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內(nèi),燭火幽幽。
三寸高的燈芯在燭臺上搖曳,將惢心佝僂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墻面上。
檀香早已燃盡,只剩下一截灰白的香柱,歪斜地插在鼎中。
佛像金身斑駁脫落,露出里面暗沉的泥胎。
那雙半闔的眼睛無悲無喜地俯視著跪在蒲團上的婦人。
“萍兒...我的萍兒...”惢心十指深深掐入蒲團的錦緞,粗糲的絲線勒進指縫。
祠堂的磚地沁著臘月的寒氣,透過單薄的棉裙直往膝蓋里鉆。
她那條斷過的腿開始隱隱作痛,像是有把鈍刀在骨頭縫里慢慢研磨。
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是萍兒的奶娘張嬤嬤。
老婦人隔著門縫低聲道:“夫人莫要再喊了,小姐方才哭暈過去,老夫人命人灌了安神湯才睡下。那李家...李家今早確實派人來退了庚帖...”
惢心猛地撲到門邊,透過雕花的縫隙,她看見張嬤嬤紅腫的眼睛。
“什么?萍兒與李家小兒子青梅竹馬,感情深厚,他家怎能說退親就退親?!”
“他們說..有一個水性楊花的母親...這種兒媳婦他們不敢要... ”
張嬤嬤話音未落,惢心已經(jīng)順著門框滑坐在地。
供桌上的長明燈突然爆了個燈花,將佛像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那鎏金的唇角仿佛微微上揚,露出個與如懿如出一轍的,似悲似憫的笑。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冷宮那年的冬格外冷,她沒日沒夜的做繡品,手指凍得裂開血口。
侍衛(wèi)凌云徹幫他們倒賣繡品,如懿為了感謝他,便讓她給侍衛(wèi)們做冬鞋。
“主兒,這...不合規(guī)矩吧?”彼時她還忐忑不安。
如懿執(zhí)起她的手,指尖撫過那些猙獰的疤痕:“惢心,人要有感恩之心。凌侍衛(wèi)心善,咱們知恩圖報也是應(yīng)當(dāng)?!?/p>
那雙手冰涼如玉,卻讓她覺得暖到心里去。
而現(xiàn)在,這每一針每一線都成了她勾引男人、水性楊花的證據(jù)。
她怎么就沒注意到,這雙鞋的里子是懿親手描的花樣,如意云紋...多么明顯...自己為什么一點都不曾懷疑主兒...
直接今日,被她出賣、替她當(dāng)?shù)叮B累自己唯一的女兒。
“萍兒...我可憐的女兒...”
嬤嬤嘆了口氣:“夫人,老奴說句公道話,您當(dāng)初年過三十還斷了一條腿,可老夫人不嫌棄你,老爺對你情深義重!您說你干的這些事,讓江家日后如何能在京城抬起頭!唉... ”
“不好了!不好了?。 蓖饷嫱蝗粋鱽硇P驚慌失措的喊叫聲。
“老爺,老爺不好了!”
“怎么回事,你好好說!”惢心的聲音都在發(fā)抖。
“老...老爺幫皇后給皇上下藥,事發(fā)被處死了!咱們?nèi)乙惨涣鞣?!?/p>
“老夫人!老夫人經(jīng)不住打擊暈過去了!”
“不好了!官差上門抄家了,少夫人,咱們怎么辦?。 ?/p>
......
周圍是下人們慌亂的叫喊和嘈雜聲,但惢心什么都聽不到。
她腦海中反復(fù)回響的是那句“老爺幫皇后給皇上下藥,事發(fā)被處死了!”
“老爺被處死了!”
“被處死了!”
......
“哈哈哈...”惢心突然笑出聲來。
笑聲在空蕩的祠堂里回蕩,顯得是那樣悲涼。
她仰頭望著佛像,佛像那無悲無喜的面容,像極了如懿那張人淡如菊的臉。
心中恨意翻騰,一股腥甜自胸口溢出,她“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鮮紅的血液濺到了那高高在上的佛像上,仿佛佛祖也為她留下了一滴血淚。
江與彬死了,那個一心一意等著她、照顧她的丈夫,被自己掏心掏肺伺候的主子害死了!
而這一切,都是自己的愚忠害的!
“騙子...”她抹去唇邊血跡,突然發(fā)狠扯下頭上的銀簪子,這是她出冷宮那年,江與彬送給自己的定情之物。
“與彬...我來找你了,黃泉路上,你可要走的慢一些?!?/p>
殷紅的血珠從她細長的脖頸處噴涌而出,順著衣服的褶皺蜿蜒而下,像極了那年她為如懿進慎刑司受罰時,胸口綻開的血花。
“少夫人!少夫人!”張嬤嬤的驚呼聲越來越遠,惢心感覺自己在不斷下墜。
祠堂的梁木、佛像的金身、甚至濺在供桌上的血珠,都在視線里扭曲旋轉(zhuǎn)。
最后的意識里,她聽見了萍兒撕心裂肺地喊“娘親”。
“女兒,額娘對不起你?!?/p>
惢心死了,
死在對丈夫和女兒的愧疚里,死在對如懿滔天的恨意里。
真冷啊。
原來死亡是這樣的滋味,比冷宮的雪夜還要刺骨。
惢心想抬手攏一攏衣襟,卻發(fā)現(xiàn)四肢已經(jīng)化作輕煙。
她飄蕩在灰白的云霧里,看見無數(shù)記憶碎片如走馬燈般流轉(zhuǎn)。
“若有來世...”魂魄在虛空里發(fā)出無聲的吶喊,突然一道刺目金光劈開云霧。
惢心感到被巨力拉扯,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緊接著后背撞上硬物,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
“惢心姐姐?你怎么了?快醒醒!”
這聲音...惢心猛地睜眼,對上一張圓潤嬌俏的臉龐。是迎春!
那個剛?cè)雽m不久,在如懿被禁足期間被活生生餓死的小宮女迎春!
她的尸身還是自己出錢安葬的。
“我...死了嗎?”惢心嘶聲問道,喉嚨干澀得像吞了沙礫。
她下意識摸向自己的右腿——沒有猙獰的疤痕,沒有每逢陰雨天就發(fā)作的隱痛。
迎春笑著摸摸她的額頭:“姐姐你胡說什么呢,你只是得了風(fēng)寒,休息幾天就會好的。”
惢心看了看自己細長如青蔥般水嫩的雙手,掙扎的爬起來坐到銅鏡面前。
鏡中映出張稚嫩的臉蛋,杏眼朱唇,眉間一點胭脂痣。
這是她十五歲時的模樣!
惢心死死掐住掌心,尖銳的疼痛提醒她這不是夢境。
她重生了!重生在一切悲劇開始之前!
門突然被推開,女子不情不愿的端著一碗藥進來,迎春瞧瞧她的臉色自覺退了出去。
“哎呦,你沒死啊。”阿箬將藥碗重重擱在桌上,褐色的藥汁濺出幾滴,“沒死就趕緊過來喝藥,江太醫(yī)說了,這藥得趁熱喝?!?/p>
“阿箬...”惢心喃喃道。
那個爬上龍床,最后被如懿施以貓刑的阿箬。
惢心指尖微顫,眼前的阿箬也不過十六歲,梳著小兩把頭,頭上點綴海棠花,這樣俏麗明艷的樣子和最后被貓抓的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樣子莫名重疊在了一起。
“干嘛,你可別以為求我?guī)拙渚湍茉谶@偷懶。自打上月主子得罪了皇上,內(nèi)務(wù)府就再沒給過咱們好臉。外面一大堆活呢,你不會指望我一個人干吧!”
記憶如浪涌來。是了,這會子正是如懿和皇帝冷戰(zhàn),也正是因為如懿不肯低頭,害的整個延禧宮被苛待。
整整三個月,他們這些做奴才的,每日都要做繁重的體力活,沒有月例銀子,甚至還要吃餿飯。
迎春就是在這樣的苛待之下病死的。
還記得自己顫抖著聲音向主子稟報迎春病死的消息時,如懿假惺惺的拿手帕抹了抹眼角,囑咐自己一定要將她好好安葬。
可她始終沒有再看迎春一眼,也沒給一點銀子。
一切,不過是說說而已。
“呵呵...”惢心笑自己為什么當(dāng)初一點都沒有發(fā)現(xiàn)如懿的虛偽。
“行了行了,看你這弱不禁風(fēng)的樣,你再休息兩天吧,我去伺候主子。”
“別,我去?!?/p>
惢心突然起身: “你昨日守夜,眼下都熬青了。你休息會,我去伺候。”
阿箬愣神的功夫,惢心已經(jīng)披上外衫。
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見見這位舊主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