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像一塊被凍硬了的窩頭，梆梆地戳在臘月的寒風(fēng)里。炮聲在西北方向滾著悶雷，震得人心發(fā)慌。四合院里，家家戶戶的煙囪冒出的炊煙都稀薄得可憐，帶著一股子窮酸氣兒，裊裊幾下就被冷風(fēng)撕碎了。
陸文華拎著個半癟的粗布口袋，縮著脖子，頂著能把人耳朵凍掉的西北風(fēng)，深一腳淺一腳地鉆進(jìn)一條背陰的、散發(fā)著尿臊和爛菜幫子混合氣味的死胡同。
胡同盡頭，一扇搖搖欲墜、糊著厚厚油垢的破木門半掩著，像張沒牙的老嘴。這就是前門外“鬼市”的一個隱秘入口，北平城最后一點活命的“黑脈”所在。
掀開那扇油膩膩、沉甸甸的破門簾子，一股熱烘烘、混雜著汗臭、劣質(zhì)煙草、霉味、還有各種難以言喻的奇怪氣味的濁浪撲面而來，差點把陸文華熏個跟頭。
門后是個不大的院子，此刻卻擠得像個沙丁魚罐頭?；璋档墓饩€下，影影綽綽全是人！穿著破棉襖的苦力，裹著舊圍巾的婦人，眼神閃爍、穿著體面卻難掩倉惶的“體面人”……所有人都在蠕動，在低聲交談，在警惕地交換著手里那點救命的玩意兒。
沒有吆喝，只有壓得極低的、如同鬼魂囈語般的討價還價聲，嗡嗡地響成一片。
“三塊…就三塊現(xiàn)大洋！不能再多了！這年頭，誰知道明天這玩意兒還能不能吃？”
“現(xiàn)大洋！您老真敢開口！我這是正經(jīng)關(guān)外來的小米！您看看這成色，五塊，少一個子兒免談！”
“兩塊銀元，加一包哈德門（香煙），換你這半袋子棒子面，干不干？”
“扯淡！哈德門頂個屁用！能填肚子？再加兩塊！”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焦躁、貪婪和絕望的氣息。偶爾有爭執(zhí)聲稍微拔高，立刻會引來周圍一片警惕和警告的眼神，隨即又被壓得更低。在這里，每一粒糧食都沾著血汗，每一筆交易都游走在刀鋒邊緣。
陸文華像條滑溜的小泥鰍，在擁擠的人縫里靈活地鉆行。他那雙清澈的孩童眼睛，此刻卻沉淀著與年齡不符的老練和警惕，不動聲色地掃視著一個個或蹲或站、面前擺著可憐巴巴貨物的“攤主”。他的目標(biāo)很明確：種子！一切能種的種子！
在一個角落里，他看到一個頭發(fā)花白、佝僂得像棵老樹的老農(nóng)。老農(nóng)面前鋪著一塊臟兮兮的藍(lán)布，上面散亂地擺著幾個小布包。布包口敞著，露出里面或金黃飽滿、或細(xì)小黝黑、或帶著奇異花紋的種子。老農(nóng)眼神渾濁，抱著一個破瓦罐，里面是渾濁的涼水，時不時抿上一小口，嘴唇干裂得出血。
陸文華蹲下身，沒碰那些種子，只是用眼神詢問。
老農(nóng)抬起渾濁的眼，看了看眼前這個穿著破舊但眼神清亮的孩子，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小子…想換點啥？”
“老伯，您這兒…都有什么種？” 陸文華聲音不高，帶著點孩子氣的“好奇”。
“喏，” 老農(nóng)用枯枝般的手指點了點，“關(guān)東金黃豆…魯?shù)丶t小豆…隴西的紫皮蒜瓣…還有這點…” 他指著最邊上一個小布包，里面是幾十粒干癟發(fā)黑、毫不起眼的種子，“…南邊弄來的番邦玩意兒，叫啥番茄？說是能結(jié)紅果子，酸溜溜的，不當(dāng)飯吃，當(dāng)個零嘴兒…”
番茄？陸文華心頭一跳，這玩意兒現(xiàn)在在北方可是稀罕物，他面上不動聲色，小手在幾個布包上虛拂而過，像是在感受種子的飽滿度。意念微動，眉心深處那汪碧綠靈泉無聲蕩漾，一股清涼的氣息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瞬間探入那些種子內(nèi)部。
金黃豆、紅小豆生機(jī)還算旺盛，紫皮蒜瓣也不錯。那包番茄種子生機(jī)微弱，干癟得厲害，但核心深處，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其頑強(qiáng)的生命火種，有靈泉在，或許能救！
“都要了，老伯。” 陸文華干脆地說，從懷里摸出兩塊沉甸甸、帶著體溫的袁大頭（銀元），輕輕放在老農(nóng)面前的藍(lán)布上。這是他之前“撿漏”換來的，硬通貨。
老農(nóng)渾濁的眼睛在看到銀元時瞬間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帶著深深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哀。他默默地把幾個小布包攏在一起，遞給陸文華，枯瘦的手抓起那兩塊冰冷的銀元，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攥著最后一點活命的希望，又像是攥著燙手的山芋。
陸文華接過種子，迅速塞進(jìn)懷里（實則意念一動，直接收進(jìn)了空間），起身準(zhǔn)備離開。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原本蹲著、面前擺著半袋糙米的黑瘦漢子，突然像條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猛地湊了過來！他眼神貪婪地盯著陸文華塞種子的動作，又看看老農(nóng)手里緊攥的銀元，壓低聲音，帶著一股子市儈的黏膩：
“小兄弟，闊氣?。≠I這些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喝的玩意兒，不如看看哥哥我這米，正經(jīng)的東北粳米，熬粥噴香，兩塊…不！一塊半大洋！這半袋子都?xì)w你，咋樣？”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扒拉著米袋口，露出里面灰撲撲、夾雜著不少糠皮和碎石的糙米，哪有一點粳米的影子？
陸文華眉頭都沒皺一下，只冷冷地瞥了那漢子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像冰冷的刀子，瞬間刺破了漢子臉上虛假的熱情。漢子被這眼神看得心頭一寒，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訕訕地閉上了嘴。
陸文華不再理會，像條滑溜的魚，迅速消失在擁擠嘈雜的人群深處。那漢子看著他消失的背影，又看看旁邊抱著銀元發(fā)呆的老農(nóng)，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低聲罵了句：“小崽子不識抬舉！”
陸文華在鬼市里又轉(zhuǎn)了幾圈，用幾塊零散的銀角子和一小包“撿來”的、品相一般的玉扣子，從一個眼神閃爍的婦人手里換了兩只瘦骨嶙峋、但還活蹦亂跳的半大雞仔（公母各一），同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收進(jìn)空間。靈泉空間里，那兩只蔫頭耷腦的雞仔一進(jìn)去，立刻精神了幾分，好奇地打量著這片充滿生機(jī)的奇異天地。
懷里那個半癟的粗布口袋，此刻被他用意念塞進(jìn)去幾斤從空間里“勻”出來的、品質(zhì)上乘的棒子面，顯得鼓鼓囊囊，分量十足。這是他帶回家的“明面”收獲。
剛擠出那扇油膩的破木門，重新回到冰冷刺骨的胡同里，陸文華就敏銳地感覺到幾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黏在了他懷里的口袋上。是幾個蹲在胡同口避風(fēng)、縮著脖子、眼神像餓狼般的混混。
陸文華腳步不停，丹田內(nèi)那股微弱卻精純的真氣悄然流轉(zhuǎn)，形意拳“熊羆撼樹”的沉穩(wěn)勁力灌注雙腿，小小的身體走得不快，卻異常穩(wěn)當(dāng)，每一步落下都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重感。他目不斜視，眼神清澈平靜，仿佛根本沒察覺到那些窺視。
那幾個混混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看著那孩子沉穩(wěn)的步伐和鼓囊囊的口袋，又掂量了一下自己空癟的肚子和凍得發(fā)僵的四肢，最終，貪婪還是被一種莫名的忌憚壓了下去，沒人敢上前。直到陸文華的身影消失在胡同拐角，才傳來幾聲不甘的低罵。
回到家，推開那扇熟悉的、帶著家的氣息的木門。灶房里，蘇曉正就著昏暗的油燈光亮，拿著把豁了口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刮著最后一點棒子面缸底。刮下來的面粉混合著缸壁的陳年老灰，落在粗瓷碗里，只勉強(qiáng)蓋住了碗底。文秀趴在炕沿，眼巴巴地看著，小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
“媽，我回來了！” 陸文華的聲音帶著點“興奮”，把懷里鼓鼓囊囊的口袋往灶臺上一放，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蘇曉猛地回頭，看到兒子凍得通紅的小臉和那個分量十足的口袋，眼睛瞬間亮了！她丟下小刀，像只護(hù)崽的母豹子撲過來，一把抓過口袋，入手沉甸甸的，解開扎口的麻繩，里面是金燦燦、顆粒飽滿的上好棒子面！那色澤，那香氣，比她缸底刮下來的灰撲撲的面粉強(qiáng)了百倍！
“哎喲我的老天爺！” 蘇曉驚喜地叫出聲，抓起一把棒子面在手里捻了捻，感受著那干燥飽滿的顆粒感，臉上的愁云瞬間散了，“華兒，你…你從哪弄來這么多好面！” 她一邊問，一邊警惕地側(cè)耳聽了聽屋外動靜，壓低聲音，“沒…沒惹上麻煩吧？”
“黑市上碰上個急著回老家的，便宜換的。” 陸文華含糊地解釋，臉上帶著點“運氣好”的得意，“那人好像急著走，給錢就賣?！?/p>
“好！好小子！比你爹那榆木疙瘩強(qiáng)！” 蘇曉喜笑顏開，用力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立刻開始張羅，“秀兒，快，把盆拿來！今兒晚上咱們熬稠糊糊！敞開了吃！” 她手腳麻利地舀面，加水，攪動，灶膛里的火苗似乎都跟著歡快起來。
文秀歡呼一聲，像只快樂的小蝴蝶，在灶臺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小鼻子貪婪地嗅著空氣中彌漫開來的、純粹的糧食香氣。
陸國豪從里屋出來，看到灶臺上那袋金燦燦的棒子面，沉凝的臉上也露出一絲難得的輕松。他走過來，沒說話，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揉了揉兒子的腦袋。那力道，帶著欣慰，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晚飯是久違的、能立住筷子的棒子面糊糊。金黃的糊糊盛在粗瓷碗里，熱氣騰騰，散發(fā)著誘人的谷物甜香。文秀捧著小碗，吹著氣，小口小口地吸溜著，小臉上全是滿足的幸福。蘇曉也難得地露出笑容，一邊喝，一邊絮叨著明天要去黑市再踅摸點咸菜疙瘩。
陸文華端著碗，感受著胃里暖融融的踏實感。他意念沉入空間，那方寸世界里，生機(jī)盎然，靠近碧潭的土地上，幾畦嫩綠的幼苗在清涼氣息的滋養(yǎng)下，正努力舒展著葉片，雖然生長緩慢，卻充滿了堅韌的生命力。
那兩只新收的雞仔在角落里刨食，三只小豬崽擠在一起呼呼大睡，角落里，堆放著從黑市換來的各樣種子，還有那包干癟的番茄種，也被他小心地種在靠近碧潭的最佳位置，正貪婪地吸收著那微弱的生機(jī)。
這才是真正的根基，陸文華默默想著。
就在這難得的溫馨時刻，屋外院子里，突然傳來一陣刻意拔高的、帶著哭腔的干嚎，像夜貓子叫春，刺耳又突兀：
“哎喲喂！沒天理啦，餓死人啦，老賈?。∧惚犻_眼看看??！有人家關(guān)起門來吃香的喝辣的，不管我們孤兒寡母的死活??！東旭??！我的兒啊！你師傅不管你，咱們娘倆可怎么活??！”
是賈張氏！這亡靈法師又在召喚老賈了！
蘇曉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彪悍的怒氣。她“啪”地一聲把筷子拍在桌上，柳眉倒豎，對著窗戶方向就啐了一口：“呸！嚎喪呢！有本事嚎給你那好師傅聽去！盯著我們家這點糊糊算哪門子本事？餓死鬼投胎的玩意兒！”
陸國豪眉頭緊鎖，悶頭喝糊糊，仿佛沒聽見。文秀嚇得縮了縮脖子，小臉有點發(fā)白，往哥哥身邊靠了靠。
陸文華眼神微冷。他放下碗，走到窗邊，掀開舊報紙糊著的窗欞一角，向外望去。
只見賈張氏那肥碩的身影正站在中院通往前院的月亮門洞下，一手叉腰，一手假模假式地抹著根本不存在的眼淚，三角眼卻像鉤子似的，死死盯著陸家緊閉的屋門，尤其是…灶房煙囪里冒出的、帶著糧食香氣的炊煙！她旁邊站著縮頭縮腦、一臉窘迫的賈東旭。
易中海也聞聲從中院踱了出來，站在賈張氏身后幾步遠(yuǎn)的地方，背著手，眉頭微蹙，臉上帶著一種“調(diào)解糾紛”的嚴(yán)肅表情。他的目光，同樣落在了陸家灶房的煙囪上，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陰霾和濃濃的疑慮。
陸家哪來的糧食熬這么稠的糊糊？那香氣…可不像是刮缸底刮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