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名烏騅，產(chǎn)於朔漠，性烈難馴。初遇項氏子，年方二十有四，身長八尺馀，目有重瞳，
按劍立于沛澤之畔。時他方斬會稽守，提首示眾，血滴青石板，濺成點點紅梅。
見吾奔突掙韁，竟徒手擒吾，指節(jié)扣吾頜下，朗聲道：“此馬骨相奇絕，當隨吾踏平天下。
”聲如洪鐘，震得吾耳鼓嗡嗡作響。遂從之。每戰(zhàn)，他必披玄甲，執(zhí)長戟，策吾為前驅(qū)。
吾知其勇，亦奮力馳騁。嘗攻襄城，城破之日，他戟挑守將，血濺吾鬃，
卻撫吾頸笑道：“烏騅，今日又助吾立一功?！毖粤T，復(fù)驅(qū)吾踏過尸骸累累的街巷，
楚旗在城頭獵獵作響。巨鹿之戰(zhàn)，他令士卒沉船破釜，持三日糧。夜聞帳中擊節(jié)聲，
他對諸將曰：“秦兵雖眾，吾必破之?！奔暗S上馬背，長戟指處，楚軍皆呼“殺”，
聲動天地。吾四蹄翻飛，踏碎秦軍壁壘，他戟法如狂濤，所過之處，甲胄碎裂，人馬俱仆。
日中時，九戰(zhàn)九捷，秦軍哭嚎震野。他勒馬坡上，望秦軍降卒，目露冷光，吾知其殺意，
亦昂首嘶鳴，聲中帶戾。入咸陽，他殺子嬰，燒阿房，火三月不滅。有儒生前諫，
言關(guān)中可都。他怒曰：“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繡夜行。”遂攜珍寶美女東歸，還都彭城。
吾隨他入宮，見殿宇巍峨，卻覺不及戰(zhàn)場風(fēng)沙暢快。他常于月下試劍，劍風(fēng)霍霍，割裂空氣，
口中吟哦：“劍兮劍兮，何時再飲敵人血？”吾側(cè)耳聽之，蹄刨金磚，似盼再戰(zhàn)。漢楚相爭，
已歷四載。劉邦數(shù)敗，卻屢敗屢起。韓信屯兵齊地，彭越擾吾糧道，楚軍漸困。
他怒欲親征彭越，囑大司馬守成皋。臨行前，他拍吾背曰：“待吾破彭越，
歸來與汝再踏漢營?！蔽岚菏讘?yīng)之，聲震宮闕。未幾，成皋失守，大司馬降漢。他聞報，
擲杯于地，罵曰：“豎子不足與謀！”遂星夜回師，欲復(fù)成皋。途遇漢兵，他怒不可遏，
單騎沖陣，吾亦奮蹄，踏斃漢騎十數(shù)人。然漢兵如潮水，殺退復(fù)涌，他戰(zhàn)至日暮，
甲上血凝結(jié)如紫，卻仍不肯稍歇，厲聲喝殺，聲透暮色。歸營時，他解甲坐帳中，虞姬進酒。
他飲罷，撫劍長嘆：“韓信小兒，詭計多端?！庇菁Ч纳?，他隨樂而歌，歌聲中雖有怒意，
卻藏一絲倦色。吾立于帳外，聽帳內(nèi)瑟聲劍影，知前路漸艱，遂低首啃食草料，
耳卻始終留意帳中動靜。是夜，他忽起，出帳觀望，見星月無光，漢營方向隱隱有歌聲傳來。
初時甚微，漸而清晰，竟是楚地鄉(xiāng)音。他面色驟變，握劍的手微微收緊，吾亦豎起耳朵，
聽那四面楚歌，如泣如訴，心中莫名一緊。帳外楚卒，已有低泣聲傳來。他返身入帳，
虞姬迎問：“大王何事煩憂？”他不語，拔劍擊柱，火星四濺。柱上雕龍，
似被他怒氣壓得低首。良久，他抬頭，目光掃過帳內(nèi)，最終落于吾帳外的影上，
眼中情緒復(fù)雜，似有不甘，似有悲愴。帳內(nèi)靜極，唯聞劍擊柱的余音嗡嗡作響。
虞姬瑟聲再起，調(diào)子卻比先時凄婉，如寒蛩泣露。霸王按劍而立，重瞳中翻涌著驚濤，
忽而對曰：“姬，今夜楚歌四起，莫非楚地已盡歸漢乎？”話音未落，帳外傳來騷動。
一騎校踉蹌入帳，甲胄歪斜，泣曰：“大王，楚卒聞鄉(xiāng)音，皆潰逃矣！
營中已不足千人……”霸王猛轉(zhuǎn)身，長戟頓地，聲震帳頂：“豎子休慌！尚有我在！
”他大步出帳，玄甲在月下泛著冷光。營中楚卒東倒西歪，或坐或臥，見霸王出，
皆垂首不敢視。他環(huán)視一周，忽揚聲大笑：“諸君隨我征戰(zhàn)數(shù)年，未嘗見我退縮！今雖困厄，
尚有烏騅與二十八騎在，何懼漢兵百萬？”言畢，他翻身上吾背，
長戟直指漢營方向：“隨我殺出去，讓劉邦見識楚人的骨氣！”二十八騎齊聲應(yīng)和，聲雖寡，
卻如驚雷裂空。吾知他意，四蹄刨地，鬃毛倒豎，只待一聲令下。虞姬追出帳外，素手秉燭，
淚落如雨：“大王保重！妾在此候大王歸！”霸王回首，目光在她臉上一凝，隨即調(diào)轉(zhuǎn)馬頭，
怒喝一聲：“殺！”吾應(yīng)聲奔出，蹄聲敲碎營中死寂，二十八騎緊隨其后，
如一道黑風(fēng)沖破漢兵外圍。漢營猝不及防，被撕開一道缺口。霸王戟影翻飛，左挑右刺，
漢兵紛紛墜馬。吾亦奮蹄，踏斷兵刃無數(shù)，將攔路者撞得筋折骨斷。奔出數(shù)里，
身后漢騎才如夢初醒，吶喊著追來，火把連成火龍，映紅半邊天。至黎明，已殺透三重圍。
霸王勒馬坡上，回望追兵，笑曰：“烏騅，汝看，漢兵雖多，能奈我何？”言未畢，
林中忽射出箭矢，正中一騎楚卒咽喉。霸王怒喝，拍吾沖林，長戟橫掃，
將弓箭手連人帶弓劈為兩半。然前路愈窄，兩側(cè)山勢漸陡，正是韓信預(yù)設(shè)的口袋陣。
漢騎從四方涌來，為首者乃灌嬰，厲聲喝道：“項羽，速速降之！”霸王怒極反笑，
揮戟直沖其陣：“吾生為楚將，死為楚鬼，豈肯降漢！”吾隨他沖入敵群，
只覺馬蹄下盡是尸骸，空氣中彌漫著血腥。霸王甲上已添數(shù)處新傷，卻越戰(zhàn)越勇，長戟所及，
無人敢擋。戰(zhàn)至日中，二十八騎只剩十數(shù)人，吾亦喘息不止，蹄下帶血，
卻仍死死托住他的身軀。霸王忽然勒住吾，環(huán)視殘部，朗聲道：“諸君且看，
我為你們斬將奪旗，證非戰(zhàn)之罪！”言罷，俯身摘吾頸間紅纓，系于戟尖，
拍吾直沖漢將陣中。吾知此去九死一生，卻毫無懼色，四蹄騰起，載著他如一道黑色閃電，
撞向那片晃動的漢旗……吾載霸王沖入漢陣，耳中盡是金鐵交鳴、人馬嘶吼。
霸王長戟舞動如輪，戟尖紅纓翻飛，所過之處，漢將或墜馬，或斷首，
甲胄碎片與鮮血混作一團。有裨將挺槍來刺，霸王不閃不避，左手一探，竟生生奪過槍桿，
反手一擰，那裨將慘叫一聲，被擲出數(shù)丈之外。十數(shù)騎楚卒緊隨其后，皆以死相護。
然漢兵如蟻附膻，前仆后繼。忽有一箭自斜刺來，直奔霸王面門，他頭一偏，箭擦耳而過，
釘入山壁，箭羽猶自顫動。霸王怒極，拍吾轉(zhuǎn)向，長戟直指放箭者——乃漢將楊喜。
“匹夫敢爾！”他聲如驚雷，吾應(yīng)聲加速，轉(zhuǎn)瞬已至楊喜馬前。楊喜驚惶失措，舉刀便砍，
霸王戟尖一挑，磕飛其刀，順勢橫掃，竟將楊喜半邊頭盔削落，發(fā)絲與血混在一起，
嚇得他伏鞍而逃。“哈哈哈！”霸王大笑，聲震山谷，“此等鼠輩，也敢攔我！
”復(fù)勒吾轉(zhuǎn)身，見十數(shù)楚卒已被漢騎圍在核心，正浴血死戰(zhàn)。他怒喝一聲，再次沖入，
戟出如電，連斬三騎，硬生生劈開一條血路，喝曰：“隨我走！”殘部緊隨其后，
奔至一處山坳。霸王點數(shù)人數(shù)，只剩八騎。他喘息稍定，撫吾汗?jié)竦念i背，
嘆曰：“自起兵以來，未嘗見此等困局?！焙鲇痔ь^，目露精光，
“然今日必讓漢兵知我勇武！”遂分八騎為四隊，令各向一方突圍，約定于山東面會合。
漢騎不知虛實，分兵追逐。霸王與吾獨走一路，遇漢騎百馀，他毫不畏懼，挺戟再戰(zhàn)。
吾亦抖擻精神，左沖右突，蹄下踏斃者又添十數(shù)。戰(zhàn)至山巔，竟與另外三隊殘騎重逢，
只損二人。霸王撫掌曰：“天不亡我！”正欲下山，卻見山下漢騎漫山遍野，
為首者正是韓信，立馬高坡，麾蓋飄揚。“項羽，不降何待？”韓信揚聲喊道，
聲音透過兵甲縫隙傳來，帶著幾分得意。霸王怒目而視，戟指韓信：“胯夫敢辱我！
”欲策馬沖下，卻被殘騎拉住韁繩：“大王，山下乃死地！”他頓住，回望烏江方向，
又看了看身邊僅存的六騎，重瞳中閃過一絲復(fù)雜。山風(fēng)獵獵，吹得他玄甲上的血痂簌簌剝落，
吾亦昂首嘶鳴，似在呼應(yīng)他胸中未平的豪氣。忽有探騎來報：“大王，
東南方有小徑可通烏江，漢兵尚未合圍！”霸王眼神一動，復(fù)按戟道：“好！便往烏江去！
”言罷，拍吾轉(zhuǎn)向，六騎緊隨，沿著陡峭的山徑，向那片熟悉的江水奔去。身后，
韓信的追兵聲隱約傳來，如附骨之疽，步步緊逼。山徑崎嶇，碎石嶙峋，吾四蹄雖磨出血痕，
亦不敢稍緩。霸王伏身貼吾背，玄甲與山石摩擦，發(fā)出刺耳聲響，他卻渾然不覺，
只頻頻回望追兵，重瞳中怒火未熄。奔至半山，忽聞前方林中有弓弦響。霸王急呼：“小心！
”話音未落，數(shù)箭已至。吾本能人立而起，避開要害，一箭卻擦過霸王左臂，
血珠頓時沁出甲縫。他不察傷痛，反手拔箭擲回，林中應(yīng)聲墜下一漢兵?！皡^(qū)區(qū)小計，
也敢獻丑！”霸王怒喝，策吾沖入林中。林間漢兵早有埋伏，刀斧并舉，攔住去路。
霸王長戟橫掃，斷木裂石，將為首者連人帶刀劈作兩段。余兵駭散，吾趁機踏開血路，
載他沖出密林。前方漸見水光，烏江已在眼底。江風(fēng)裹挾著水汽撲面而來，帶著熟悉的咸腥。
霸王勒住吾，喘息稍定，六騎殘卒亦陸續(xù)趕到，皆甲胄破碎，血染征袍。江畔泊一小舟，
亭長立于船頭，見霸王至，叩首曰：“大王，臣已備船，江東雖小，尚有千里之地，
數(shù)十萬民，足以卷土重來！”霸王默然，目光掠過江面，對岸隱約可見楚地山巒，
輪廓在霧中若隱若現(xiàn)?！熬硗林貋?？”他低聲重復(fù)，忽仰天大笑，笑聲中帶著蒼涼，
“吾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v使父老憐我，擁我為王，我又何面目見之？
”正言間，身后塵煙大起，漢騎已至，黑壓壓一片，將江岸圍得水泄不通。為首者乃呂馬童，
揚聲喊道：“項羽，降者不殺！”霸王轉(zhuǎn)身，戟指呂馬童：“汝乃吾舊部，也敢來逼我？
”呂馬童不敢直視，垂首道：“上命難違?！卑酝趵湫Γh(huán)視殘騎：“諸君隨我多年，
今日當與我共死！”六騎齊聲應(yīng)諾，皆拔劍出鞘，寒光映著江濤。他復(fù)看向吾，
伸手撫吾鬃毛，指尖帶著血溫：“烏騅，汝隨我五年，轉(zhuǎn)戰(zhàn)千里，未嘗敗績。今我將死，
不忍見汝同葬刀下。亭長，煩請將此馬渡至江東，留它一命?！蓖らL含淚應(yīng)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