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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

一個他本以為,此生,再也無法相見的……人。

孫正午的手,死死摳住了轎窗的窗框。

那名貴的紫檀木,被他那干瘦的手指,捏得“咯吱”作響。

他的呼吸,停了。

他的心臟,也停了。

整個世界,仿佛都隨著他這一眼,被抽離了所有的聲音與色彩,只剩下轎窗外,那副黑白分明,卻又慘烈到極致的,畫卷。

那個背影。

那個赤裸著上身,在數(shù)萬道視線中,如同一尊沉默戰(zhàn)神般,靜靜站立著的,背影。

太熟悉了。

熟悉到,哪怕是隔了數(shù)十年,哪怕是化成了灰,孫正午都認得!

那獨特的,無論何時何地,都挺得如一桿不倒標槍的站姿!

那從左肩胛骨,一直蔓延到右側腰腹的,猙獰刀疤!

還有后心那七個,他曾親手,用最上等的金瘡藥,一遍又一遍為其清洗、包扎過的,破甲箭孔!

是他!

真的是他!

那個在他還是個毛頭小子時,將他從死人堆里刨出來,一手提拔的恩師!

那個曾帶著他們,于尸山血海中,為大明殺出一條血路的統(tǒng)帥!

那個曾在鎮(zhèn)撫司,一言可定千人生死,讓所有王侯將相都聞風喪膽的,初代都指揮使!

司主!

他的司主!

那個本該早已“病逝”于幾十年前那場驚天權斗中的男人,他……他竟然還活著?!

一股巨大到無法形容的,混雜著狂喜、驚駭、悲憤與孺慕的洪流,狠狠地沖垮了孫正午那顆早已古井無波的心!

……

與此同時。

靖安王府前,那片死神降臨般的寂靜,終于,被一聲壓抑不住的,哽咽的哭聲,打破了。

“寶寶不哭,寶寶不怕?!?/p>

一個年輕的母親,緊緊抱著自己懷中,那個被嚇得小臉發(fā)白的孩子。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她用一種,近乎于朝圣般的,顫抖的聲音,對自己懷里的孩子,也對周圍所有的人,解釋道。

“那……那不是可怕的惡鬼……”

“那是……勛章啊……”

轟?。?!

這句話,像一顆火星,掉進了早已堆滿干柴的,數(shù)萬顆愧疚的心中。

瞬間,燃起了滔天的,烈焰!

“勛章……”

一個剛才罵得最兇的學子,失神地重復著這兩個字。

他看著秦蒼身上那縱橫交錯的傷疤。

他猛地抬起手。

“啪!”

“啪!”

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響亮的耳光!

“我……我真不是個東西!”

“我讀的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噗通!”

一個剛才還跟著地痞起哄的百姓,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在了那冰冷的青石板上。

他朝著秦蒼的方向,用盡全身的力氣,磕下了一個頭。

“老英雄!我對不起您!”

“老英雄!我該死?。 ?/p>

愧疚,像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在人群中瘋狂傳染。

憤怒,則像一場無法撲滅的山火,將所有人,徹底點燃!

“打!打死那幫誣陷老英雄的狗雜種!”

人群中,不知是誰,發(fā)出了一聲怒吼!

下一秒。

所有積壓的愧疚,所有的無名之火,都有了宣泄口!

數(shù)萬雙血紅的眼睛,像刀子一樣,齊刷刷地,轉向了那幾個還在瑟瑟發(fā)抖的,始作俑者!

“就是他們!”

“就是那個院長和主考官!剛剛就是他們,帶頭污蔑老英雄是亂匪!”

“還有那幾個地痞!剛剛喊得最兇的就是他們!”

那個剛剛還在耀武揚威的院長,此刻,臉上的血色,早已褪得一干二凈。

他看著那一張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

看著那黑壓壓的,朝著他涌來的人群。

他只覺得自己的雙腿,軟得像面條。

“不……不是我……”

“我……我什么都沒說……”

他的辯解,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打死他!”

一個身材魁梧的鐵匠,第一個沖了上去,一拳,就將那個滿腹經綸的院長,打翻在地!

“我讓你誣陷英雄!我讓你黑白不分!”

“揍他!”

更多的人,涌了上去!

拳頭,像雨點一樣,落在院長和主考官的身上。

那些被柳承嗣雇來的地痞流氓,見勢不妙,轉身就想跑。

可他們,哪里跑得掉!

“想跑?!”

“抓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

憤怒的百姓,像一道無法逾越的人墻,將他們的退路,死死堵??!

一場由民意自發(fā)組織的,對污蔑者的審判,在王府門前,混亂而又大快人心地上演著!

……

遠處,那輛奢華的馬車里。

柳承嗣,看著窗外那徹底失控的一幕。

他那張一直掛著智珠在握的冷笑的臉,終于,僵住了。

他手中那杯猩紅的葡萄酒,灑了半杯,他都渾然不覺。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他失神地喃喃自語。

他算計好了一切。

他算好了輿論,算好了人心。

可他,唯獨沒有算到。

那個老東西,竟然會用這種最原始,最粗暴,也最無法辯駁的方式,來證明自己!

傷疤!

他怎么能想到,一個人的身上,可以承載那么多的,傷疤!

“爹!怎么辦?。?!”

旁邊的柳飛絮,已經嚇得快要哭了出來。

“他們……他們不會沖過來吧?!”

柳承嗣的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冷汗。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知道,他還有最后一張底牌。

“慌什么?!”

他對著車夫,厲聲喝道。

“去!讓你的人,繼續(xù)喊!”

“就咬死一點!官方無記載!傷疤不能證明他是朝廷命官!”

“告訴他們!誰能把節(jié)奏帶回來,賞銀,一千兩!”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那幾個被圍在人群中,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地痞,聽到車夫傳來的新命令。

他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大家別打了!聽我說!”

一個地痞頭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從地上爬了起來,扯著嗓子吼道。

“他……他功臣錄上沒名字!這是事實!”

“他身上有傷疤,只能證明他當過兵!誰知道他當?shù)氖鞘裁幢咳f一是亂匪呢?萬一是山賊呢?”

“傷疤,不能證明,他是朝廷的命官??!”

他們,在做最后的,垂死的掙扎。

他們以為,這番話,還能像剛才一樣,攪動人心。

然而。

他們想錯了。

當一個英雄,已經將他所有的功勛,都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你面前時。

任何的質疑,都只剩下,無恥。

“我呸!”

那個魁梧的鐵匠,一口濃痰,狠狠地吐在了地痞頭子的臉上。

“你他娘的還敢狡辯!”

“你家亂匪,能有資格,讓靖安王爺親自出來迎接?!”

“你家山賊,能有資格,讓王府的護衛(wèi),嚇得連槍都拿不穩(wěn)?!”

“你當我們,都是瞎子嗎?!”

鐵匠的這番話,瞬間點醒了所有人。

對??!

靖安王!

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向了王府門口。

只見那位一直養(yǎng)尊處優(yōu),地位尊崇的靖安王劉正峰。

此刻,正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看著秦蒼那具布滿了傷疤的身體。

他臉上那最后一絲,因為“查無此人”而產生的不耐煩和懷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震撼、敬畏與深深歉意的,復雜神情。

他終于明白。

不是宗人府的檔案錯了。

也不是這個老人瘋了。

而是,這個老人的身份,早已超越了,那區(qū)區(qū)一本功臣錄,所能記載的范疇!

他,是真正被歷史遺忘的,國之柱石!

而自己,剛才,竟然還想讓人,將這樣一位定國元勛,給“拿下”?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劉正峰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知道。

自己剛才,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全場的情緒,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

百姓們的憤怒,污蔑者的絕望,王爺?shù)木次贰?/p>

交織成了一片,無比喧囂,卻又無比神圣的,氛圍。

就在這時。

那頂從長街盡頭,緩緩駛來的,屬于兵部尚書的官轎。

終于,穿過了那條由人群自動辟開的通道。

抵達了,風暴的最中心。

轎窗的簾子,早已被掀開。

轎中的孫正午,一雙老眼,死死地,鎖著那個熟悉的,讓他心痛如絞的背影。

他沒有去看周圍的混亂。

也沒有去聽那些震天的吶喊。

他的世界里。

只剩下了那個,赤裸著上身,孤獨地,扛著整個世界冤屈的,老人。

他看見了。

那道幾乎要將他劈成兩半的刀疤,又深了。

想必,是這些年的勞作,牽動了舊傷。

他看見了。

那幾個差點要了他性命的箭孔周圍,皮膚已經因為年邁,而變得松弛、褶皺。

想必,每逢陰雨天,都會痛入骨髓吧。

司主……

這些年。

您,到底,是怎么過來的啊……

一股無法抑制的酸楚,涌上了孫正-午的鼻尖。

他那雙看過太多生死的眼睛,在這一刻,紅了。

他感覺,自己好像,即將要見到一個。

一個他用盡余生,都在懷念的,親人。


更新時間:2025-08-02 19: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