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就看到李伯那熟悉的身影在4S店明亮的玻璃大門外張望。
他穿著一身筆挺的司機制服,看見我走近,立刻咧開嘴,用力地朝我揮手,臉上堆滿了熱情的笑容。
“小程!這邊!可算來了!”他洪亮的聲音穿透了停車場的些許嘈雜。
我加快腳步小跑過去,帶著點歉意:“李伯,不好意思,路上有點堵,讓您久等了?!?/p>
“嗨,這算什么久等!”李伯毫不在意地擺擺手,親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咱們進去,蘭師傅可念叨你好一會兒了。”他引著我,熟門熟路地繞過光可鑒人的新車展廳,直接走向后面連接著的巨大維修廠房。
一推開厚重的隔音門,一股混合著機油、金屬、橡膠和清潔劑的特有氣味撲面而來,并不難聞,反而帶著一種工業(yè)特有的踏實感。
廠房內部異常寬敞高闊,屋頂懸掛著密集而明亮的專業(yè)照明燈,將下方的一切照得纖毫畢現(xiàn)。
映入眼簾的景象讓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視線所及,井然有序地停放著數(shù)十輛頂級豪車,從流線型的超跑到沉穩(wěn)厚重的頂級商務座駕,光潔如鏡的車身在燈光下折射出令人炫目的冷冽光芒。
空氣中回蕩著各種專業(yè)工具運轉的嗡鳴、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以及技工們偶爾的交流聲。
這哪里像個修車廠,簡直像一個頂級豪車的精密“手術室”。
能擁有這樣產(chǎn)業(yè)的人,絕非等閑之輩。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
“李伯,這就是你說的那個救了老板車的‘金鼻子’小伙子?”一個中氣十足、帶著明顯笑意的聲音傳來。
循聲望去,一位約莫五十多歲、身材敦實、精神矍鑠的老師傅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他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fā)白但非常干凈的深藍色工裝,上面沾著幾點不易察覺的油漬,眼神銳利而明亮,笑容真誠爽朗,一看就是長年與機械打交道的實干家。
“對對對!蘭師傅,這就是小程!”李伯連忙笑著介紹,語氣里帶著自豪,“就是他,昨天光靠鼻子一聞,就斷定咱們車有漏油,硬是讓我們趕緊來查,這才發(fā)現(xiàn)了油箱上那個要命的裂痕!”
蘭師傅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我臉上掃過,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和好奇,隨即伸出寬厚有力、布滿老繭的大手:“好小子!程楓是吧?我是蘭衛(wèi)國,這兒的高級汽修師,也是技術總監(jiān)。你那鼻子,可真神了!那裂痕的位置刁鉆得很,不拆開仔細檢查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這份對異常氣味的敏銳和對潛在危險的警覺,是干我們這行的天賦??!”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力道很大,透著一種老工人特有的實在。
“蘭師傅過獎了,碰巧聞到而已?!蔽矣行鋈弧?/p>
“碰巧?這可不是碰巧!”蘭師傅眼睛一瞪,隨即又笑起來,拍著我的肩膀,“小程啊,我看人不會錯。你是個好苗子,有這天賦,不干汽修可惜了!怎么樣?有沒有興趣到我這地盤來,跟著我好好學,施展施展你的才華?我們這兒就缺你這樣心思細、感覺準的年輕人!”
這話來得太突然,我一時有些懵。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旁邊的李伯已經(jīng)眉開眼笑地補充道:“小程啊,蘭師傅可是咱們這兒的金字招牌,輕易不收徒的!他看中的人,那前途絕對差不了!當他的學徒,光基本工資,”李伯刻意停頓了一下,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這個數(shù)起!兩萬!還不算項目獎金、績效提成!比你在機場那會兒,強多啦!”
“兩萬?!”這個數(shù)字像一顆投入心湖的重磅炸彈,瞬間在我腦中掀起巨浪。
這……這比我在機場轉正后的工資還要高出近一倍!
還有額外的獎金!
更重要的是,這是汽修!
是我從小就喜歡鼓搗、感覺血液里都流淌著機油味的老本行!
巨大的驚喜和難以置信感瞬間沖散了連日來的陰霾和失業(yè)的惶恐。
幾乎沒有絲毫猶豫,我立刻挺直腰板,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蘭師傅!我愿意!非常愿意留下來跟您學習!謝謝您給我這個機會!”
“好!痛快!”蘭師傅哈哈大笑,顯然對我的爽快很滿意,“走,先帶你去看看住的地方,安頓下來再說!”
他帶著我,穿過忙碌的廠房,來到廠房側面一棟獨立的五層小樓前。坐電梯上到三樓,打開其中一扇門。
“喏,這是咱們員工宿舍,單身公寓。條件一般,你先湊合住。”蘭師傅說著,推開了門。
這……這還叫“條件一般”?!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整潔明亮的一室一廳。
客廳不大,但采光極好,米白色的墻壁,淺色木地板,嶄新的沙發(fā)和茶幾。
獨立的臥室放著一張舒適的單人床和衣柜。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廚房、衛(wèi)生間干凈清爽,還帶一個小小的陽臺。
空氣里飄著淡淡的清新劑味道,窗外能看到廠區(qū)綠化的樹冠。
這環(huán)境……比機場那間擠著四張鐵架床、終年彌漫著汗味和泡面味的簡陋集體宿舍,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一種久違的、帶著暖意的踏實感,緩緩地從心底升騰起來,仿佛冰冷的四肢百骸終于開始回溫。
這里,或許真的能成為一個新的起點?
日子像上了新發(fā)條的鐘,規(guī)律而充滿力量地向前走著。
在蘭師傅的維修廠里,我扎下了根,也找回了久違的踏實與熱情。
蘭師傅不僅是技術總監(jiān),更像一位嚴厲又慈祥的師父。
他毫無保留地將一身精湛的手藝傾囊相授,從最基礎的零件識別、工具使用,到復雜的豪車電路系統(tǒng)診斷、精密引擎調校,他講解時條理清晰,示范時一絲不茍,那雙布滿老繭卻異常靈巧的手,仿佛能賦予冰冷的機械以生命。
我如一塊干燥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一切知識,加上從前在機場積累的機械維護底子,以及那份對異常狀態(tài)近乎本能的警覺(就像那次聞出汽油味),我進步的速度讓蘭師傅都忍不住頻頻點頭。
汗水浸透了工裝,油污沾染了指縫,但內心的充實感卻前所未有。
很快,在一眾學徒中,我處理疑難雜癥的能力開始嶄露頭角。
尤其是對一些豪車車主反饋的、難以言喻的“異響”或“不對勁”的感覺,我往往能憑借細致的觀察和敏銳的直覺,更快地鎖定問題根源。
漸漸的,一些挑剔的老主顧也記住了我這個新來的“小程師傅”,點名讓我檢修他們的愛車。
同事們投來的目光里,羨慕有之,欽佩亦有之。
那些真誠的“小程,厲害??!”、“這問題我琢磨半天了,還是你行!”的贊嘆,像溫潤的泉水,悄然滋養(yǎng)著我曾被現(xiàn)實擊打得干涸的自尊。
在這個彌漫著機油和金屬氣息、回響著工具敲打聲的巨大廠房里,我找到了從未有過的成就感。
這成就感并非來自豪車本身的價值,而是源于每一次成功解決問題后,車主滿意的笑容,源于蘭師傅贊許的眼神,源于自己親手讓一臺“病車”重新煥發(fā)活力。
更重要的是,干著自己真心喜歡且擅長的工作,那份內在的驅動力源源不絕。
銀行卡里的數(shù)字也穩(wěn)定地增長著,一筆可觀的存款正在成形,那個為家人買房的遙遠目標,似乎第一次清晰地照進了現(xiàn)實。
生活似乎終于駛入了平靜而充滿希望的港灣。
然而,心底深處,總有一角無法被這溫暖完全照亮。
夜深人靜,或是檢修間隙短暫的休息時,微雨的身影總會不經(jīng)意地浮現(xiàn)——她坐在我摩托車后座緊緊環(huán)抱的溫度,她清晨撫摸我眉骨的微涼指尖,她最后那困惑而受傷的眼神……像無聲的潮汐,反復沖刷著記憶的堤岸。
三個月了,足夠許多塵埃落定,足夠那場因我而起的風波平息了吧?
她現(xiàn)在……過得還好嗎?
凌風……是否真的給了她安穩(wěn)?
這個念頭一旦生根,便瘋狂滋長。
終于,在一個輪休的午后,我騎著自己攢錢買下的那輛嶄新小摩托,駛向了那個曾經(jīng)承載了我太多復雜記憶的地方——機場。
熟悉的航站樓在陽光下依舊巍峨,起降的航班轟鳴著劃過頭頂。
我將摩托車停在員工區(qū)附近的老位置,心里五味雜陳。
剛拔下車鑰匙,就聽見兩個熟悉的聲音。
“喲!慕哥?!真是你??!” 小劉和小李剛下工,穿著沾了些許油漬的工作服,一臉驚訝地快步走過來。
“慕哥!好久不見!最近在哪兒發(fā)財呢?氣色看著不錯??!”小李笑著捶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扯出一個笑容,盡量顯得輕松:“發(fā)什么財,在一家汽修店當學徒,混口飯吃,勉強過得去罷了。” 我頓了頓,目光下意識地掃向值機大廳的方向,找了個借口,“今天來接個朋友,他航班快落地了。”
“哦,接朋友啊……”小李的笑容淡了些,和小劉交換了一個眼神,帶著點欲言又止。
“慕哥,”小劉壓低了點聲音,“你走了之后,機場也發(fā)生了不少事。那個……高主管,你記得吧?后來也被公司辭退了,據(jù)說是查出來不少問題。”
我心里毫無波瀾,那人的結局在意料之中。
“還有……”小李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那個特別漂亮的地勤,白微雨,她也走了,就在你走后沒多久。具體是被開除還是……我們也不太清楚,反正后面就沒再見過她來上班了。不過你走了,高主管也走了,我們這邊倒是清凈太平了不少。”
“白微雨也被開除了?!”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
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她做錯了什么?
難道……是因為我?
“是不是開除真不知道,”小劉連忙解釋,“反正就是突然不來上班了,人事那邊也沒具體說法。挺突然的?!?/p>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有些發(fā)緊:“那……凌風副機長呢?他還在飛嗎?”
“凌副機長?”小李搖搖頭,“好像……好像也是跟白微雨前后腳不見的吧?反正也好久沒見他執(zhí)飛咱們這條線了,調度那邊也沒他消息。”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竄起。“好,我知道了,”我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我先去接機,回頭有空再聊。”
看著他們走遠的背影,剛才的借口瞬間變得蒼白無力。
我此刻只想立刻、馬上確認微雨的下落!
我不死心,幾乎是跑著沖進了闊別已久的候機樓。
巨大的值機大廳人頭攢動,廣播聲、交談聲、行李輪滾動聲交織成一片熟悉的喧囂。
我像一只無頭蒼蠅,在熟悉的區(qū)域里穿梭,目光急切地掃過每一個值機柜臺,搜尋著那個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夢里的纖細身影。
沒有,沒有她。熟悉的制服穿在陌生的面孔身上,一切都顯得那么刺眼。
目光掃到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微雨的師傅譚姐,她正熟練地處理著旅客的登機牌。
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快步走過去。
“譚姐!”我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急切。
譚姐抬頭,看到是我,明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溫和的笑容:“小程?哎呀,真是稀客,你怎么回來了?”
“譚姐,”我顧不上寒暄,直截了當?shù)貑枺拔⒂辍裉鞗]排班嗎?我怎么沒看到她?”
譚姐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化作一聲輕輕的嘆息:“微雨啊……她早就辭職不干了,都走了**個月了?!?/p>
“辭職?!”我的心像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為什么?她為什么要辭職?她那么喜歡這份工作……”
譚姐搖搖頭,眼神里也帶著不解和惋惜:“是啊,我也納悶。微雨這姑娘,性格多好啊,做事又認真,大家都很喜歡她。突然就說要辭職,具體原因也沒細說,就是感覺……心事重重的。走那天手續(xù)辦得很快,我看著她收拾東西離開的……”她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么,補充道,“哦,對了,她走的時候,好像是凌副機長開車來接的她。我當時在窗口還看到了。”
凌風……又是凌風!
這個名字像一根毒刺,深深扎進我的心里。
最后一絲僥幸也被擊得粉碎。
她辭職了,和凌風一起離開的……他們去了哪里?A國?那個屬于他們的世界?
“哦……這樣啊……”我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謝謝譚姐,我……我先去接朋友了?!?/p>
失魂落魄地走出航站樓,午后的陽光刺得眼睛生疼。
騎上摩托車,引擎的轟鳴聲也無法驅散心頭的死寂。
一個強烈的念頭驅使著我——去她住的地方看看!
那個曾經(jīng)承載過我們短暫幸福的別墅!
風在耳邊呼嘯,城市的景象飛速倒退。
很快,那棟熟悉的、帶著小花園的別墅出現(xiàn)在眼前。
我將車停在路邊,遠遠地望著。
花園里的花草似乎很久無人打理,顯得有些雜亂。
緊閉的窗簾透不出一絲光亮,門廊下空空蕩蕩。
沒有熟悉的車輛停在車位上,整個房子籠罩在一片沉寂之中,仿佛被時光遺忘。
我像一個固執(zhí)的幽靈,在街對面的樹蔭下徘徊。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夕陽西沉,暮色四合,路燈次第亮起。
那棟別墅,始終沉默在黑暗里,沒有一盞燈亮起,沒有一絲人聲傳出。
深秋的晚風帶著刺骨的涼意,穿透了單薄的夾克,卻遠不及心底涌上的那股冰寒徹骨。
我倚著冰冷的摩托車,從黃昏等到深夜,又從深夜等到東方天際泛起灰白。
路燈的光芒在晨霧中變得朦朧。
別墅的輪廓在熹微的晨光中依舊清晰,也依舊……死寂。
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如同風中殘燭,徹底熄滅了。
原來,這一次,是真的徹底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