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亮起,最后一條短信靜靜躺在那里,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層層漣漪。
“慕楓哥,是我媽私自給我安排了到國外讀高中和大學,我反抗不了她,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白微雨
指尖懸在冰冷的屏幕上,機場安檢口前她紅著眼眶、強忍著淚水的模樣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那聲壓抑的“慕楓哥”似乎還在耳邊。胸腔里有什么東西沉沉地墜了一下。我深吸一口氣,手指用力敲下回復:
“好,我等你回來!”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跳出,幾乎是同時,一只屬于成年人的、帶著不容置疑力道的手伸過來,輕易地抽走了我掌心的手機。父親的聲音沒什么波瀾:“高中了,收收心。等你考上大學,想怎么聯(lián)系都行。”
我抬頭看他,想爭辯,想告訴他,不是等考上大學,而是要等七年!
但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最終只是沉默地看著手機被關機,塞進他西裝的內袋。
他已經(jīng)習慣了我的沉默,不會再多問一句。
我站起身,視線掠過父親肩頭,隔著巨大的落地窗,似乎還能捕捉到那個拖著小小行李箱、沒入登機通道的纖細背影,最終消失在涌動的人流里,只留下空曠得令人心悸的停機坪。
那一刻,我知道,連接我和白微雨的那根線,被硬生生地剪斷了。
不是物理的距離,而是我們賴以維系日常的、最直接的通道,被“防止早戀,專心學業(yè)”的冠冕理由徹底掐滅。
車窗搖下,晚風裹挾著引擎的悶響與塵土的氣息涌入。路旁的行道樹、模糊的燈火、沉默的田野,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急速抽走的陳舊膠片,在窗外飛速后退。
望著這片流逝的風景,一種熟悉的空洞感再次攫住了我。
白微雨走了,這空洞會持續(xù)多久?是又一個漫長的黑夜,還是無數(shù)個黑夜疊加成的無期徒刑?我不知道。
雨夜。這個意象早已刻入骨髓。
三歲那年,母親決絕的背影刺破雨幕,鉆進一輛黑色轎車,任我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滂沱,也未能讓她回頭。
車輪碾過積水的聲音,蓋過了我的世界。
父親和母親為何分開,答案模糊不清,但那份被遺棄的冰冷和隨之而來的沉默,卻在我心底凝結成冰,讓我本能地抗拒傾訴。
八歲,后媽帶著她那個心思活絡的女兒進了家門。
從此,家里的每一樣東西——玩具、零食,甚至父親本就不多的關注——都成了爭奪的目標。妹妹總是贏家。
那個家,漸漸成了一個令人窒息的牢籠。
唯一的亮色,是十歲那年出現(xiàn)的白微雨。她來我家做客,像一束意外闖入的光,短暫地,帶著我逃離了那片灰暗。
后來,她成了我的同桌,從小學到初中畢業(yè),始終罩著我。
她漂亮得耀眼,心地純凈得像山澗清泉,成績更是拔尖。
我那堆“爛泥扶不上墻”的功課,全靠她耐心地一點點修補。
現(xiàn)在,連她也走了。
想必她那部承載著我們無數(shù)秘密和約定的手機,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被沒收、被鎖進某個抽屜深處,與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一同被強行切斷。
七年?高中三年加上大學四年?這個數(shù)字對于此刻十五歲的我來說,沉重得如同一個世紀的開端,漫長到足以磨滅所有微弱的希望。
而我,程慕楓,也“如約”踏入了省重點高中的大門,擠進了那個光環(huán)耀眼的“全省班”。
這名字聽起來威風凜凜,踏進教室的那一刻,空氣卻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肩頭,幾乎能壓彎脊椎。
這里匯聚的,是來自全省各地的驕子,每個人頭頂都懸著家鄉(xiāng)沉甸甸的期望,帶著無形的光環(huán)。
只有我清楚,能坐在這間明亮的教室里,并非憑借自己的實力。
是家里動用了一些不便明說、難以啟齒的“能量”,才把我硬塞了進來。
這成了我心底一塊隱秘的烙印,滾燙、羞恥,每次看到周圍同學專注自信的臉龐,那烙印就隱隱作痛。
第一次月考的成績單終于發(fā)了下來,薄薄一張紙,卻像冰冷的審判書。
我的名字,穩(wěn)穩(wěn)地吊在班級名單的最末端——倒數(shù)第二。
這個位置,仿佛成了我的專屬王座。
唯一能讓我不至于徹底沉底的,是我的發(fā)小兼同桌,羅睿軒。
他榮膺“倒數(shù)第一”,并且似乎對此安之若素,甚至有些樂在其中。
“慕哥,你看!”羅睿軒用胳膊肘使勁捅了捅趴在課桌上試圖補眠的我,聲音里帶著一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
我勉強抬起沉重的眼皮,順著他的目光看向他那半邊課桌——那里早已不是書桌,而是一片粉藍、淺紫、淡黃交織的“情書山丘”。信封各式各樣,有的精致,有的樸素,有的還帶著淡淡的香氣,它們層層疊疊,幾乎淹沒了他可憐巴巴的幾本練習冊,甚至有幾封頑皮地從桌沿探出身子,搖搖欲墜。
“又來了?”我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煩躁和一絲無奈。
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斜射進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微塵,也照亮了那些承載著少女心事的彩色信封,刺得我眼睛有點發(fā)澀。
“何止是‘又’?。 绷_睿軒夸張地揮舞著手臂,差點掃落幾封信,“簡直是日積月累,蔚然成山!”
“慕哥,你這‘生人勿近’的冰山氣質,怎么偏偏就擋不住這些‘飛蛾撲火’的熱情呢?嘖嘖,你看看,這封是二班班花的,這封是文藝委員的,這封…哎喲,連隔壁班的學霸都給你遞小紙條了!你再看這厚度,這規(guī)模,快把我擠得沒地兒寫字了!慕哥,你倒是發(fā)發(fā)善心,給個處理意見???我這‘郵差’當?shù)?,快被壓垮了!?/p>
他一邊喋喋不休地抱怨,一邊小心翼翼地整理著那堆“山丘”,仿佛在對待什么易碎的珍寶,只是眼神里閃爍著八卦的光芒。
那些陌生的名字和情意,此刻只讓我覺得是沉重的噪音,干擾著心里那根被刻意壓抑、卻從未停止撥動的弦。
白微雨的笑臉,她臨別時帶著哭腔的話語,還有那句沉甸甸的“七年”,像背景音樂一樣固執(zhí)地循環(huán)著。眼前這些鮮艷的信封,越看越像是對那個遙遠約定的無聲挑釁。
“直接扔掉!”我猛地別開臉,聲音有些生硬,帶著一種急于擺脫困擾的決絕。
我重新把臉埋進臂彎,試圖隔絕羅睿軒的聒噪和那堆刺眼的“心意”。課桌冰涼的木質觸感貼著額頭,稍微平息了一點心頭的躁郁。
“扔…扔掉?!”羅睿軒的聲音拔高了八度,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痛心疾首,“哥!親哥!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這扔掉的是一堆紙嗎?不!這扔掉的是多少顆鮮活滾燙、為你砰砰亂跳的少女心??!聽聽,你聽聽,這嘩啦啦碎一地的聲音,全是心碎的音符??!”他捂著胸口,表情浮夸得可以去演話劇。
我被他的夸張表演弄得又好氣又好笑,終于抬起頭,沒好氣地瞪著他:“羅睿軒同學,請問你是來省重點高中學習的,還是來開婚介所的?”我刻意板起臉,模仿著年級主任訓話時的腔調,一字一頓地說,“高、中、生、禁、止、早、戀!懂不懂?校規(guī)第幾條需要我給你背背?”
“懂懂懂!程大紀律委員!”羅睿軒見我似乎真要惱了,立刻見好就收,縮了縮脖子,臉上卻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行行行,你是‘忠貞不二’的典范,我懂!小的這就去處理掉這些‘擾亂軍心’的玩意兒,保證還你一個清凈的學習環(huán)境!別上火哈!”他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站起身,雙手并用,像捧著一大摞珍貴的貢品,又像是捧著一堆燙手山芋,小心翼翼地將那堆積如山的情書攏在懷里。
他抱著那堆色彩繽紛的信,邁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步伐,小跑著沖向教室后面那個大大的藍色塑料垃圾桶。
在距離垃圾桶還有幾步遠的地方,他站定,深吸一口氣,然后以一種近乎“天女散花”的姿勢,手臂猛地一揚——
“嘩啦——!”
五彩的信封在空中短暫地劃出弧線,然后紛紛揚揚,精準地落入了垃圾桶。
有幾張?zhí)貏e輕盈的信紙甚至還在空中調皮地打了個旋兒,才不情不愿地飄落下去。
羅睿軒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轉過身,沖我做了個“搞定”的手勢,臉上帶著完成重大使命的輕松和一絲惡作劇般的得意。
教室里幾個目睹了全過程的同學發(fā)出低低的哄笑。
我看著那堆瞬間消失的“心意”,心里沒有半分波瀾,甚至隱隱松了口氣。處理掉就好,清凈。
就在這時,一道清朗的聲音帶著運動后的微喘,打破了教室后排的這點小騷動。
“程慕楓!別挺尸了!走,打球去!”副班長林書柏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到我課桌旁,屈起指節(jié),不輕不重地敲了敲我的桌面。
林書柏來自一個教育資源相對薄弱的縣城,是實打實考進來的學霸。他心思純粹得像山澗的溪流,目標明確,除了打球就是學習。
相處快一年了,他和班上其他那些同樣來自縣城的尖子生一樣,從未用異樣的眼光探究過我這個“倒數(shù)第二”為何能留在省班。
在他們簡單而強大的邏輯里,我大概就是屬于“初中很厲害,高中暫時不想學”的那一類人。這種毫無芥蒂的接納,反而成了我在這高壓環(huán)境里難得的喘息。
“好!一起!”籃球的召喚瞬間驅散了心底那點因情書和思念帶來的陰霾。
我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那股屬于少年的、無處發(fā)泄的精力似乎找到了出口。肩膀撞了一下還在垃圾桶旁“憑吊少女心”的羅睿軒,“軒子,走啊!”
“來了來了!”羅睿軒立刻滿血復活,屁顛屁顛地跟了上來。
林書柏笑著,很自然地伸出手臂搭上我的肩膀。
旁邊另一個高個子男生,體育委員陳鋒,也笑著勾住了羅睿軒的脖子。
我們幾個就這樣勾肩搭背,在午后熾熱的陽光下,穿過彌漫著書本油墨味和青春荷爾蒙氣息的走廊,鬧哄哄地涌向那片被烈日烘烤得有些發(fā)燙的塑膠籃球場。
奔跑,跳躍,爭搶,傳球,投籃……汗水很快浸透了薄薄的T恤,黏在背上。
籃球撞擊地面發(fā)出“砰砰”的悶響,鞋底摩擦塑膠地板的吱嘎聲,同伴們興奮的呼喊和懊惱的嘆息交織在一起。
每一次激烈的身體對抗,每一次精準的傳球配合,每一次籃球刷網(wǎng)而過的清脆聲響,都帶來一種近乎原始的、酣暢淋漓的快感。
只有在這里,在這片被汗水澆灌的方寸之地,我才覺得自己是真實的、自由的。沉重的學業(yè)壓力暫時被拋到腦后,那些關于遙遠國度、關于七年等待的迷茫和沉重,也被劇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暫時壓制。
身體在奔跑,肌肉在發(fā)力,大腦放空,只剩下最本能的反應和最純粹的勝負欲。陽光刺眼,汗水流進眼睛帶來一陣辛辣,同伴們帶著汗味的體溫和堅實的碰撞,這一切都無比鮮活、具體。
球再一次傳到我的手上。我運球,假動作晃開防守,起跳,手腕用力一撥。
籃球在空中劃過一道飽滿的弧線。
“唰!”
空心入網(wǎng)。
“好球!”林書柏跑過來,用力拍了下我的背,笑容燦爛,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喘著粗氣,咧開嘴笑了。
胸腔里那顆年輕的心臟,有力地跳動著,暫時只裝得下眼前的球友、手中的籃球,和這片被陽光曬得滾燙的球場。至于那些飄洋過海的情愫,那些堆積如山又瞬間消失的心意,還有那個需要等待七年的約定……至少在這一刻,都被這洶涌的汗水沖刷得淡了些,遠了些。
球場邊又圍著一群尖叫的女生。羅睿軒跑過來,用手肘捅了我一下:“這一球下去,明天又得處理多少情書???拜托你收收那該死的魅力吧,一天天的,累死我了!”
我白了他一眼,繼續(xù)投入到激烈的比賽中。
這世上,能讓我眼睛亮起來的,大概只?;@球和記憶里的白微雨了。
我一遍遍在心底預演著孤獨的滋味,像把鈍刀刻進肌肉里,確信能扛住這漫長的七年。
至于父親鎖在柜頂、從不讓我碰的那些舊模型……算了,不想了。
再熬過一個月,就只剩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