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在拉薩貢嘎機場降落時,機身猛地一沉,隨之而來是巨大的轟鳴和劇烈的顛簸。沈蘊青緊緊攥住座椅扶手,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耳朵里充斥著沉悶而持續(xù)的嗡鳴,仿佛無數(shù)只憤怒的蜂群被強行塞進顱骨深處。
這耳鳴帶著一股黏膩的怨氣,纏纏繞繞,揮之不去,像極了她此刻的心情。她死死盯著舷窗外那片過分澄澈、藍得近乎虛假的天空,以及天際線上連綿起伏、沉默而冷硬的褐色山巒輪廓,心頭堵得幾乎要窒息。
她本該在廣州,在熟悉的濕暖空氣和車水馬龍里,準(zhǔn)備踏入離家不遠的那所心儀大學(xué)。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被硬生生拋擲到這四千米的高原之上,只因繼母在提交高考志愿的最后一刻,不動聲色地將她精心選擇的院校代碼,替換成了“Z大”那串冰冷的數(shù)字。
“青青,高原機會難得,開闊眼界嘛,對你將來好?!崩^母那張總是掛著得體微笑的臉在腦海里浮現(xiàn),聲音溫和,卻像淬了毒的針。
行李箱的輪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磕磕絆絆,發(fā)出刺耳的噪音,仿佛也在抗議這強加的旅程。走出狹窄的到達通道,一股帶著強烈紫外線灼燒感和干燥塵土味的空氣猛地灌入鼻腔,沈蘊青腳步虛浮了一下,胸口悶得發(fā)慌。她抬起手,徒勞地按了按依舊嗡鳴不止的耳朵,抬頭望去。
天,藍得驚人,沒有一絲云彩,陽光毫無遮攔地潑灑下來,砸在皮膚上帶著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滾燙。
空氣稀薄得像是被抽走了一大半,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比在平地時更深的努力,胸腔里卻依舊空落落的,填不滿。
這就是拉薩,世界屋脊的心臟。
可對她而言,這更像一個巨大、陌生、充滿敵意的流放地。
Z大的新校區(qū)建筑簇新,卻帶著一種與這片廣袤粗糲土地格格不入的嶄新和疏離感。
辦完一系列繁雜的手續(xù),沈蘊青拖著那只沉重的行李箱,腳步沉重地走向分配好的宿舍樓。樓道里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酥油、干燥牛糞餅燃燒和某種陌生香料的味道,濃郁得讓她胃里一陣翻攪。
宿舍門牌號是306。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酸澀,推開了門。
一股溫?zé)?、濃郁的氣息撲面而來,比樓道里更甚。房間不大,標(biāo)準(zhǔn)的四人間??看皟蓮埳舷落?,中間是兩張相對擺放的長書桌??拷T口的下鋪空著,那將是她的位置。此刻,宿舍里另外三個女生都在。
靠窗下鋪的女生背對著門,正彎腰整理床鋪,藏袍那寬大厚重的深紅色袖子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擺動。
她旁邊的上鋪,一個身形略高挑的女生正麻利地往墻上掛一幅色彩極其濃艷、描繪著奇異神靈圖案的卷軸畫。
另一個坐在書桌前的女生聞聲抬起頭,她臉上帶著明顯的高原紅,眼睛很大很亮,手里正把玩著一串油光發(fā)亮的深色珠子,指尖一顆顆捻過,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
門開的瞬間,三人的動作都頓住了??諝夥路鹉塘藥酌搿H滥抗?,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好奇,以及一種沈蘊青難以名狀的疏離感,齊刷刷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像高原正午的陽光,直射下來,刺得她幾乎想后退。
“你們好,”沈蘊青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聲音因長途飛行和缺氧而有些沙啞,“我是沈蘊青,新來的,住這個鋪位?!彼噶酥搁T口那張光禿禿的鐵架床。
靠窗整理床鋪的女生轉(zhuǎn)過身來。她五官深邃,皮膚是健康的麥色,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條略顯嚴肅的直線。她只是點了點頭,目光在沈蘊青過分白皙、幾乎看不到一絲血色的臉頰上停留了一瞬,便又轉(zhuǎn)回頭去繼續(xù)鋪她的床單,那深紅色的藏袍襯得她的側(cè)影沉靜而帶著一絲不易親近的威嚴。沈蘊青后來知道她叫卓瑪。
掛畫的女生也跳了下來,動作利落得像只羚羊。她身材勻稱結(jié)實,同樣有著高原紅,但眼神更加銳利直接,像帶著鉤子,上下打量著沈蘊青,從她淺色的連衣裙到她纖塵不染的小白鞋,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若有似無的、說不清是嘲諷還是別的什么意味的弧度。她叫德吉。
坐在書桌前的女生則顯得安靜許多,她只是飛快地看了沈蘊青一眼,便垂下眼簾,繼續(xù)捻動她的佛珠,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她叫梅朵。
沒有熱情的自我介紹,沒有“以后就是室友了”的客套寒暄。沉默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小小的宿舍里,只有卓瑪鋪床單時布料摩擦的窸窣聲,以及梅朵手中佛珠捻動時極輕微的嗒嗒聲。
沈蘊青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尷尬像冰冷的藤蔓爬上脊背。她默默地把行李箱拖到自己的鋪位旁,開始沉默地整理。鐵架床發(fā)出吱呀的聲響,在這片沉默中顯得格外刺耳。
她帶來的東西不多,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淺色衣物,幾本書,一個陪伴了她很多年的白色陶瓷杯。當(dāng)她拿出最后一件——一件嶄新的、質(zhì)地柔軟的白襯衫時,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向了那個小小的、擠在窗戶角落的陽臺。
陽臺上橫拉著一根晾衣繩。繩子上已經(jīng)掛滿了色彩濃烈的衣物:深紅、墨綠、寶藍的藏袍,還有厚實的羊毛織成的坎肩,它們在高原強烈干燥的風(fēng)里微微晃動,散發(fā)出濃郁的、屬于高原的氣息。整根繩子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幾乎沒有空隙。
沈蘊青躊躇著,小心翼翼地將自己那件單薄的白襯衫,試圖擠進兩件厚重的藏袍之間。那抹純白,在周圍一片濃烈厚重的色彩里,突兀得像一個闖入者,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她剛把衣架掛上去,旁邊那件藏袍寬大的袖子被風(fēng)一吹,毫不客氣地掃了過來,將她的白襯衫整個兒擠到了最邊緣,皺巴巴地貼在冰冷的墻壁上。
沈蘊青的手指停在半空,看著那件被擠到角落、顯得委屈巴巴的白襯衫,胸口那股從下飛機起就郁積的悶氣猛地竄了上來。她咬緊下唇,終究沒有伸手去把它重新挪好,只是默默地退回了宿舍。
那道無形的壁壘,似乎從陽臺延伸到了室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