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得做點什么,好讓顧青青這周末能放我出去。”整個下午的課,腦子里像塞滿了亂麻,全是這個念頭在打轉,各種“方案”輪番上演,又一個個被自己否決。
課本上的字跡模糊成一片,只剩下“周末”和“出?!睅讉€大字在眼前晃悠。
下課鈴剛歇,羅睿軒的大嗓門就湊了過來:“慕哥,你報了幾個編織袋?期末考試完就要搬校區(qū),我報了三個。”他晃著登記表,一副準備充分的樣子。
“我就那幾樣破家當,一個就夠了!”我正煩著,沒好氣地回了一句,頭都沒抬。
視線隨意一掃,卻正好落在顧青青身上。
她正在第一組,眉頭緊鎖,手忙腳亂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又時不時焦急地抬頭看看墻上的掛鐘。
晚自習快開始了,她那堆成小山的作業(yè)顯然還沒寫完,額角都沁出了一點細汗。
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
我“騰”地站起來,幾步就走到她身邊,聲音刻意放得輕松:“老班,我來統(tǒng)計吧,你去寫作業(yè)!”說著,手已經(jīng)伸向了她手里的筆記本和筆。
“程慕楓?”顧青青猛地抬頭,眼神里全是驚訝和疑惑,像看什么外星生物。
畢竟,我這個“偷懶慣犯”主動請纓干活,實在反常。
“哎呀,老班,今天作業(yè)這么多,你快寫吧!反正……”我擠出個自認為最誠懇的笑容,強行把東西接了過來,“我從來不交作業(yè)嘛,時間有的是!保證圓滿完成任務,錢都幫你收好,一分不少給你?!?/p>
顧青青猶豫了一下,看看作業(yè),又看看我,大概是堆積如山的習題最終戰(zhàn)勝了疑慮。
“那……謝謝啦!”她松了口氣,帶著點不敢相信的神情,快步回到了自己座位。
整整一個晚自習,我前所未有地認真。
教室里安靜得只有筆尖摩擦紙面的沙沙聲,我則像模像樣地挨個座位問過去:“編織袋幾個?”“錢給我。”登記,收錢,找零……平時最不耐煩這種瑣碎事,今晚卻做得格外仔細,生怕出一點岔子。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終于在九點半下晚自習的鈴聲響起前,把登記得清清楚楚的本子和一小沓整理好的錢,遞到了顧青青手上。
“老班,搞定!統(tǒng)計結果和錢,都在這兒了?!蔽冶M量讓語氣顯得稀松平常。
顧青青接過東西,翻看了一下,眼神里的驚訝還沒完全褪去,又添上了一層真切的感激?!敖裉煺娴奶x謝你了,”她聲音軟了下來,“不然我今晚肯定得熬通宵補作業(yè)了……”
“嗐,小事兒!”我趕緊擺擺手,趁機表忠心,“我也是班上的一份子嘛,總得出點力。以后這種費工夫的活兒,盡管找我,我保證都給你辦得漂漂亮亮的!”我拍著胸脯,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顧青青看著我的眼神,真的不一樣了。
不再是那種看“麻煩分子”的疏離和無奈,里面多了一點……怎么說呢,大概是意外之喜后的欣賞?雖然像她這種頂級學霸平時跟我們這種“學渣”基本沒什么交流,但這次,我敢肯定,她欠我一個人情!周五的外出申請,有戲了!
“慕哥,我又得關半個月禁閉了……”果然,星期五的保留節(jié)目來了。
羅睿軒哭喪著臉,把他那敲鍵盤敲得飛快的手指伸到我面前晃悠,“你看你看,再不摸鍵盤,它們都快生銹了,反應遲鈍啊!”
“得了吧你,”我壓下心里的得意,擺出副“為你好”的表情,“關在學校,總比你爸被搖過來,皮帶炒肉伺候強吧?”
“呃……也是。”羅睿軒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蔫了,有氣無力地嘟囔,“那……那我周末打球去,鍛煉身體……”說完,認命似的又一頭栽回課桌上,仿佛世界末日。
時機差不多了。
我瞅準顧青青旁邊沒人的空檔,悄咪咪地湊過去,壓低聲音,帶著點恰到好處的懇求:“老班,那啥……這周末……我想去看看上次發(fā)的郵件有回復了沒?就一會兒……”
“郵件?”顧青青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臉上那點感激迅速被班長的“鐵面”取代,她搖搖頭,語氣公事公辦,“不行。你們那十四個人的‘禁令’還沒到期呢,想出去?難……”
“哦……”我拖長了調子,像霜打的茄子,灰溜溜地縮回自己的座位,心里卻還在盤算著最后一絲希望。
晚自習結束的鈴聲快響時,顧青青忽然走了過來。
她沒看我,徑直把一張疊好的紙條放在我桌上,然后轉身就走。
我的心猛地一跳。
飛快地展開——是外出申請條!
上面清清楚楚寫著我的名字,標明“1人”,事由是:“采買編織袋”。
最絕的是,每個關鍵信息上,都端端正正蓋著班主任胡老師的紅章!
這章一蓋,意味著這張條子成了“鐵板釘釘”——既不能偷偷加上別人名字,也沒法改動任何內(nèi)容。
顧青青這招,滴水不漏!
“為什么?!吳慕程可以出去?!這不公平!”羅睿軒眼尖,一眼就瞥見了這張對他而言如同“特赦令”的紙條,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指著紙條大叫。
已經(jīng)走到門口的顧青青聞聲停住腳步,轉過身,表情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編織袋的數(shù)據(jù)是他統(tǒng)計的,錢也是他收的。采買的事,當然也得他參與。免得到時候出了差錯,不好核對?!彼f完,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半秒,那眼神復雜難辨,然后干脆利落地轉身離開了教室。
捏著那張蓋著紅印、分量十足的紙條,我強壓下幾乎要咧到耳根的狂喜,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
成了!雖然條子上寫的理由是“采買編織袋”,明天能不能真的溜去看郵件回復還是未知數(shù),但……管他呢!先踏出校門再說!
“程慕楓,你去看郵件回復吧!”就在我盤算著怎么開口時,顧青青的聲音突然從前面?zhèn)鱽?。她停下腳步轉過身,清亮的眼睛看著我,“我們女生要去超市買點東西,半小時后,就在這個超市門口集合。早點回來,校門口還得收老板送來的編織袋。半小時,夠了吧?”
“夠了!絕對夠了!”這突如其來的“赦令”讓我心頭猛地一跳,幾乎要雀躍起來。
我強壓著激動,用力點頭,話沒說完人已經(jīng)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直奔街角那個熟悉的、招牌略顯陳舊的小網(wǎng)吧。
開機,登錄郵箱,指尖因為急切微微發(fā)顫。
郵箱界面彈出,一封未讀郵件赫然躺在那里!
點開,是白微雨!她真的回復了!
內(nèi)容很簡單:她留了一個座機號碼,是她租的公寓里的。因為現(xiàn)在同樣被管得嚴,沒有手機。能打電話的時間,只有她下午放學后18:00到19:00——換算過來,就是我們這里的凌晨6:00到7:00。
時間緊迫!我飛快地把那串號碼抄在隨身帶著的小紙條上,塞進口袋最深處,轉身就跑。
從沖進網(wǎng)吧到跑回超市門口,前后不過十分鐘。
“這么快就搞定了?”顧青青提著一個購物袋,和其他幾個女生一起走過來,看到我微微喘著氣站在那兒,有些驚訝。
“嗯,就是看一眼回信。”我平復著呼吸,看著她平靜的臉,一個憋了很久的問題忍不住脫口而出:“老班,你……你不怕我其實是跑去玩游戲了?”
顧青青聞言,腳步頓了一下,側頭看了我一眼,語氣是出乎意料的篤定:“那天在教室,我看到了。別人的屏幕花花綠綠都是游戲,只有你打開的界面,是郵箱?!彼D了頓,聲音輕了些,“我相信你。”
原來,被別人這樣毫無保留地信任……是這種感覺。
一股暖流毫無預兆地涌上心頭,我小聲嘀咕了一句,自己也聽不清說了什么。
只覺得臉上有點熱,趕緊伸手接過旁邊女生手里提著的重物:“給我吧,我力氣大。”
“慕哥!怎么樣怎么樣?聯(lián)系上嫂子了嗎?”剛推開寢室門,羅睿軒就像裝了彈簧一樣從床上彈起來,雙眼放光地撲過來。
“嗯,聯(lián)系上了?!蔽覊褐睦锏募?,小心地從口袋里摸出那張紙條,像展示珍寶一樣展開給他看,“微雨她……給了一個座機號碼?!?/p>
“座機?那還等什么!走走走,現(xiàn)在就去電話亭打啊!”羅睿軒一聽,立刻興奮地拽住我的胳膊就要往外拉。
“現(xiàn)在不行!”我趕緊拉住他,解釋道,“她要明早6點才有機會接電話……”
“???!明早六點?”羅睿軒臉上的興奮瞬間垮掉,像泄了氣的皮球,一屁股癱坐回床上,“寢室門都沒開呢!這……這怎么搞?”
“沒事,我明天定個鬧鐘,早點起來,看看寢室門最早幾點開?!蔽夷缶o紙條,心里已經(jīng)開始盤算。
“慕哥,你倆這談個戀愛,比通關打Boss還難……”羅睿軒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嘆口氣,又躺回去翻他那本藏起來的漫畫書了。
晚上自習課,教室里一片安靜。
我罕見地沒有趴著睡覺或者發(fā)呆,而是摸出了筆和草稿紙。
顧青青大概是聽到動靜,回頭看了我一眼,見我伏案“寫寫畫畫”,眼神里掠過一絲贊許,大概以為我終于開竅要寫作業(yè)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草稿紙上畫的不是什么公式習題,而是一個被我反復涂改了幾遍的表格——時間統(tǒng)計表。
我得好好規(guī)劃一下這來之不易的通話窗口。微雨那邊的時間、我這邊的時間、寢室開門時間、找到電話亭的時間……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得卡準。
晚自習結束的鈴聲響起時,我終于滿意地看著紙上那個清晰的表格。
現(xiàn)在,只需要把每天能擠出來的、可能的時間段記錄進去,再對照著微雨那邊的時間安排,就能找到最穩(wěn)妥的通話方案了。
凌晨五點剛過。
天幕還是濃稠的墨藍色,校園里一片死寂,只有路燈投下昏黃的光圈。
我輕手輕腳地摸到男寢大門邊,厚重的鐵門果然還鎖得嚴嚴實實。
寒氣順著褲腳往上鉆,我搓著手,在門廳里來回踱步取暖。
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見走廊深處似乎有個黑影一閃而過!
我的心猛地一緊,汗毛都豎了起來。
這黑燈瞎火的……不會是賊吧?我屏住呼吸,壯著膽子往走廊拐角的樓梯間方向探了探身子。
昏暗的光線下,隱約可見一個人影在樓梯口那片更深的陰影里,來回地、有些焦躁地晃動著!
“誰在那里?!”我頭皮發(fā)麻,立刻轉身跑向值班室,用力拍門叫醒了睡眼惺忪的保安大叔,簡單說明了情況。
“是誰?出來!”保安大叔抄起手電筒和電棍,跟我一起壯著膽子沖到樓梯口,厲聲喝道。
“是……是我……”一個清瘦的身影從陰影里慢慢挪了出來,聲音帶著點被驚嚇的顫抖。
借著保安大叔手電筒的光,我看清了他身上洗得發(fā)白的校服,“高一15班的,李軍。”
“你!你在這黑咕隆咚的地方晃來晃去干什么?!”保安大叔看清是個學生,明顯松了口氣,但語氣依然嚴厲,“嚇我們一跳,還以為是小偷呢!”
李軍的臉在燈光下“唰”地一下紅透了,帶著那種縣城學霸特有的、被撞破秘密般的局促和窘迫,他囁嚅著:“我……我在這背英語單詞……”他指了指樓梯間角落里一盞光線極其微弱的老舊壁燈,“這里……就這里還有點光……”
“這么早……背單詞?!”保安大叔顯然也愣住了,手電筒的光在李軍寫滿認真的臉上晃了晃。
“嗯,”李軍低下頭,聲音小但清晰,“上次月考……英語拖后腿了。這次期末,想……想把英語分提上來?!?/p>
保安大叔看著他凍得有些發(fā)紅的鼻尖,又看看那幾乎照不清書本的破燈,沉默了幾秒,臉上的嚴厲化成了無奈:“唉……看書也不能摸黑看啊!那里燈光太暗了,傷眼睛!走,到我值班室去,那燈亮堂!”
保安大叔領著我和李軍回到了小小的值班室。
明亮的白熾燈瞬間驅散了黑暗,將小小的空間照得如同白晝。
李軍如獲至寶,立刻在保安大叔指的小板凳上坐下,攤開英語書,埋頭苦讀起來,嘴里念念有詞,仿佛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我坐在旁邊空著的另一張凳子上,看著眼前這專注到忘我的身影,再想想自己懷里揣著的那張寫著心上人號碼的紙條,忽然覺得有點格格不入的……尷尬。
這保安室明亮的燈光下,一個是為了學業(yè)拼盡全力的寒窗學子,一個……是為了凌晨一通越洋電話絞盡腦汁的“癡情漢”,這畫面,著實有點……不和諧。
“哎,六點半了!看你們也不容易,我提前二十分鐘給你們開門吧!”保安大叔打著哈欠,一邊嘟囔著一邊掏出腰間那串沉甸甸的鑰匙,摸索著打開了男寢大門那把冰涼的大鐵鎖。
清脆的“咔噠”聲在寂靜的凌晨顯得格外響亮。
“謝謝大叔!”李軍抱著他的英語書,朝保安大叔深深鞠了一躬,隨即像找到了方向的陀螺,頭也不回地朝著教學樓那片更深的黑暗小跑而去。
我則像聽到了發(fā)令槍響,在大門剛拉開一道縫隙的瞬間就側身擠了出去。
凌晨的空氣帶著刺骨的涼意和草木的潮氣,直灌肺腑,卻讓我無比清醒。目標明確——音樂教室外面那個綠色的公用電話亭!
冰冷的塑料聽筒貼在耳邊,手指因為激動和寒冷微微發(fā)抖,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按下那串早已爛熟于心的號碼。
聽筒里傳來漫長的、單調的“嘟——嘟——”聲,每一聲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我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耳朵上,焦灼地等待著那個渺茫的回應。
“喂……?” 終于!一個帶著濃濃睡意、小心翼翼又無比熟悉的聲音,像一縷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大洋彼岸的寂靜,也擊中了我的耳膜!
“微雨!是我!慕楓!”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后只沖出一句最笨拙也最直接的,“你……你還好嗎?我……我攢了好多話想跟你說!” 那潛藏的“我想你”幾乎要破口而出。
“慕楓哥!真的是你!” 電話那頭的白微雨,聲音瞬間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壓抑不住的哽咽,但她立刻又壓低了聲音,仿佛怕驚擾了什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會打來!自從郵件發(fā)出去,我每天這個時間都守在電話旁邊,一邊寫作業(yè)一邊等……我真怕、真怕錯過了……” 她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般的顫抖,卻又充滿了巨大的滿足,“還好……我終于等到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著激動的情緒,再開口時,語氣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鄭重:“慕楓哥,聽我說!我今年暑假必須回來一趟,辦身份證。有一周的時間在國內(nèi)!”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確認時間,“8月5號!下午四點整,我們‘老地方’見!我一定來!無論如何,我都會去找你!”
“8月5號……老地方……” 我機械地重復著這兩個詞,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巨大的喜悅和一種近乎眩暈的不真實感瞬間淹沒了所有的寒冷和疲憊。這個約定,像一顆火種,瞬間點燃了漫長等待中積攢的所有灰暗。
“嗯!我記下了!我一定到!微雨,你……” 我還想再說些什么,電話那頭卻似乎傳來模糊的催促聲。
“我得掛了……有人來了……” 白微雨的聲音陡然變得急促而細微,充滿了不舍和無奈,“慕楓哥,保重!8月5號,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 我急忙回應,可最后一個字剛出口,聽筒里已經(jīng)傳來了冰冷的忙音。
“嘟……嘟……嘟……”
冰冷的忙音還在耳畔回響,像一根驟然繃斷的弦。
我甚至沒來得及和她約定下一次通話的時間!
“算了……” 我對著空無一人的電話亭,像是說服自己般,低聲嘟囔了一句,聲音在寂靜的凌晨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單,“明天……再來碰碰運氣吧!”
我緊了緊單薄的校服外套,朝著遠處那片被灰藍色晨光籠罩的教學樓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剛才那場短暫相逢的余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