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驚雷滌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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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身殿內(nèi),朱由檢指尖的朱砂如凝固的鮮血,烙印在密報之上?!翰椋夭?!』二字,力透紙背,字字千鈞,仿佛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音,穿透了彌漫的血腥與藥氣,狠狠砸在殿內(nèi)每一個人的心頭!
駱養(yǎng)性單膝跪地,頭顱深埋,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实鄣拿恳粋€字都如同冰錐,刺入他的骨髓。封鎖謹身殿!誅九族!這已不是尋常旨意,而是開啟一場席卷朝野、刮骨療毒的腥風(fēng)血雨的前奏!他猛地抬頭,眼中再無半分猶豫與驚懼,只剩下錦衣衛(wèi)指揮使應(yīng)有的鐵血與決絕:“臣!駱養(yǎng)性!謹遵圣諭!以項上人頭擔(dān)保,今日殿內(nèi),片語不漏!”他豁然起身,腰間的繡春刀鞘在轉(zhuǎn)身時撞出清脆的冷響,對著殿門口那浴血的千戶和押解的緹騎厲聲咆哮:“王千戶!帶人封鎖殿門!擅近者,格殺勿論!李、張二校尉!將此獠押入‘幽泉’!加三重鐐銬!水牢門口設(shè)雙崗!一只蒼蠅也不許飛進去!”
“遵命!”王千戶與緹騎轟然應(yīng)諾,聲震殿宇。王千戶立刻帶人沖向破碎的殿門,殘存的錦衣衛(wèi)緹騎迅速在殿外布下森嚴的警戒線,刀出半鞘,弓弩上弦,冰冷的殺意瞬間隔絕了內(nèi)外。李、張二校尉則粗暴地拖起那半面鬼刺客,沉重的鐵鏈嘩啦作響。半面鬼的左眼怨毒地掃過朱由檢冰冷的側(cè)臉,又掠過軟榻上氣息奄奄的沈墨,喉嚨里擠出最后一絲嘶啞的嘲弄:“…等…著…看…吧…朱…家…的…末…日…”聲音未落,已被緹騎用破布死死塞住嘴,如同拖拽死狗般拖出殿外,迅速消失在通往詔獄深處的黑暗甬道。
殿內(nèi)瞬間清靜了許多,只剩下太醫(yī)們急促的指令、藥罐沸騰的咕嘟聲、以及沈墨那微弱到幾乎斷絕的呼吸。
朱由檢對這一切置若罔聞。他的全部心神,都已沉入那份染血的卷宗,沉入那觸目驚心的密報之中。侯國興死前密會的神秘文臣…司設(shè)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劉榮臨死前的血書“…非閹黨…東林清名亦染血…”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他登基以來所倚重的、以“清流”自居的東林黨!
錢謙益、周延儒、溫體仁…一張張或道貌岸然、或慷慨激昂、或深沉內(nèi)斂的面孔在他腦海中飛速閃過。這些人,在他鏟除魏閹的過程中,或搖旗吶喊,或暗中獻策,甚至不惜身陷囹圄。他本以為他們是撥亂反正的肱骨,是大明中興的希望!可如今…這血淋淋的線索,卻如同毒蛇的信子,直指他們?nèi)A麗官袍下可能隱藏的、比魏閹更陰毒、更貪婪的獠牙!
借閹黨之手毒殺皇兄?覆滅忠心護主的暗衛(wèi)司?再在登基大典上弒君?最終目的…是徹底架空皇權(quán),建立一個由“清流”把持、以道德名義行私利之實的朝堂?!
“呵…”一聲冰冷到極致的輕笑,從朱由檢的喉間溢出。這笑聲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洞悉了最深黑暗的、令人骨髓生寒的嘲弄。他緩緩抬起頭,深潭般的眼眸中,最后一絲屬于年輕帝王的迷茫與惻隱徹底湮滅,只剩下冰封萬里的決絕與掌控一切的冷酷。龍淵既醒,寒光豈能空懸?
“駱養(yǎng)性!”朱由檢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石相擊般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駱養(yǎng)性耳中。
“臣在!”駱養(yǎng)性立刻趨前一步,躬身待命。
“立刻密召:”朱由檢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志,
“一、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承恩?!?/p>
“二、東廠提督曹化淳?!?/p>
“三、錦衣衛(wèi)南鎮(zhèn)撫司掌印僉事吳孟明?!?/p>
“四、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p>
“五、刑部尚書喬允升。”
駱養(yǎng)性心頭劇震!這五人名單,意味深長!王承恩是皇帝潛邸心腹,忠心毋庸置疑;曹化淳雖是太監(jiān),但素與東林不睦,且執(zhí)掌東廠,耳目靈通;吳孟明是駱養(yǎng)性心腹,掌管錦衣衛(wèi)內(nèi)部刑獄偵緝,是駱養(yǎng)性手中最鋒利的刀;李邦華雖屬清流,但以剛直不阿、嫉惡如仇聞名,在都察院素有“鐵面”之稱,與錢謙益等東林魁首并非一派;喬允升執(zhí)掌刑部,老成持重,素有清譽,且與閹黨素?zé)o瓜葛。皇帝這是要繞過內(nèi)閣和可能已被滲透的北鎮(zhèn)撫司,直接動用最核心、最可靠的力量,組建一個直屬于他、專司此驚天巨案的秘密班底!
“著五人即刻入宮,不得驚動任何人,直趨乾清宮西暖閣候旨!若有人問起,就說…朕因登基大典遇刺,驚怒交加,舊疾復(fù)發(fā),召太醫(yī)及心腹近侍問安!”朱由檢的指令滴水不漏,瞬間編織了一個看似合理的理由。
“臣遵旨!即刻去辦!”駱養(yǎng)性再無遲疑,領(lǐng)命后如同鬼魅般迅速閃出謹身殿,身影沒入殿外的風(fēng)雨之中。
朱由檢的目光重新落回卷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墨鱗”玉牌。玉牌冰涼,卻隱隱傳來一絲奇異的溫潤感,仿佛在呼應(yīng)著他體內(nèi)那逐漸沸騰的龍氣。他心中已有計較:此案,絕不能再假手于外!必須由他親自掌控,用最隱秘、最迅捷、也最殘酷的方式,將那些隱藏在清流外衣下的毒瘤,連根拔起!
“呃…咳咳…” 軟榻方向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斷了朱由檢的思緒。他抬眼望去。
只見沈墨的身體在太醫(yī)的按壓下劇烈抽搐著,青灰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大口大口的黑血從嘴角涌出,染紅了太醫(yī)的手臂和身下的錦褥。那負責(zé)施針的老太醫(yī)須發(fā)皆張,額頭青筋暴跳如虬龍,枯瘦的手指快如閃電,數(shù)根金針精準地刺入沈墨胸腹幾處要穴,針尾急顫,發(fā)出細微的蜂鳴。另一名太醫(yī)則用銀刀小心地刮去沈墨胸前傷口邊緣的腐肉,露出底下暗紅的肌理,動作又快又穩(wěn),但額頭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
“參附湯!再灌!吊住這口氣!”老太醫(yī)嘶吼著,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金針鎖脈,吊命歸元!給老夫撐?。 ?/p>
滾燙的藥湯再次被強行灌入。沈墨的身體猛地一挺,如同離水的魚般劇烈掙扎了一下,隨即又重重癱軟下去。這一次,他的胸膛起伏徹底微弱下去,臉色由青灰轉(zhuǎn)為一種令人心悸的慘白,如同上好的宣紙。
“脈象…懸絲欲斷!”搭脈的老太醫(yī)手指顫抖,聲音帶著哭腔,“金針…也快鎖不住了!”
一股冰冷的、夾雜著巨大失落與憤怒的情緒瞬間攫住了朱由檢!難道…這唯一知曉全部真相、唯一能撕開那黑暗帷幕的利刃,就要這樣折斷了?!
就在這絕望彌漫的瞬間!
“讓開!”一聲蒼老卻中氣十足、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斷喝從殿門口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
只見一名身著深紫色仙鶴補子官袍、須發(fā)皆白如雪、面容清癯、眼神卻銳利如鷹的老者,在王承恩的親自引領(lǐng)下,大步踏入謹身殿!老者手中提著一個古樸的紫檀木藥箱,步履沉穩(wěn),周身散發(fā)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洞悉生死的沉凝氣度。正是太醫(yī)院院正,杏林圣手,有“活死人”之稱的——陳實功!
“陛下!”陳實功入殿,目光如電,瞬間掃過御案后的朱由檢,微微躬身行禮,動作不卑不亢,帶著醫(yī)者特有的超然。隨即,他的目光便牢牢鎖定了軟榻上氣息奄奄的沈墨,眉頭瞬間緊鎖,如同兩道深刻的溝壑。
“陳院正!快!此人關(guān)乎社稷!無論如何,救活他!”朱由檢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甚至隱含著一絲帝王的懇求。
陳實功沒有多言,只是沉聲道:“陛下稍安?!彼麕撞奖憧绲杰涢角?,圍著的太醫(yī)如同見了主心骨,立刻讓開位置。陳實功并未立刻施救,而是伸出三根枯瘦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指,輕輕搭在沈墨那幾乎感覺不到脈搏的手腕寸關(guān)尺之上。
殿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位杏林泰斗身上,連呼吸都屏住了。燭火跳躍,映照著陳實功凝重的側(cè)臉和沈墨慘白如紙的面容。
時間仿佛凝固。只有殿外風(fēng)雨的呼嘯聲隱隱傳來。
片刻之后,陳實功緩緩收回手指,眼中精光爆射,沉聲道:“心脈將絕,毒入膏肓!外傷失血尚在其次,最險者,乃那弩箭所淬之‘九幽噬心散’!此毒陰損至極,專蝕心脈,中者無救!他能撐到此刻,全賴一股極其精純剛烈的內(nèi)家真氣護住心竅,加之此前金針鎖穴、參附吊命之功!”
“九幽噬心散?!”在場太醫(yī)無不駭然變色!此乃傳說中的宮廷秘毒,早已失傳!
朱由檢的心猛地一沉:“可有救?!”
陳實功目光如炬,死死盯著沈墨慘白的面容,斬釘截鐵地道:“尋常醫(yī)道,已是回天乏術(shù)!然…天不絕人!他體內(nèi)那股護心真氣至剛至陽,竟與這至陰至毒的‘九幽噬心散’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僵持!此乃一線生機!”他猛地打開紫檀藥箱,里面并非尋常藥材,而是擺放著數(shù)十枚長短不一、造型奇古、閃爍著幽藍或暗金色澤的奇異金針,以及幾個密封的玉盒、瓷瓶。
“取老夫的‘冰魄玄陽針’!備‘九轉(zhuǎn)還魂丹’化水!快!”陳實功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金針渡厄,以毒攻毒!老夫要借他體內(nèi)那口至陽真氣,強行逆轉(zhuǎn)陰陽,逼出噬心之毒!成敗在此一舉!爾等聽令,穩(wěn)住百會、膻中、關(guān)元三處大穴!無論他如何掙扎,絕不可松手!”
“是!”眾太醫(yī)精神大振,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各司其職,死死按住沈墨的關(guān)鍵穴位。
陳實功深吸一口氣,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專注,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的病人。他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枚長約七寸、通體幽藍、寒氣逼人的細長金針,針尖在燭火下閃爍著一點攝人心魄的寒芒!沒有絲毫猶豫,他手腕一抖,那枚“冰魄玄陽針”化作一道幽藍流光,精準無比地刺入沈墨頭頂正中的百會穴!針入一寸,針尾劇烈震顫,發(fā)出低沉的嗡鳴!
“呃——!”昏迷中的沈墨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雷電擊中!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痛苦嘶吼!臉上瞬間涌起一片駭人的紫黑之色!
“按?。 标悓嵐柡?,手上動作不停,又捻起一枚通體暗金、散發(fā)著灼熱氣息的短針,閃電般刺入沈墨心口膻中穴!針入三分,針尾嗡鳴轉(zhuǎn)為灼熱紅光!
沈墨的身體如同瀕死的野獸般瘋狂掙扎起來!巨大的力量讓幾個強壯的太醫(yī)都幾乎按捺不?。∷靥趴噹碌膫谠俅伪懒?,黑紅的血水混合著絲絲縷縷詭異的青黑色毒氣噴涌而出!空氣中瞬間彌漫開一股令人作嘔的甜腥與焦糊混合的怪味!
“九轉(zhuǎn)還魂丹!灌!”陳實功額角青筋暴起,汗水瞬間浸透了官袍內(nèi)襯。一名太醫(yī)立刻將早已化開的、散發(fā)著濃郁異香的赤紅色藥液,小心翼翼地灌入沈墨口中。
藥液入喉,沈墨掙扎的動作猛地一滯,臉上的紫黑與慘白瘋狂交替變幻,如同陰陽交戰(zhàn)!他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每一次顫抖都伴隨著黑血的涌出和毒氣的逸散。
陳實功眼神凝重到了極點,枯瘦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快得只剩殘影!一枚枚或寒或熱、或長或短的奇異金針,帶著刺破空氣的銳嘯,精準地刺入沈墨周身數(shù)十處大穴!百會、神庭、太陽、膻中、巨闕、氣海、關(guān)元、命門…針落如雨!針陣布成!
整個軟榻周圍,仿佛形成了一個奇異的力場!冰藍與暗金的光澤在針尾流轉(zhuǎn)閃爍,寒氣與灼熱的氣息交織升騰!沈墨的身體被籠罩其中,如同置身于陰陽磨盤的中心,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與淬煉!他殘破的身軀在針陣的刺激下,時而冰冷如萬年玄冰,時而滾燙如熔爐烈焰!黑血混著毒氣不斷從傷口和七竅中滲出,將他身下的錦褥染得一片狼藉,散發(fā)出死亡的氣息。
朱由檢站在御案后,雙手緊握成拳,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他從未見過如此驚心動魄的救治場面,這已非醫(yī)術(shù),而是近乎于與閻王奪命的道法!他看著沈墨在那陰陽針陣中承受著非人的折磨,那張年輕卻飽經(jīng)摧殘的臉因痛苦而扭曲變形,心中那股復(fù)雜的情緒——愧疚、震撼、期待、以及一絲冰冷的決絕——交織翻騰。此人若能活,將是自己手中最鋒利、最了解黑暗的劍!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長。
突然!
“噗——!”一聲沉悶的爆響從沈墨胸口傳來!只見那猙獰的箭創(chuàng)處,一股濃稠如墨、散發(fā)著刺鼻腥臭的黑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足足噴起尺余高!黑血之中,隱約可見絲絲縷縷如同活物般扭動的青黑色毒氣!
“毒血逼出!”陳實功眼中爆發(fā)出狂喜的光芒,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嘶啞,“快!止血散!生肌玉露膏!快!”
眾太醫(yī)立刻手忙腳亂地撲上去止血上藥。
隨著這股核心毒血的噴出,沈墨身體劇烈的顫抖奇跡般地平息下來。臉上的紫黑與青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褪去,雖然依舊蒼白如雪,卻不再透著死氣。胸膛的起伏雖然微弱,卻變得平穩(wěn)而規(guī)律!那層籠罩在他身上的死灰色,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
陳實功長長吁出一口氣,整個人如同虛脫般踉蹌了一步,被旁邊的太醫(yī)扶住。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汗水,眼神卻亮得驚人。他緩緩抬手,開始一枚一枚地,極其小心地拔除沈墨身上的金針。每拔出一枚,沈墨的氣息便似乎平穩(wěn)一分。
“如何?!”朱由檢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陳實功拔下最后一枚金針,用顫抖的手擦了擦額頭的汗,對著朱由檢深深一躬:“陛下洪福!天佑大明!此子…命不該絕!九幽噬心散的劇毒已被逼出七成!殘毒雖仍盤踞心脈,但已不足以致命!只需以百年老參固本培元,輔以‘玉髓生肌散’外敷,靜養(yǎng)數(shù)月,或可…恢復(fù)如初!”
“好!好!好!”朱由檢連道三聲好,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一股巨大的疲憊感涌上心頭,但眼底深處,那冰冷的火焰卻燃燒得更加熾烈!沈墨活了!這把利刃,保住了!
“陳院正,辛苦了!大功一件!”朱由檢的聲音恢復(fù)了幾分帝王的沉穩(wěn),“沈墨的后續(xù)調(diào)養(yǎng),由你親自負責(zé)!所需藥材,內(nèi)庫任取!他若再有任何閃失,唯你是問!”
“老臣領(lǐng)旨!”陳實功肅然應(yīng)道,心中也松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王承恩刻意壓低卻依舊清晰的聲音:“啟稟皇爺,曹公公、吳僉事、李總憲、喬尚書已在乾清宮西暖閣候旨?!?/p>
風(fēng)暴的核心,已然轉(zhuǎn)移!
朱由檢最后看了一眼軟榻上氣息趨于平穩(wěn)、但依舊昏迷不醒的沈墨。那張臉依舊蒼白脆弱,卻已不再是隨時會熄滅的殘燭。他收回目光,眼底再無半分波瀾,只剩下掌控一切的冰冷與深邃。
“擺駕!乾清宮!”朱由檢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足以令風(fēng)云變色的力量。他整了整明黃的龍袍,將那枚觸手溫潤的“墨鱗”玉牌緊緊攥在掌心,大步流星地走出謹身殿。龍袍的下擺拂過染血的金磚,帶起一陣微冷的血腥氣。
殿外,風(fēng)雨依舊。但朱由檢的步伐卻異常沉穩(wěn)。王承恩早已撐起巨大的黃羅傘,侍立一旁。
“承恩?!敝煊蓹z的聲音在風(fēng)雨中顯得格外清晰。
“奴婢在。”
“傳朕口諭:著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高時明,即刻起,掌乾清宮印鑰,協(xié)理御前文書,無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乾清宮半步!”朱由檢的聲音冰冷如鐵。高時明是王承恩的徒弟,年輕卻機敏謹慎,是他真正的心腹。此舉,徹底隔絕了內(nèi)外消息,將乾清宮變成了一個只屬于他的堡壘。
“奴婢遵旨!”王承恩心頭一凜,立刻應(yīng)下。
“另外,”朱由檢的腳步微微一頓,目光掃過風(fēng)雨中肅立的錦衣衛(wèi),“給駱養(yǎng)性帶句話:沈墨若醒,第一時間密報于朕。還有…詔獄里那個‘鬼’,給朕看好了。他的命,留著有用?!?/p>
“是!”
朱由檢不再言語,登上早已備好的御輦。黃羅傘蓋在風(fēng)雨中移動,錦衣衛(wèi)緹騎前后扈從,森嚴的儀仗無聲地穿行在濕冷的宮墻夾道之中。雨水沖刷著琉璃瓦,沿著鴟吻滴落,發(fā)出單調(diào)而冰冷的聲響。
乾清宮西暖閣內(nèi),燈火通明,卻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凝重。
東廠提督曹化淳,一個面容白皙、眼神卻陰鷙如鷹的老太監(jiān),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如同泥塑木雕。錦衣衛(wèi)南鎮(zhèn)撫司掌印僉事吳孟明,身形精悍,面容冷峻,按著腰間的繡春刀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年約五旬,面容清癯,眉宇間帶著剛正不阿的肅然之氣,正襟危坐,眉頭緊鎖。刑部尚書喬允升,須發(fā)花白,老成持重,臉上帶著深深的憂慮和不解。
四人心中都充滿了巨大的疑問。深夜密召,皇帝舊疾復(fù)發(fā)?可看這陣仗,絕非問安那么簡單!尤其看到彼此的身份——東廠、錦衣衛(wèi)南司、都察院、刑部——這分明是要辦潑天大案!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皇上駕到——!”
四人立刻起身,整理衣冠,垂首肅立。
朱由檢在王承恩的攙扶下(此刻他需要扮演一個受驚病弱的帝王形象),緩緩步入西暖閣。他臉色蒼白(部分真實,部分是偽裝),眼神帶著一絲“驚魂未定”的疲憊,在御座上坐下。
“臣等(奴婢)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四人齊齊跪倒行禮。
“都…平身吧?!敝煊蓹z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虛弱和沙啞,“賜座。”
“謝皇上?!彼娜似鹕恚髯栽诶C墩上坐下,心中疑竇更深。
朱由檢的目光緩緩掃過四人,最后落在李邦華和喬允升身上,帶著一絲“沉痛”和“迷茫”:“深夜召卿等前來,實因…朕心難安。登基大典,光天化日,竟有刺客行兇…若非…若非有人舍命相護,朕…朕恐已…唉!”他重重嘆了口氣,眼圈似乎都有些發(fā)紅。
李邦華立刻起身,躬身道:“皇上受驚,臣等萬死!刺客猖獗至此,實乃臣等失職!請皇上下旨,嚴查此案,揪出幕后主使,以正國法,以安天下!”
喬允升也連忙附和:“李總憲所言極是!此案駭人聽聞,必須徹查到底!”
朱由檢微微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欣慰”,隨即又轉(zhuǎn)為更深的“憂慮”:“朕…也欲徹查。然…駱養(yǎng)性方才密報于朕…”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深邃而沉重,緩緩從袖中(實則是王承恩早已準備好的謄抄件)取出那份關(guān)于侯國興、劉榮血書的“關(guān)鍵線索”謄本(隱去了具體指向東林的敏感詞句,但保留了“非閹黨”、“文臣清流”、“染血”等核心暗示),示意王承恩遞給李邦華和喬允升。
“卿等…且看看這個?!?/p>
李邦華和喬允升疑惑地接過那薄薄的紙頁,借著明亮的燭光仔細看去。越看,兩人的臉色越是劇變!李邦華的手開始微微顫抖,喬允升的額頭瞬間滲出了冷汗!紙上的內(nèi)容,如同驚雷,炸得他們頭暈?zāi)垦#?/p>
“這…這…”李邦華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皇上!這…這線索…指向…指向…”他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指向誰?指向他們引以為傲的清流?指向朝堂上那些高呼“君子”的同僚?!
朱由檢適時地露出一絲“痛苦”和“掙扎”的表情,聲音低沉而疲憊:“朕…也不愿相信!然…證據(jù)鑿鑿!駱養(yǎng)性以性命擔(dān)保此密報來源可靠!先帝…可能并非死于魏閹與客氏之手那么簡單!這登基大典的刺殺…也絕非偶然!幕后黑手,隱藏之深,用心之毒,遠超魏閹!其目的,恐在打敗我大明社稷!”
他猛地提高了聲音,帶著帝王的憤怒與決心:“朕!決不允許!朕要徹查!挖地三尺,也要將這禍國殃民、弒君謀逆的巨奸大惡揪出來!千刀萬剮!以慰皇兄在天之靈!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他冰冷的目光掃過曹化淳和吳孟明:“曹化淳!”
“奴婢在!”曹化淳立刻躬身,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嗅到了機會!一個扳倒東林、重振東廠聲威的機會!
“著你東廠,即刻起,動用一切暗樁、耳目!給朕死死盯住京城所有三品以上文臣府??!尤其是…與閹黨有過節(jié)、或在清除閹黨中立下大功之人!他們的一舉一動,每日密報于朕!但有異常,無論巨細!”
“奴婢遵旨!定不負皇爺重托!”曹化淳聲音陰冷而亢奮。
“吳孟明!”
“臣在!”吳孟明霍然起身,抱拳領(lǐng)命。
“著你南鎮(zhèn)撫司,抽調(diào)最精干、最可靠的刑偵老手!秘密重啟天啟七年聽濤軒血案、奉先殿驗尸案、以及…司設(shè)監(jiān)掌印劉榮‘自盡’案!所有卷宗、人證、物證,給朕重新過篩子!挖出任何可疑線索!記住,是秘密進行!不得驚動北鎮(zhèn)撫司任何人!”朱由檢的指令清晰無比,徹底將北鎮(zhèn)撫司排除在外,顯然對其信任度已降至冰點。
“臣!吳孟明!領(lǐng)旨!必不負圣望!”吳孟明聲音斬釘截鐵。
朱由檢的目光最后落在臉色慘白、心神劇震的李邦華和喬允升身上,語氣稍稍放緩,卻帶著更重的壓力:“李愛卿,喬愛卿。”
“臣在!”兩人連忙躬身。
“朕知二位素來忠直,嫉惡如仇。都察院與刑部,乃朝廷法度所在!此驚天巨案,千頭萬緒,非廠衛(wèi)之力可獨攬。”朱由檢的語氣帶著信任與托付,“著都察院,秘密梳理天啟朝至今,所有涉及彈劾閹黨、或在清除閹黨過程中異?;钴S的御史、給事中,其背后有無串聯(lián)?有無受人指使?有無…借清流之名,行構(gòu)陷排除異己之實?給朕一份詳實的密奏!”
李邦華心頭如同壓了一塊巨石,但皇帝的信任和此案關(guān)乎國本的嚴重性,讓他無法推辭。他深吸一口氣,肅然道:“臣!李邦華!領(lǐng)旨!必秉公徹查,不負圣恩!”
“著刑部,”朱由檢看向喬允升,“即刻秘密提審詔獄中所有與客氏、侯國興、以及已故司設(shè)監(jiān)掌印劉榮有關(guān)聯(lián)的在押人犯!無論官職大??!無論所犯何罪!重新嚴加訊問!重點查清,他們在獄中是否曾受人威脅、利誘或傳遞消息?尤其是關(guān)于先帝死因、暗衛(wèi)司覆滅、以及…登基大典的消息!”
喬允升額頭冷汗涔涔,但也知道此事關(guān)乎重大,連忙應(yīng)道:“臣!喬允升!領(lǐng)旨!定當(dāng)竭盡全力!”
朱由檢看著眼前領(lǐng)命的四人,緩緩站起身,蒼白的面容在燭火下顯得格外冷峻。他走到巨大的大明坤輿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京師的位置。
“此案,代號‘滌塵’!”朱由檢的聲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盤,帶著徹骨的寒意與掌控乾坤的決斷,“由朕親掌!爾等五人(包括王承恩)為‘滌塵’專案司辦!所有線索、進展、密報,只呈朕一人御覽!不得互通有無!不得泄露片語!違者…以謀逆論處,誅九族!”
“臣等(奴婢)遵旨!萬死不辭!”五人齊聲應(yīng)諾,聲音在寂靜的西暖閣內(nèi)回蕩,帶著肅殺之氣。
“去吧!”朱由檢疲憊地揮揮手,“朕…累了。望卿等不負朕望,還這朗朗乾坤…一個清白!”
五人躬身退出西暖閣,心情卻無比沉重。他們知道,從這一刻起,一場遠比清除魏閹更加兇險、更加殘酷的風(fēng)暴,已經(jīng)在紫禁城最深處悄然掀起!而風(fēng)暴的核心,直指那看似清流匯聚、實則可能暗藏巨奸的…朝堂中樞!
朱由檢獨自一人站在巨大的坤輿圖前,背對著燭火。陰影籠罩著他年輕卻已顯剛硬輪廓的臉龐。他攤開手掌,那枚“墨鱗”玉牌靜靜地躺在掌心,溫潤的觸感下,似乎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他緩緩握緊玉牌,感受著玉石堅硬的棱角硌在掌心的微痛。
“皇兄…”他低聲呢喃,聲音在空曠的殿內(nèi)幾不可聞,“你留給我的…不止是這江山…還有這…深不見底的…九淵寒潭啊…” 他的目光,穿透殿宇,投向風(fēng)雨飄搖的遠方,冰冷而銳利。
“但…無論是誰…”朱由檢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淬火的鋼刀,“敢動我朱家的江山…朕…必讓他…血債血償!萬劫不復(fù)!”
乾清宮外,驚雷炸響!慘白的電光撕裂了漆黑的夜空,瞬間照亮了紫禁城重重疊疊、如同巨獸蟄伏般的殿宇樓閣。一場滌蕩乾坤的血雨腥風(fēng),已然拉開序幕!而那個躺在謹身殿血泊中、剛剛掙脫鬼門關(guān)的暗衛(wèi)遺孤,他手中的線索和身上的秘密,將成為這場風(fēng)暴中,最關(guān)鍵的…那把鑰匙。