔽覒讼聛恚曇舯认胂笾懈纱?，“您把定位發(fā)給我吧。下午……下午我應該有空，過去一趟?！?/p>
掛了電話，房間里又恢復了寂靜。
我盯著手機屏幕上即將接收定位信息的提示。
去見見那個老師傅？
還有那位要感謝我的老板？
雖然不知道會怎樣，但總比窩在這方寸之地，對著天花板數(shù)絕望強。
一絲極其微弱、連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期待，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蕩開了一圈幾乎看不見的漣漪。也許……出去轉轉，真的能遇見什么機會？
哪怕只是一線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