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商務車如同沉默的幽靈,在高速公路上疾馳。車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從城市的鋼筋森林逐漸過渡到開闊的郊野,最終被一片無邊無際的、灰藍色的海平面取代??諝饫镩_始彌漫起潮濕咸腥的海風氣息。
車內(nèi),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深海。引擎低沉的轟鳴是唯一的背景音。蘇逸蜷縮在靠窗的位置,巨大的墨鏡和口罩將他整張臉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緊繃的下顎線。他偏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海景,仿佛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塑。指尖那被顧淵躲開的一觸冰涼,如同烙印,反復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
顧淵坐在隔著一個空位的另一側(cè)。他換上的那副新眼鏡完好無損,鏡片后的目光沉靜地落在前方椅背上,似乎在進行某種復雜的推演,又似乎只是放空。他周身籠罩著一層無形的、拒人千里的冰殼,將車內(nèi)本就稀薄的空氣都凍得凝滯。
楊娜坐在副駕駛,對著平板電腦屏幕眉頭緊鎖,手指飛快地滑動、點擊,處理著雪片般涌來的信息和指令。制片人趙磊和導演陳鋒坐在后排另一側(cè),低聲交談著什么,偶爾投向顧淵和蘇逸方向的目光,帶著審視和不易察覺的凝重。這貌合神離的僵硬氣氛,比預想中更甚。
幾小時后,車子終于駛離主干道,拐上一條狹窄的沿海公路。道路兩旁是高大的椰子樹和茂密的熱帶植被,咸濕的海風更加猛烈地灌入車窗。最終,車子在一片開闊的白色沙灘邊緣停下。沙灘后面,是一片掩映在綠樹叢中、風格質(zhì)樸的度假木屋群——這就是《和你去遠方》第一期的拍攝地:碧海銀沙島。
車子剛停穩(wěn),早已等候在此的龐大節(jié)目組人員如同精密機器般瞬間啟動。扛著攝像機的攝影師、舉著反光板的工作人員、拿著流程板的導演助理……無聲而高效地圍攏過來,形成一道半圓形的屏障。沒有歡呼,沒有寒暄,只有無數(shù)道或好奇、或探究、或職業(yè)化的目光,如同聚光燈般聚焦在即將開啟的車門上。
空氣里彌漫著無聲的巨大壓力。
楊娜深吸一口氣,率先推門下車,臉上瞬間切換成得體的職業(yè)微笑,迎向走過來的執(zhí)行導演。趙磊和陳鋒也緊隨其后。
車內(nèi),只剩下蘇逸和顧淵。
車門敞開著,外面強烈的陽光和海風涌了進來。沙灘的熱浪,人群的無聲注視,如同實質(zhì)般擠壓著車內(nèi)狹小的空間。
蘇逸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旁邊的顧淵。
顧淵似乎對外面的一切毫無所覺。他微微側(cè)身,動作沉穩(wěn)地解開了安全帶。然后,他伸出手,推開了自己這一側(cè)的車門。強烈的陽光瞬間照亮了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和新?lián)Q的眼鏡。他沒有絲毫猶豫,邁開長腿,干凈利落地下了車。
那挺拔清瘦的身影,穿著普通的深色夾克,站在碧海藍天白沙的背景下,與周圍熱情洋溢的熱帶風情格格不入。他像一塊投入暖流中的堅冰,沉默,冷靜,帶著一種近乎突兀的理性氣場。無數(shù)鏡頭瞬間對準了他,快門聲如同密集的雨點響起。顧淵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鏡頭和人群,沒有任何躲閃,也沒有任何回應,仿佛只是在觀察一個陌生的實驗環(huán)境。
蘇逸看著他獨自下車、獨自站在鏡頭風暴中心的背影,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那背影挺拔依舊,卻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孤絕。他猛地意識到,顧淵在履行承諾——踏上這個他厭惡的“修羅場”,獨自面對鏡頭。
保護他?蘇逸腦中閃過這個念頭,帶著巨大的諷刺和刺痛。他才是那個需要被保護的人!他才是那個把顧淵拖進深淵的罪魁禍首!
一股強烈的沖動驅(qū)使著蘇逸。他不能再讓顧淵一個人站在風暴中心!他猛地拉開車門,強烈的陽光和咸濕的海風瞬間將他吞沒。他下意識地瞇了瞇眼,顧不上調(diào)整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和口罩,腳步有些踉蹌地朝著顧淵的方向快步走去。
沙灘很軟,腳步深陷。鏡頭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群,瞬間從顧淵身上分出一大半,貪婪地對準了蘇逸。那無處不在的窺探感讓他頭皮發(fā)麻,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他幾乎是憑著本能,跌跌撞撞地沖到了顧淵身邊。
站定。距離很近,近到能聞到顧淵身上那熟悉的、冷冽的雪松氣息,混合著海風的咸腥。蘇逸劇烈地喘息著,墨鏡下的眼睛因為強光和緊張而刺痛,他下意識地、帶著一絲尋求支撐的慌亂,朝著顧淵垂在身側(cè)的手伸去——
指尖,即將觸碰到顧淵冰涼的手背。
就在這一剎那!
顧淵插在夾克口袋里的手,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他的身體,也以一種極其細微、卻不容忽視的幅度,向遠離蘇逸的方向,側(cè)開了半步!
蘇逸伸出的手,就那么僵在了距離顧淵手背幾厘米的半空中。指尖暴露在無數(shù)鏡頭之下,微微顫抖。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沙灘上的風似乎都停滯了。無數(shù)道鏡頭聚焦在那只懸空的手和兩人之間那道無形的、冰冷的縫隙上。執(zhí)行導演對著耳麥急促低語,攝影師調(diào)整著焦距,捕捉著這無聲卻張力十足的瞬間。
蘇逸的心,像被那只懸空的手狠狠攥住,瞬間沉入冰窟。巨大的難堪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從頭到腳徹底淹沒。他甚至能想象出直播彈幕上此刻會刷過怎樣惡毒的嘲諷——“倒貼被打臉”、“影帝熱臉貼冷屁股”、“塑料夫夫?qū)嶅N”……
就在他即將被這巨大的羞恥和痛苦徹底擊垮,手臂無力地垂落的瞬間——
一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突然從旁邊伸了過來!
不是顧淵的手。
是導演陳鋒!
陳鋒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到了兩人近前。他臉上帶著職業(yè)化的、恰到好處的熱情笑容,仿佛完全沒有看到剛才那尷尬的一幕。他動作極其自然、甚至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力道,一把握住了蘇逸那只僵在半空、微微顫抖的手,同時另一只手極其巧妙地搭在了顧淵的肩膀外側(cè)(避開了直接的身體接觸),用一種熟稔而熱情的語氣朗聲說道:
“歡迎歡迎!蘇老師,顧老師!一路辛苦了!終于把你們盼來了!這碧海藍天,就等著你們來解鎖呢!”
陳鋒的聲音洪亮,帶著極強的控場能力,瞬間打破了凝固的氣氛。他巧妙地用自己身體形成的短暫屏障,隔開了部分直接對準兩人間隙的鏡頭,同時借著“握手”和“搭肩”的動作,極其自然地將蘇逸和顧淵兩人往木屋群落的方向輕輕一帶。
“來來來,這邊走!先安頓下來!其他嘉賓也快到了!” 陳鋒一邊熱情洋溢地說著,一邊用眼神示意旁邊的執(zhí)行導演和工作人員跟上。
蘇逸的手被陳鋒寬厚溫暖的手掌握住,那力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引導和支撐。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身體不由自主地被帶著向前走。他下意識地看向另一側(cè)的顧淵。
顧淵在陳鋒的手搭上肩膀的瞬間,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眉頭似乎也極其輕微地蹙起,顯露出對這種突然身體接觸的本能排斥。但他沒有推開陳鋒的手,也沒有看蘇逸,只是沉默地、步伐沉穩(wěn)地跟著陳鋒引導的方向前行。他的目光依舊平視前方,仿佛剛才蘇逸伸過來的手和那瞬間的躲避,從未發(fā)生過。
陳鋒就這樣一手“牽”著蘇逸,一手“搭”著顧淵,如同一個熱情的主人引領著兩位重要的客人,在鏡頭和工作人員的簇擁下,朝著度假村的主屋走去。
直播鏡頭忠實地追隨著他們。
畫面里,是碧海銀沙的美景,是熱情洋溢的導演,是并肩而行的兩位主角。陳鋒巧妙地調(diào)整著角度,在某個瞬間,鏡頭捕捉到的畫面是——陳鋒握著蘇逸的手,而蘇逸的另一側(cè),顧淵的手似乎“恰好”從夾克口袋里抽出,垂在身側(cè),兩人的手背在行走的晃動中,似乎有那么極其短暫的一瞬,輕輕擦過。
【彈幕瞬間爆炸】:
“啊啊??!牽手了?!剛才是不是牽手了?!”
“好像是碰到了!雖然很快!但絕對碰到了!”
“導演好會!陳導神助攻!”
“顧教授的手好好看!骨節(jié)分明!不愧是搞科研的手!”
“蘇蘇看起來好緊張,口罩墨鏡都沒摘,心疼……”
“剛才是不是有點尷尬?蘇蘇伸手顧教授好像躲了一下?”
“錯覺吧!沒看到陳導一過來氣氛就好了嗎?人家夫夫私下肯定不是這樣!”
“嗚嗚嗚同框了就好!顏值暴擊!科學家x影帝!這搭配絕了!”
“顧教授氣場好冷,但好帶感!冰山美人科學家!”
“坐等發(fā)糖!節(jié)目組搞快點!”
沒有人看到,在那“輕輕擦過”的瞬間,蘇逸的手背感受到顧淵皮膚傳來的冰涼觸感時,他身體幾不可查的輕顫。
更沒有人看到,顧淵在擦過之后,那只垂在身側(cè)的手,極其迅速地、帶著一種近乎倉促的意味,重新插回了深色夾克的衣兜里,仿佛要抹去那瞬間的接觸痕跡。
交握,又松開。
貌合神離的冰冷現(xiàn)實,被導演巧妙的“神之一手”和鏡頭精心的捕捉,暫時蒙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薄紗。
而風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