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高原的風(fēng),一年四季都帶著股粗礪的脾氣,刮在人臉上生疼??山衲赀@端午前的風(fēng),
卻有點不同。它卷著基地食堂煙囪里冒出的、一股子極其霸道又纏綿的奇異香氣,
蠻橫地灌滿了整個小小的軍營小鎮(zhèn)。那是艾草和菖蒲混著大鍋蒸煮箬葉和糯米的濃郁味道,
像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了每個人的鼻子,直往肺腑里鉆?!鞍~香,艾葉香,
又是他娘的艾葉香!”耗子頂著風(fēng),兩條瘦腿搗騰得像踩了風(fēng)火輪,
懷里死死抱著個裝得冒尖的大號軍用飯盆,
盆里油汪汪的幾大塊肥肉隨著他的狂奔?xì)g快地顫動著。他身后,
一個裹著油膩圍裙、拎著長柄湯勺的身影,帶著一股能把風(fēng)都劈開的殺氣緊追不舍?!昂淖樱?/p>
你個狗日的給老子站??!誰讓你多打肥肉的?規(guī)矩喂狗肚子里去了?!
”柯定一的吼聲比高原的風(fēng)還硬還利,刮得路邊的簡易板房嗡嗡作響。耗子哪敢停,
肺管子都快跑炸了,那凄厲的慘叫活像被踩了尾巴的野貓:“狗隊饒命!饒命??!
下次不敢了!真不敢了!”這“狗隊”的名號,是軍嫂們背后叫順溜的。當(dāng)面沒人敢,
可背后,這稱呼里混雜著敬畏、調(diào)侃,
還有那么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這位能把死水?dāng)嚦鎏咸炀蘩说哪贻p老兵的復(fù)雜情緒??露ㄒ唬?/p>
這名字在支隊也算掛了號,可掛的從來不是“標(biāo)兵”“模范”那類光鮮牌子。他帶過的兵,
但凡能熬住他這狗脾氣的,出去后要么提干當(dāng)了干部,要么腦子活泛的早幾年就退伍,
靠著在他手底下逼出來的那股子韌勁和學(xué)到的三腳貓生意經(jīng),混得人模狗樣。唯獨他自己,
像顆生了銹的釘子,死死楔在這最偏遠(yuǎn)、最沒人愿意多看一眼的生產(chǎn)基地。
耗子終于甩脫了背后的“追兵”,一頭扎進家屬區(qū)那條窄巷。他靠在土坯墻上,呼哧帶喘,
汗水小溪似的順著鬢角往下淌。幾個正坐在門口小板凳上摘菜的軍嫂,被這動靜驚得抬起頭。
“哎喲喂,耗子兄弟!”一個胖乎乎、嗓門敞亮的嫂子率先開口,
她是支隊后勤部李主任家的,眼睛瞄著耗子盆里的肥肉,又望望柯定一消失的方向,
嘴角撇出個夸張的弧度,“看看,看看!這狗頭太不像話了!都是革命隊伍里的兄弟,
他憑什么這么欺負(fù)你???說到底,他不也就是個大頭兵嘛!耗子兄弟放心哈,
嫂子回頭就跟我家那口子好好念叨念叨!太不像話!沒王法了!”耗子抹了把汗,
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沒敢接茬。旁邊另一個瘦高個的軍嫂,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
剛想幫腔,話頭還沒出口,巷子口光線一暗??露ㄒ涣嘀鴾?,
臉上那層鍋底灰似的冷硬還沒褪盡,高大的身影堵在那里,目光掃過來。空氣瞬間凝固。
剛才還義憤填膺的李家嫂子,臉上那點憤慨像被高原的疾風(fēng)吹散了,
眨眼就堆起十二分的熱情,腰桿都不自覺地彎了幾分,聲音甜得能齁死人:“喲!
柯隊過來了?您老放心!店鋪里生意好著呢,紅火!絕對不給您老丟臉!”她說著,
胳膊肘還用力拐了一下旁邊的耗子,嗓門陡然拔高,“耗子??!還傻愣著干啥?
隊長這可是為你好!要聽!不是嫂子說你,年輕人,不要動不動就惹狗隊生氣!懂不懂規(guī)矩?
”耗子被杵得一個趔趄,差點把飯盆扣地上,只能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柯定一懶得看這群老娘們變臉比防紅外迷彩翻面還快的表演,鼻腔里哼出一股粗氣,
算是回應(yīng),拎著湯勺轉(zhuǎn)身就走。他太清楚這幫軍嫂的路數(shù)了。但凡“不是我說你”開了頭,
后面九成九是在數(shù)落你;“我說句公道話”,
那基本就是拉偏架的前奏;至于“我是為你好”?嘿,那就是挖好了坑,笑瞇瞇等你往里跳。
她們最大的樂趣,就是在這枯燥得能淡出鳥來的地方,抓住一切機會煽風(fēng)點火,挑撥離間,
把日子攪和得“精彩紛呈”。當(dāng)面“狗隊”喊得恭敬,背地里“狗頭”叫得歡實。
2.又是一年的草皮掙扎著返青,高原的春天像個扭捏的小媳婦,非得跟夏天擠一個門框,
鬧不清到底該誰當(dāng)家。這邊廂春天夏天還在爭排位,
那邊廂一堆節(jié)日——林卡節(jié)、齋節(jié)、端午節(jié)——已經(jīng)排著隊撞上門來。往年端午?簡單。
后勤加個菜,要么是炸得嘎嘣脆的花生米,要么是煮得酥爛的黃豆,再加一瓶廉價的糧食酒,
領(lǐng)導(dǎo)扯著嗓子喊一聲“同志們節(jié)日快樂”,戰(zhàn)備等級象征性地提一提,再放半天假,
這節(jié)就算過了,平淡得像炊事班蒸過頭的饅頭。今年,不一樣。柯定一的生產(chǎn)基地,
成了這場端午風(fēng)暴的中心。他一聲令下,四十多位軍嫂被動員起來,
臨時征用的倉庫變成了巨大的手工坊。泡好的糯米堆成小山,碧綠的箬葉散發(fā)出清香,
蜜棗、紅豆沙、還有高原特產(chǎn)的牦牛肉餡料擺滿了長桌。
整個小鎮(zhèn)都沉浸在一種忙碌而亢奮的氣氛里,空氣里全是箬葉和糯米的甜香。
整整四千多只粽子,在女人們靈巧的手中誕生,在巨大的行軍鍋里被煮得咕嘟作響,
熱氣騰騰。煮好后,迅速裝進真空袋,打上生產(chǎn)基地簡陋的標(biāo)識。
基地那幾輛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斯太爾”軍用卡車,引擎蓋上還沾著泥點,
此刻車廂里堆滿了成箱的真空粽子。它們隨著各部隊的后勤補給車,翻山越嶺,
駛向雪線之上、荒漠邊緣的每一個哨所、兵站。甚至,
連周邊村子里那些與基地有合作的大棚種植戶、小餐館老板、負(fù)責(zé)分銷山貨的商販,
都意外地收到了這份來自軍營的、帶著艾草清香的節(jié)日禮物。一個人對著月亮啃粽子,
那叫果腹。四千多人,在同一片天空下,無論身處海拔五千米的哨卡,還是風(fēng)沙彌漫的戈壁,
撕開同樣的真空袋,咬下軟糯香甜的一口——這就是端午節(jié)。
或許很多人依舊說不清屈原是誰,投江又是怎么回事,但從此,“粽子節(jié)”這三個字,
帶著高原陽光和艾草的味道,刻進了他們的記憶里。
3.柯定一破天荒地給所有家屬放了半天假,
連基地里養(yǎng)的幾條土狗都似乎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松弛氣氛,懶洋洋地趴在墻根下曬太陽。
他也要過節(jié)。自從這基地像個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終于站穩(wěn),開始扭著屁股往前跑,
他就很少沾酒了。即便躲不開的場合,也是淺淺抿一口,點到即止,像應(yīng)付差事。今天,
他不想應(yīng)付。他想把自己灌醉,徹徹底底地沉入黑暗,讓那糾纏了他無數(shù)個夜晚的夢境,
再次降臨。夢里總有一座橋,橫亙在混沌的虛無之上,橋身古樸,石縫里長滿青苔。
橋的那一頭,永遠(yuǎn)站著那個身影。紅,像潑灑開的、燃燒的晚霞,又像最醇厚的葡萄酒,
濃烈得化不開。她的面容在霧氣中模糊不清,只有那雙眼睛,隔著遙遠(yuǎn)的距離望過來,
帶著一種近乎妖異的媚,又冷得像昆侖山頂?shù)难?。魔女??露ㄒ辉谛爬锾徇^她很多次,
用最笨拙的筆觸描述那驚鴻一瞥?;匦趴偸歉袷交你U印體,官腔十足,內(nèi)容永遠(yuǎn)文不對題,
像是某種冰冷的嘲諷。他需要醉,需要把自己的精氣神耗干,像一塊耗盡了電的破電池,
也許只有這樣,那夢魘才會大發(fā)慈悲,再次將他拖入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基地里彌漫的濃郁艾香,來自一個客商特意帶來的新鮮菖蒲和艾蒿。
柯定一指揮著兵們把它們插遍了營房的門框、窗欞,
整個小鎮(zhèn)都浸潤在這驅(qū)邪避穢的古老香氣里。他從一大早就鉆進了食堂后廚,
鍋碗瓢盆叮當(dāng)作響。當(dāng)滿滿一桌子菜擺上那張平時用來揉面的大案板時,
最顯眼的是中間兩盤:一盤是色澤金黃油亮的菖蒲雞,
雞肉吸飽了菖蒲的清香;另一盤則是碧綠如玉的艾蒿餅,散發(fā)著獨特的草本芬芳?!皢?!
狗頭親自下廚呢?嘖嘖,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李家嫂子拎著剛領(lǐng)到手的節(jié)日福利——一桶油、一袋面,特意繞到食堂門口,
探進半個身子,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一股刻意為之的輕佻。她半捂著嘴,
眼角眉梢都堆著笑,仿佛發(fā)現(xiàn)了天大的樂子。柯定一頭也沒抬,手里的炒勺在鍋里翻飛,
只從鼻腔里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jié),算是聽到了。
跟這些精力過剩、舌頭比錐子還利的老娘們打交道?他寧愿去靶場打光一箱子彈。
“走啦走啦!瞎扯什么閑篇!”旁邊另一個軍嫂,是支隊參謀長老周家的,
趕緊扯李家嫂子的袖子,眼神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把你開了,
讓你家老李再來找狗頭喝酒稱兄道弟?美得他吧!”李家嫂子胳膊一甩,掙脫開來,
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劃破鼓膜:“借他個膽!不就一個狗頭嗎?還真把自己當(dāng)盤菜了?
哼,今天能讓他下課,明天就能讓他直接‘放學(xué)’滾蛋!
”她恨恨地剜了一眼廚房里那個忙碌的背影,“老娘再富態(tài),
那也不是豬身上的肉長到我身上了!憑什么因為我長得……呃,有福相,
就安排我去打理豬肉鋪?惡心誰呢!”柯定一握著鍋鏟的手頓了頓,
油鍋里爆裂的滋啦聲掩蓋了他指節(jié)輕微的咔噠聲。那些話,像幾根冰冷的針,
刺破廚房里蒸騰的熱氣,扎進耳朵里。他聽得清楚明白。基地做到今天這個規(guī)模,
像個下金蛋的雞,上面想派個“正經(jīng)”干部來接手摘桃子,
這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他心里像被塞了團浸透冰水的舊棉絮,又冷又沉,
卻懶得去深想,更懶得費神去斗。還有一年半載,他這身軍裝就穿到頭了。這基地,
從來就不是他柯定一的事業(yè),頂多算是人生苦旅里一處稍微能歇歇腳、喘口氣的破落驛站。
想到驛站,他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路沒走多遠(yuǎn),驛站倒是住了不少。
4.“吃飯了——!都死哪里去了!今天過節(jié),別他媽讓老子發(fā)火,都給我滾快點!
”柯定一的吼聲如同平地驚雷,炸響了暮色漸濃的基地。那罵聲,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瞬間驅(qū)散了節(jié)日本該有的那點溫情脈脈的假象。食堂里幾張油膩膩的長條桌拼在一起,
上面擺滿了柯定一鼓搗了一下午的成果。兵們像聽到緊急集合哨,
稀里嘩啦地從各個角落冒出來,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動作麻利,
眼神卻帶著點習(xí)慣性的閃躲和壓抑的興奮。
沒人指望狗隊能說出什么“節(jié)日快樂”“同志們辛苦了”之類的暖心話。果然,
柯定一走到主位,目光像探照燈似的掃了一圈。沒一句廢話,
直接抄起旁邊一個鼓鼓囊囊的軍用挎包,嘩啦一聲,倒出一大堆紅包。他抓起紅包,
看也不看名字,手臂掄圓了,像發(fā)撲克牌一樣,劈頭蓋臉地朝兵堆里砸過去。“拿著!
”聲音硬邦邦的。紅包雨點般落下,兵們手忙腳亂地接住,捏著那厚實的厚度,
臉上的緊張褪去,換上壓抑的喜色。紅包發(fā)完,
柯定一抄起自己面前那個磕碰得坑坑洼洼、足能裝下三兩半白酒的大號軍用搪瓷缸子,
咣當(dāng)一聲頓在桌子上?!昂龋 本鸵粋€字,像顆出膛的子彈。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
辛辣的劣質(zhì)白酒像火線一樣滾入喉嚨。那架勢,分明在說:老子干了,你們隨意。
能喝就繼續(xù),不能喝?趁早滾蛋,別在這兒礙眼!幾缸子酒下肚,
柯定一臉上那層常年凍著的冰殼似乎裂開了一絲縫隙。酒精開始在他強悍的軀體里奔騰,
燒灼著神經(jīng)末梢。兵們互相使著眼色,知道火候差不多了。現(xiàn)在,只要你能挺住,
陪著他繼續(xù)往胃里灌這辣喉嚨的玩意兒,指不定就能從他牙縫里撬出點真東西來。
“班…班長!”蟲子,一個精瘦黝黑、眼睛賊亮的小個子二期士官,舔了舔有些發(fā)干的嘴唇,
端起自己面前同樣的大缸子,小心翼翼地湊過去,“跟…跟兄弟們說說唄?您這生意經(jīng),
到底是怎么念的?咋就能把這死水潭子攪和得這么紅火?”他聲音帶著點討好的顫音,
一仰脖,缸子里的酒下去一大半??露ㄒ恍表怂谎?,沒說話。
喉嚨里發(fā)出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拿起自己空了的缸子,在空氣中慢悠悠地晃了晃。
蟲子心領(lǐng)神會,立馬抄起酒瓶,嘩啦啦給他滿上。柯定一端起缸子,又是一飲而盡。
酒液順著嘴角淌下,滴在油膩的軍裝前襟上。他還是不開口,
食堂里只剩下咀嚼聲、碗筷碰撞聲和粗重的呼吸聲,氣氛沉悶得能擰出水來。皮皮蝦,
人如其名,有點駝背,但眼神里總帶著股不服輸?shù)木髣?,眼看氣氛要僵?/p>
趕緊也端起缸子:“班長!按說,您現(xiàn)在也算我?guī)煾盗?!”他聲音大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