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班長!” 將顧青青送到她宿舍樓下,昏黃的路燈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夜風吹過,帶著一絲涼意。
顧青青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同情,有不解,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
“我知道你家的事……”她猶豫著,似乎不忍心說出那個“垮”字,“……但你和白微雨,不是從初中就……就互相喜歡了嗎?今天這樣……你心里,真的舍得嗎?”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探尋。
路燈的光暈模糊了她的表情。
我扯了扯嘴角,試圖做出一個輕松的姿態(tài),卻只感到嘴角的僵硬。
“沒什么舍得不舍得的?!?我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空洞,“本來就是我單方面在等她回來。我們……連正式的戀愛關系都沒確立過?,F(xiàn)在家里出了這種事,一團糟,我再心軟,把她拖進這灘渾水里,才是真的害了她?!?我頓了頓,強迫自己說出更冷酷也更像是自我說服的話,“她值得更好的人生,更光明的路。以前年紀小,不懂事,總覺得喜歡就夠了?,F(xiàn)在明白了,有些喜歡,光是靠一腔熱血,是撐不起未來的?!?/p>
說完,我沒有再看顧青青的反應,只是朝她微微點了點頭,便轉(zhuǎn)身,大步融入了路燈照不到的、更深的夜色里。
身后的目光像芒刺,扎得背脊生疼,但我不能回頭。
時間像是被按下了快進鍵,在汽修店的機油味、課堂筆記的墨跡和機場實習的轟鳴聲中,兩年時光倏忽而過。
忙碌成了最好的麻藥,麻木了心底的隱痛,也催生了一種粗糙卻踏實的生存本能。
畢業(yè),入職。
省城機場那份飛機檢修的工作,安穩(wěn)地落在了身上。
穿上嶄新的深藍色工裝,站在龐大的機翼下,聽著引擎啟動時震耳欲聾的咆哮,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感,混雜著難以言喻的疲憊,悄然彌漫。
這是程家為我鋪就的“體面”路,諷刺的是,如今竟成了我唯一的立足之地。
拿到第一個月工資的那天,嶄新的鈔票帶著油墨的味道,厚厚一疊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這不再是程家施舍的“安排費”,是我用雙手掙來的、實實在在的生存憑證。一個念頭,在心底盤旋了許久,終于變得無比清晰:該去看看他們了。
探視室冰冷、肅穆。
厚重的玻璃隔開了兩個世界。當父親的身影在獄警的引導下,出現(xiàn)在玻璃對面時,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
他瘦了很多,背脊佝僂著,曾經(jīng)凌厲的眼神變得渾濁而疲憊,頭發(fā)幾乎全白了,像落了一層厚厚的霜。
一股酸澀猛地沖上鼻腔,喉嚨堵得發(fā)緊。
我從未想過,對這個曾經(jīng)恨之入骨、摔碎我夢想的男人,此刻竟會涌起如此洶涌的、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心疼。
“爸……” 聲音有些發(fā)澀。
“小慕?” 父親渾濁的眼睛里瞬間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是巨大的驚喜和慌亂,他幾乎是撲到玻璃前,拿起通話器,“你怎么來了?” 聲音透過劣質(zhì)的聽筒傳來,帶著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爸,你憔悴了?!?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我現(xiàn)在在省城機場工作了,正式工。今天……發(fā)了第一個月的工資?!?我頓了頓,想擠出點輕松的語氣,“來看看你,里面缺什么嗎?我可以用工資……”
“不用!不用!” 父親急切地打斷我,頭搖得像撥浪鼓,眼眶瞬間就紅了,一層水光在里面打轉(zhuǎn),“我這里什么都不缺!錢你自己留著,好好存著!之前……之前家里沒讓你吃過苦,爸……爸一直擔心,你一個人在外面,可怎么過……” 他說不下去了,低下頭,用手背狠狠抹了一下眼睛。
那瞬間的脆弱,擊碎了我心中最后一點冰冷的壁壘。
“沒事的,爸?!?我的聲音也軟了下來,“現(xiàn)在有工作了,只要肯干,總能養(yǎng)活自己,餓不著。”
父親抬起頭,通紅的眼睛深深地看著我,里面充滿了懊悔和一種遲來的、笨拙的關切。
“小慕,” 他聲音壓得更低了,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你……你去找你媽媽吧。去A國找她。她……她這些年,應該發(fā)展得不錯……”
他忽然把手掌緊緊貼在冰涼的玻璃上,仿佛想穿過那層阻礙,觸摸我的臉,“你那個后媽……還有那個妹妹,早不知道找到什么新靠山,跑得沒影了!當年……當年真是瞎了眼,沒少給她們錢……現(xiàn)在,就剩你一個人在外面了,爸……爸這心里,實在放不下啊……都怪我……都怪我沒用……” 他語無倫次,聲音哽咽,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只剩下無盡的自責。
“爸,別說了。” 我打斷他,也把手輕輕貼在玻璃上,隔著那層冰冷的阻隔,似乎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微顫,“我現(xiàn)在真的可以照顧好自己。你在里面,好好吃飯,保重身體。我等下……再去看看大姑和二伯?!?我深吸一口氣,說出了一句連自己都感到意外、卻又無比自然的話,“……我在外面等你們。等你們出來,……回家?!?/p>
“回家……” 父親喃喃地重復著這兩個字,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滾落下來,在布滿皺紋的臉上蜿蜒。
他用力地點著頭,像個終于得到承諾的孩子。
大姑和二伯的反應同樣充滿了錯愕和難以言喻的復雜。
昔日的威嚴和風光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被生活重錘后的頹唐和蒼老。
他們的女兒和兒子,在事發(fā)后便如驚弓之鳥,遠避A國,兩年間音訊全無。
我這個被她們視為“不成器”、“家族恥辱”的侄子,反而成了這漫長刑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出現(xiàn)在探視窗口的人。
她們的眼神里有羞愧,有感激,更多的是一種世事無常的悲涼。
沒有太多煽情的話語,簡單的問候,留下一些生活必需品購買的承諾,便結(jié)束了短暫的會面。
血緣的羈絆,在巨大的變故和長久的疏離后,以一種近乎沉默的、帶著傷痕的方式,重新連接。
回到機場,生活回歸按部就班的軌道。
穿上工裝,戴上耳塞,鉆進巨大的金屬軀殼內(nèi)部,檢查線路,擰緊螺栓,日復一日。
巨大的落地窗外,飛機轟鳴著起起落落,劃破長空,又歸于寂靜。
看著那些銀色的巨鳥周而復始地起飛、巡航、降落,我時常會出神。
未來幾十年的輪廓,似乎就在這重復的轟鳴聲和固定的航線上,變得清晰可見——安穩(wěn),規(guī)律,卻也像被設定好的程序,一眼能望到頭。
曾經(jīng)洶涌的恨意、激烈的反抗、對夢想的執(zhí)著,都在這場家庭的巨變和生活的磨礪中,沉淀了下來。
心底那個關于汽車的、閃閃發(fā)光的夢,并未熄滅,只是被更深地埋藏,像一顆等待合適土壤的種子。
眼下,一個更現(xiàn)實、更迫切的目標占據(jù)了我的全部心思:存錢。
我要在這座龐大而冷漠的省城里,買一套小小的房子。
不需要太大,能遮風擋雨就好。它不僅僅是一個棲身之所,更像是一個承諾的錨點。
當高墻內(nèi)的時光流逝殆盡,當那些曾經(jīng)面目可憎、如今卻只剩蒼老的親人步履蹣跚地走出來時,至少,這座城市里,還有一個為他們亮著燈的憩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