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飛絮失魂落魄地,向后退了兩步。
她腳下一軟。
整個人,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倒在了那冰冷的高臺上。
她那雙原本充滿嫉妒與惡毒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了無盡的,深淵般的恐懼。
完了。
一切。
都完了。
高臺下,書院的院長和主考官李建德,臉色比柳飛絮還要難看。
那是一種混雜著驚恐、悔恨與茫然的慘白。
“王……王管事,你……你再說一遍?”
院長的聲音,抖得像是秋風里的落葉。
“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那個跪在地上的管事,已經嚇得快要哭了出來。
“鎮(zhèn)龍令!是鎮(zhèn)龍令啊院長!”
“先帝御賜,如朕親臨的鎮(zhèn)龍令!”
“那個老東西……不,那個老英雄……他正扛著冤字旗,一路往靖安王府去了!”
轟!
如果說剛才的消息是驚雷。
那現(xiàn)在,就是天塌了。
院長和李建德的身子,猛地晃了一下,險些也跟著癱倒在地。
他們終于明白。
為什么那個老人,可以只用一個眼神,就讓七八個持棍的護衛(wèi)嚇得不敢動彈。
為什么他敢一個人,就闖進戒備森嚴的貢院。
他們惹上的。
根本不是一個無依無靠的鄉(xiāng)下老農。
而是一頭,曾經手握滔天權柄,只是暫時收起了爪牙的,史前巨獸!
“怎么會……”
柳飛絮失神地喃喃自語,她猛地抓住旁邊李建德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怎么會這樣?!”
“我爹查過的!朝廷的功臣錄上,根本沒有他的名字!”
“每年給在世元勛送溫暖的名單里,也從來沒有他!”
“他怎么可能會有鎮(zhèn)龍令?!”
“他一定是在造假!對!他肯定是不知道從哪里偷來的令牌,在這里狐假虎威!”
這,才是他們一家,敢于如此肆無忌憚的根源。
一個不在朝廷記錄里的老家伙,就算過去有點功勞,那也只是過去了。
一個被國家遺忘的人,能有什么能量?
可現(xiàn)在。
現(xiàn)實給了他們一記最響亮的耳光。
李建德被她搖晃得回過神來,臉上寫滿了絕望。
“柳小姐……那鎮(zhèn)龍令,是先帝指血所書,天下無人敢仿,也無人能仿?!?/p>
“而且……而且他腰上掛的那塊烏木令牌,上面密密麻麻的功勛暗記,做不了假的……”
“我們……我們這次,是真的,踢到鐵板了……”
不。
不是鐵板。
是踢到了一座,足以將他們所有人,都碾成齏粉的泰山。
就在三人徹底陷入恐慌,手足無措,感覺世界末日即將降臨之時。
又一個身影,從遠處,快步走來。
是柳家的另一名心腹家丁。
這名家丁的神色雖然也有些緊張,但遠沒有之前王管事那般驚恐。
他走到高臺下,對著柳飛絮躬身一禮。
“小姐,老爺讓小的來給您傳個話。”
柳飛絮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猛地撲到臺邊。
“我爹呢?!我爹怎么說?!”
那家丁清了清嗓子,將他主人的話,原封不動地復述了出來。
他的語氣,也學著主人的樣子,帶著一股子運籌帷幄的輕松與傲慢。
“老爺說,讓小姐您和院長、主考官大人,稍安勿躁?!?/p>
“一個不在朝廷名錄里的老家伙,就算他曾經是天王老子,現(xiàn)在也掀不起什么風浪?!?/p>
“我大明的法度,只認名錄,只認檔案?!?/p>
“檔案上沒有的人,就是庶民一個?!?/p>
“他這么大張旗鼓地鬧,不過是想把事情鬧大,訛一筆錢罷了。”
“老爺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你們什么都不用做,等著看好戲就行了?!?/p>
這番話,像是一劑強心針,注入了三人的心里。
柳飛絮那渙散的瞳孔,重新聚焦起來。
對啊。
我爹說得對。
你不在名錄上,你就是個屁!
你拿個令牌有什么用?誰知道是真是假?
官方不承認你,你就是個冒牌貨!
院長和李建德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對對對,柳大人說得有理?!?/p>
“只要宗人府和兵部的檔案里查不到他,他就是欺君罔上!”
“到時候,我們反過來,還能告他一個偽造信物、冒充功臣的大罪!”
三顆懸著的心,暫時落回了肚子里。
他們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他們將柳承嗣的話,當成了救命的稻草,死死地抓在手里。
他們選擇性地遺忘了。
那塊令牌上,所蘊含的,足以讓整個京城,都血流成河的,滔天殺氣。
……
另一邊。
朱雀大街。
說書先生張鐵嘴,帶著他茶館里的一眾老茶客,終于追上了那道緩緩前行的身影。
他們跑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
可當他們真正親眼看到眼前這一幕時。
所有人都被震撼得,停下了腳步。
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那是一個怎樣的畫面啊。
一個白發(fā)蒼蒼,身形佝僂的老人。
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黑色舊袍,在風中微微擺動。
他的左肩上,扛著一面用血寫就的“冤”字大旗。
那旗幟,很沉。
壓得他那本就清瘦的肩膀,都有些變形。
他的右手,緊緊握著一塊玄鐵令牌。
那令牌,似乎更沉。
仿佛承載著一座山的重量。
他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像是在用盡全身的力氣。
額頭上的汗水,混雜著塵土,在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沖刷出一道道溝壑。
可他的腰背,卻挺得筆直。
那是一種,寧可站著死,也絕不跪著生的,鋼鐵般的傲骨。
這悲壯的一幕。
這強烈的視覺與情感沖擊。
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每一個追上來的人的心上。
張鐵嘴那張能說會道的嘴,此刻,張了張,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身后的那些老茶客,剛才還因為他中斷了故事而滿腹牢騷。
此刻,他們也都集體陷入了沉默。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這一幕,刺痛了。
一個為國征戰(zhàn)的英雄。
一個本該在功勞簿上,享受萬民敬仰的元勛。
為何,會在晚年,遭受如此天大的冤屈?
為何,要用這種最慘烈,最悲壯的方式,來為自己,也為家人,尋求一絲渺茫的公道?
是誰?
到底是誰,敢如此喪心病狂!
一股無言的憤怒,在人群中,開始悄然發(fā)酵。
越來越多的人,自發(fā)地,跟在了秦蒼的身后。
他們沒有說話。
他們只是沉默地,陪著這位老英雄,走完這最后一段,通往公道的路。
整個朱雀大街,萬人空巷。
卻又,落針可聞。
只有那道蒼老而又堅定的腳步聲。
和那面血色冤字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的聲音。
一下。
又一下。
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
路,終于走到了盡頭。
當那座氣勢恢宏,門口立著兩尊巨大石獅子的王府,出現(xiàn)在秦蒼眼前時。
他停下了腳步。
靖安王府。
到了。
他扛著那面血旗,緩緩地,走到了王府的正門口。
然后,他站定。
像一棵,在狂風暴雨中,屹立了千年的,不屈的青松。
王府門口,兩名穿著精良鎧甲,腰挎佩刀的護衛(wèi),早已注意到了這支奇怪的隊伍。
當秦蒼最終走到他們面前,停下腳步時。
這兩名見慣了達官顯貴,早已練就了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王府護衛(wèi)。
也徹底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他們的視線,死死地釘在了秦蒼的身上。
釘在了那面血淋淋的“冤”字旗上。
釘在了老人那雙古井無波,卻仿佛藏著一片尸山血海的眼睛上。
最后。
他們的視線,落在了那塊被老人緊緊握在手中的玄鐵令牌上。
盡管離得有些遠。
盡管令牌上的字跡有些模糊。
可他們依舊能隱約辨認出。
那令牌上,用血書寫的,是兩個讓他們靈魂都在顫抖的大字。
鎮(zhèn)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