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夢我又夢見她了。橋頭，她就站在那兒，穿那條洗得發(fā)白的白裙，
長發(fā)被風(fēng)卷得亂糟糟的，看著有點可憐。頭一直低著，像在等誰，又像在跟什么告別。
眼淚還是下來了，安安靜靜地滑過她蒼白的臉。這是第六次，我數(shù)得清清楚楚。每一次，
都是同樣的場景。白云橋，黃昏的天，風(fēng)大得像要把所有東西都吹散?？伤傉镜媚敲摧p，
像個用云捏成的人。我低頭時，看見帆布鞋邊緣沾著片干枯的槐樹葉——上次夢里，
陪她在橋邊摘槐花時蹭上的。明明醒后把鞋刷得干干凈凈，夢里卻總帶著這道印子，揮不去。
我站在她對面，大約五米遠。就這五米，腳像灌了鉛，怎么也邁不動?！澳銇砝?。
”她先開了口。“抱歉，今天來晚了，我……”我正琢磨著找個什么理由，
一雙帶著潮濕涼意的小手突然攥住了我的小臂——明明夢里的風(fēng)是暖的，
她的指尖卻像剛從河水里撈出來。指甲輕輕陷進肉里，留下四個淺印，
可就在我想回握的瞬間，那溫度突然散了，只剩袖口蹭過皮膚的癢，像場幻覺。風(fēng)掠過來，
帶著她身上的梔子香，還混著橋底河水的腥氣，成了種奇怪的甜腥，一下子裹住了我。
她見我皺著眉，自己也跟著蹙起眉頭，伸出手指直直點著我：“林楓，我們早就說好了的，
有事不許瞞著我?！彼鲋^看我，眼睛瞪得圓圓的。才一米六的個子，
得踮著腳尖才能勉強對上我的視線。明明是在興師問罪，在我眼里卻傻得可愛。
“你是不是又跟阿姨吵架了？”我忍不住笑了，手往上縮了縮，把她的小手輕輕牽住。
她搭在小臂上的頭發(fā)滑下來，那股甜腥的清香還縈繞在鼻尖，清清爽爽的。
“小云今天的洗發(fā)水，是梔子花香吧？上周你還說想換茉莉的?！薄皠e轉(zhuǎn)移話題，我問你呢。
”她嗔了一句。見我不說話，也默契地不再追問，只是牽著我的手晃啊晃，
帶我走到橋的人行道邊。她松開手，趴在護欄上，踮著腳往遠處瞅，
像是想看到橋以外的更遠的地方?！澳憧茨嵌湓?，像不像棉花糖？
”她的聲音突然在耳邊炸開，手指著天邊一團蓬松的白。我走到護欄邊，
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藍天白云，倒真是幅好天氣。視線往下，落在橋縫間。
橋底下的河水綠得發(fā)暗，像塊泡了太久的舊抹布。幾個塑料瓶在水面漂著，
其中一個印著“橘子味”三個字——她最愛的硬糖牌子，此刻正被浪頭拍得變形，
像張哭皺的臉。被水流推著往橋洞鉆，卻總在離橋柱半米的地方打個旋，又被浪頭推回來。
“看著挺高的，這要是掉下去，得很疼吧？”我忍不住想，從這個高度摔下去，
砸在下面翻滾的河水上，會是像撞在水泥地上那樣硬，還是會被河水輕輕抱住？
小云順著我的目光往下看，忽然說：“一點都不疼哦，這里有‘落地水’，
撲通一下就下去了?！蔽倚囊痪o，趕緊湊過去，攥住她的手臂。她的胳膊細細的，像段嫩藕，
上面沒戴任何首飾，看著沒什么異樣。我伸手想往她衣袖里探探，看看有沒有藏著什么傷，
她卻突然按住我的手?！拔?，停停停，你這登徒子，不知廉恥！怎么突然動手動腳的？
”她把我的手按得死死的，還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氨敬蠓蚪o你檢查身體呢，
小孩子要配合，別鬧?！彼班坂汀毙Τ雎暎拈_我的手時，指尖卻輕輕勾了下我的掌心，
像片羽毛掃過，癢癢的。她轉(zhuǎn)過身，后背抵著冰涼的護欄，風(fēng)把她的裙擺吹得鼓鼓的，
像只馬上要飛起來的白鳥?！罢f真的，”她突然收了笑，
眼神落在我發(fā)皺的領(lǐng)口上——今早跟母親爭執(zhí)時，被她扯亂的，“你沒必要總跟阿姨犟。
上次你說她不讓你報醫(yī)學(xué)院，其實……”她頓了頓，目光飄向橋?qū)γ娴穆窡簟?/p>
那盞燈又開始忽明忽暗，跟記憶里一樣?！捌鋵嵞阒?，她不是反對，是怕你熬壞身體，
對不對？”我低頭盯著手腕上那根“逢考必過”的手繩，她親手織的。我們當(dāng)初說好的，
要一起考去那個有醫(yī)學(xué)院的城市。喉結(jié)動了動，
這話太像從前的她了——那時候我總嫌母親管得多，每次都是她拉著我在操場邊坐一晚上，
一點點幫我捋清楚母親的心思。鞋面上，槐樹葉的影子晃來晃去，像個揮不去的提醒。
“你看，”她忽然踮起腳，伸手幫我把領(lǐng)口理好。指尖擦過我喉結(jié)時，帶著點不真實的涼，
“你總是這樣，把話都憋在心里，像揣著顆炸彈，炸不到別人，先把自己炸得遍體鱗傷。
”她的手指停在我鎖骨處。那里有塊淡青色的印記——昨天夢里，我在母親面前摔門而去時，
撞到門框留下的?，F(xiàn)實里明明沒有這道傷?！傲謼?，”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
“你不用總裝得很能扛。”我猛地抬頭，想看清她的眼睛，她卻已經(jīng)收回手，
轉(zhuǎn)身往橋尾走了。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貼在人行道的地磚上，
像張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的剪紙。我趕緊跟上去，腳步有些踉蹌。我們并肩走著，誰都沒說話。
路過那棵老槐樹時，我看見樹干上刻著的歪歪扭扭的“林”和“云”——初二那年偷偷刻的，
后來被校工用石灰糊住了，可夢里的樹，總保留著最清晰的模樣。她忽然停下腳步，
指著不遠處的紅綠燈：“你看，那燈好像修好了。”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
路口的紅綠燈正規(guī)律地閃爍著，紅燈亮起時，暖黃的光暈把路面染成一片橘色，
像她生前最喜歡的橘子味硬糖。我記得很清楚，那天的燈是壞的，一直卡在黃燈，
閃得人眼暈?！耙郧翱偙г惯@燈跳得快，”她往前走了兩步，站在斑馬線前，回頭沖我笑，
“現(xiàn)在覺得，能等一盞正常的紅燈，也挺好的?！本G燈亮了。她轉(zhuǎn)身踏上斑馬線，
走到對面時，又停下回頭。風(fēng)掀起她的長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我送她的那支銀色發(fā)夾。
“我到地方了?！彼龘]了揮手，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些散，轉(zhuǎn)身時，臉上還掛著甜甜的笑，
“要記得好好愛護身體哦。那么，我們明天再見吧?！蔽艺驹谠兀?/p>
看著她的身影被過馬路的人群擋住，又慢慢從縫隙里露出來，像幅被揉過的畫。想抬手回應(yīng)，
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擠出聲音：“嗯，明晚再見?！本G燈開始閃爍，
我還站在原地。直到紅燈亮起，路口的人群散去，天邊露出點魚肚白，
風(fēng)掀起路邊人家半掩的窗簾，帶著點清晨的涼意。天亮了。第二章：裂痕第七次入夢時，
天是灰的。白云橋還在，但風(fēng)里裹著鐵銹味，不像往常的槐花香。我站在橋頭，
看見小云的白裙沾著泥點，頭發(fā)濕淋淋地貼在臉上——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澳銇砹恕?/p>
”她笑的時候，嘴角有塊淤青，這是我從沒見過的樣子。我盯著她的手腕，
那里有圈淡紅色的印子，像被水草勒過。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一只手攥住。這道痕我見過，
在高二那年春天，她躲在教學(xué)樓后的竹林里哭，左手腕纏著染血的校服袖子。
那天她父親又來學(xué)校鬧，說家里供不起兩個學(xué)生，讓她輟學(xué)去給叔叔家?guī)Ш⒆印?/p>
“你手腕怎么了？”我伸手想去碰，她卻往后退了半步，退到護欄邊。橋底下的河水泛著黑，
漂著的塑料瓶變成了碎玻璃，扎得人眼疼?！笆裁丛趺戳?？”她歪著頭看我，
脖頸處的青痕愈發(fā)明顯，眼神空得能映出橋下的黑水，“林楓，你今天怪怪的。
”“我上次問你的事，”我往前走了兩步，五米的距離突然變得很遠，
“你到底……”“哪次？”她打斷我，突然笑了，“是問我洗發(fā)水換沒換，
還是問我掉下去疼不疼？”我愣住了。她從來不會這樣說話，帶著股子刺人的勁兒。
風(fēng)突然變大，吹得橋身咯吱響，槐樹葉從天上往下掉，落在地上就變成灰。我低頭看鞋，
那片干枯的槐樹葉還在，只是邊緣卷了起來，像被火燒過?！靶≡疲蔽衣曇舭l(fā)緊，
“你記不記得高二那年，你在竹林里……”“竹林？”她皺起眉，像是在想什么，突然拍手，
“哦，你說摘槐花那次?。∧闩罉渌は聛?，把膝蓋磕破了，還嘴硬說沒事?！辈皇堑?。
我想反駁，卻發(fā)不出聲音。她在撒謊，或者說，她在“忘記”。就像高二她躲在竹林里時，
也是這樣盯著地面，指甲掐著掌心，說“我沒事”時，聲音抖得像被風(fēng)吹散的紙。
她忽然抓住我的手，手心冰涼?！傲謼?，你能不能別總盯著我看？”她的聲音抖起來，
“我有點怕?！薄芭率裁?？”“我怕橋塌了。”她指著河面，
黑色的水里浮出很多碎片——有張我們在槐樹下的拍立得，她舉著槐花笑，
照片邊緣卻在水里泡得發(fā)卷，慢慢洇開，把她的臉融成團模糊的白，
像她此刻沾著泥點的裙角。我伸手去撈，指尖剛碰到照片，就被水里的碎玻璃劃開道口子，
血珠滴進去，瞬間被黑水吞了，連點紅都沒留下。還有她織手繩的毛線，
我給她講題的草稿紙。那些碎片在水里打旋，慢慢沉下去。我看到她手腕的紅痕變深了，
像要滲出血來。“你是不是又跟你爸吵架了？”我脫口而出，這句話在喉嚨里堵了太久，
連做夢都在擔(dān)心。她的臉突然白了，后退時沒站穩(wěn)，半個身子探出護欄。
我趕緊沖過去拽住她，手腕碰到她袖口時，摸到一片黏膩的濕——不是水，是血?！皠e碰我！
”她尖叫起來，用力甩開我的手。我踉蹌著后退，眼睜睜看著她翻過護欄，
白裙像朵被揉爛的云?！靶≡疲 彼仡^沖我笑，嘴角的淤青更明顯了?！澳憧矗?/p>
一點都不會感覺到疼?！比缓笏袅讼氯?。我撲到護欄邊往下看，黑色的河水翻著浪，
什么都沒有。橋底下空蕩蕩的，只有一枚銀色的發(fā)夾，卡在石縫里，是我送她的那支。
發(fā)夾邊緣的銹蹭在掌心，像層薄血痂。背面的“云”字被磨得發(fā)亮，我突然想起她刻這字時，
用美工刀劃了三次才刻出第一筆，指尖被割破，血珠滴在“云”字的尾巴上，
說“這樣就永遠擦不掉啦”。我伸手去夠，指尖剛碰到發(fā)夾，橋突然晃了一下。再抬頭時，
小云站在我身后，白裙干干凈凈，手腕上的紅痕消失了?！澳阍谡疫@個？”她舉起發(fā)夾，
在我眼前晃了晃，“上次你說，等我長發(fā)及腰，就給我別上?！薄澳銊偛拧薄皠偛攀裁矗?/p>
”她歪頭看我，眼神又變得空落落的，“林楓？你是哪位?。俊蔽颐偷乇犻_眼，
胸口的衣服濕透了。窗外天剛亮，母親在廚房煎蛋，油濺在鍋上的聲音很刺耳。我攤開手，
掌心還留著發(fā)夾銹跡的觸感，那枚銀色發(fā)夾就躺在那兒，邊緣生了點銹，
背面的“云”字清晰可見。這是上周在舊物箱里找到的。母親說，是清理小云遺物時，
從她書包側(cè)袋里翻出來的。我起身下床，輕手輕腳地走到客廳。
母親正把一摞舊書往紙箱里塞，都是我的初中課本?！斑@些還留著嗎？”她回頭看我，
眼睛有點腫，“昨天整理儲藏室，翻出來不少東西?！奔埾浣锹淅锫冻鰝€藍色的本子，
封面上畫著朵歪歪扭扭的梔子花。是小云的日記本。我的心跳突然變快。母親沒注意，
轉(zhuǎn)身去倒垃圾了。我蹲下去，飛快地抽出日記本，揣進懷里跑回房間。鎖上門，我翻開本子。
她的字跡很娟秀，帶著點稚氣。前面記的都是瑣事：“今天林楓把數(shù)學(xué)筆記借我了，
字真丑”“他說我扎馬尾好看，明天不披頭發(fā)了”……翻到后面，字跡開始潦草。
“3月15日：爸又來學(xué)校了，說讓我跟王老板家的兒子訂婚，彩禮能給弟弟治病。
我不想去?！薄?月18日：林楓為了我跟他媽吵架了，他說要放棄醫(yī)學(xué)院，跟我一起打工。
這個大傻瓜，我怎么能讓他這樣做?！薄?月20日：今天又頭疼了，好像有點撐不住。
但我得撐到高考，我要看著林楓考上醫(yī)學(xué)院，我答應(yīng)過他我們會一起的，加油小云。
”最后一頁是空白的，只有右下角畫了個小小的手繩，旁邊寫著“逢考必過”。
門被輕輕敲了兩下?！靶鳎u蛋煎好了?！蹦赣H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我把日記本塞進枕頭底下，深吸一口氣?！皝砹恕！背燥垥r，母親幾次想開口，
都被我低頭扒飯的動作擋了回去。她收拾碗筷時，突然說：“昨天路過白云橋，
看到圍起來了，好像要維修還是什么的。”我的手頓了一下。“嗯?！薄耙灰タ纯矗?/p>
”她聲音很輕，“你好久沒去了?！蔽姨ь^看她，她鬢角有了白頭發(fā)，是這兩年才長出來的。
“不去了?！蔽艺f，“沒什么好看的?！彼龥]再說話，轉(zhuǎn)身進了廚房。水流嘩嘩地響，
像夢里那片黑色的河。水流撞在瓷盆上，濺起的水珠落在我手背上，
涼得像小云最后攥著我時的溫度——明明剛從熱水里撈出來的碗筷，
為什么怎么擦都擦不掉那點冷。那天晚上，我沒做夢?；蛘哒f，我不記得做了什么夢。
只是醒來的時候，枕頭底下的日記本不見了。第三章：回聲我重新回去了三中。
門衛(wèi)大叔還記得我，笑著跟我嘮嗑：“林楓啊，聽說你考上重點了？不容易啊。
”他指了指操場方向，“你們那屆的老槐樹還在，就是被蟲子蛀了，去年砍了。
”我的心沉了一下?！巴趵蠋熕€在嗎？”“在呢，教初三，剛下課?！闭业酵趵蠋煏r，
她正在辦公室改作業(yè)，頭發(fā)比以前白了不少?？吹轿遥读艘幌?，隨即站起來：“林楓？
你怎么來了，快坐?！薄袄蠋?，我想問問小云的事?！蔽议_門見山，怕自己再猶豫。
她的手頓了頓，嘆了口氣?！澳憬K于肯問了?！彼龔某閷侠锬贸鰝€鐵盒子，
里面裝著些舊照片，“她出事前一周，跟我請了三天假。我給她爸打電話，
他爸在電話里罵罵咧咧的，說家里的事不用老師管，讓我不想惹麻煩就不要管的那么寬。
”照片里，小云站在教室后排，穿著藍白校服，笑得露出虎牙。那是初三拍的畢業(yè)照。
“她那天來學(xué)校，眼睛腫得像核桃，”王老師的聲音低下去，“跟我說，‘老師，
我可能考不了高中了’。我勸她別放棄，她就哭，說她爸逼她嫁給鄰村的人，
彩禮給弟弟治病?！彼D了頓，指尖在照片上的小云頭頂點了點，“她那天來辦公室，
手里攥著你的模擬試卷，說這道大題你錯了兩次，要我提醒你改。你看，
她連自己的事都顧不上，還記著你的錯題?！蔽疫o了拳頭，指甲嵌進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